第51章借花献如来(下)
悬崖寂寂,起伏的青嶂衔着漫天云絮,翻涌成粼粼白海,在乐川足畔洇开,聚散如未凝的雪,漫过青岩时竟无声息。
山间扶摇里,还是裹着顾慕紊乱的呼吸声。
她双颊潮红,蜷在乐川臂弯,眸光流转,意识已渐次回笼,虽不复先前的灼热,左手却仍探入乐川的衣衫内,滚烫的玉指在他心口处轻轻摩挲,眼尾氤氲的胭脂色也尚未褪尽。
乐川襟口半敞,肌理间沁着薄汗,定了定神,轻声唤道:“师姐。”
“嗯?”顾慕无意识地应着,眼眸仍透着些许迷离。
“师姐可曾听过《长恨歌》?”乐川问道。
“嗯。”顾慕又轻轻应了一声,声音轻柔如丝。
乐川缓缓开口:“马嵬坡上,杨贵妃香消玉殒,太子登基,玄宗退位为太上皇。一日之间,他既失了江山,又失了爱妃。”
他虽读书不多,却独爱诗歌,白公的《长恨歌》自然耳熟能详。
东市永宁坊的胡姬酒楼每逢开戏,他必前往;若平康坊的醉仙居、贾氏楼开唱,以他的身份难以进入,便只能偷偷溜到后厨或厩圈,一睹歌姬风采。
而《长恨歌》音调高昂,词韵拗口,能唱得出彩的歌姬寥寥无几,此等歌姬,唯有平康坊的大酒楼才能请到,也正因如此,他成了厨房的常客,这才从中学会了羊肉的精妙做法。
“待太子带兵平叛安史,玄宗终于能回到长安太极宫,不过呀,他过于思念杨贵妃,终日郁郁寡欢,后来他从长安寻得一道长,为他寻贵妃的魂魄。”乐川低头看着怀中的顾慕,见她似乎听得入神。
“那道长领了命,带上他的法器移到安庆宫,作法灵魂出窍,遨游大唐山河,上了天堂也下了地府,可怎么也找不到杨贵妃魂魄。”
“足足找了三日,道长终于在东海蓬莱仙岛遇到杨贵妃精魄,此时的她已化作岛上的仙子,名叫杨太真,她也日夜思念玄宗,然蓬莱仙岛高耸入云,在仙宫之中,纵目远眺,难见长安。见道长到来,她将自己身上的半枚金钗、半个钿盒交予道长,托其带给玄宗,自己则留下另一半,以寄相思。”乐川边给顾慕讲着故事,边低头看她。
此时的她似乎听得进去,也盯着自己,目含秋水,一眨一眨。
乐川又说道:“道长作法那三日,玄宗很是着急呀,每日围在道长身边团团转,时不时还亲自伸手探一探道长的鼻息,担心他魂魄出窍过久,带不回杨玉环的消息。师姐,你说,那个道长回来了吗?”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顾慕轻笑着,左手捏了捏乐川的鼻子,闭目笑道:“嘻嘻,傻乐川,真傻。”
“哈哈,我都忘了,师姐对诗词造化也是高得很呐。”乐川自言自语。
“就在玄宗手指放在道长鼻子下面时,道长突然睁眼,把玄宗吓了一大跳,道长忽然从袖中拿出半支金钗、半面钿盒,递给玄宗。玄宗一见故爱之物,先是一怔,颤抖着双手接过,高兴得大笑起来,泪水却夺眶而出,在幽闭的安庆宫里,手执二物对天恸哭,情难自已。”
“而道长在一旁掐指点节,看当时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忽而道长眼中灵光一闪,到玄宗身边,拉着玄宗右手,嘴中念道‘走!’玄宗魂魄被他拉离身体,飞越大唐万千河山,终至蓬莱,与杨太真仙子相见。仙子欣喜万分,携玄宗遨游四海,好不快活,在天上二人四手互握,口中念道......”
顾慕轻吟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乐川边听着顾慕口中诗词,边望向西方,缓缓道:“二人魂魄御风向南,落入凡间,化作黄山中的两株连理松,两株松树相依相生,长势奇特。待天亮,我们便去瞧瞧如何?”
“好呀。”顾慕应着,右手探至乐川后颈,忽然凑近,二人鼻尖相抵,呼吸可闻。
顾慕体香扑面而来,乐川险些沦陷,缓缓伸出右手食指轻触她的唇前,垂眉道:“师姐,你意识尚不清醒,我绝不能在此地夺你清白。”心跳如擂鼓,难以自持。
顾慕却不管不顾,轻轻咬住乐川点在她唇上的手指,眼神迷蒙又带着几分娇嗔。
乐川只觉似有赤蛇自少商穴窜入,沿手太阴经逆冲而上,过天府、抵中府,直搅得气海翻腾如沸,耳根瞬间红透,忙缩回手指。
“哼,傻乐川。”顾慕埋怨着轻拍他心口,复又躺回怀中,将脸埋入他胸膛。
山风卷起漫天云絮,将两人身影裹入白茫茫雾团。
乐川此时呼吸甚至比顾慕还要急促,心念师姐身体如此滚烫,定会被合欢散消耗大半内力,为了让师姐快些恢复,他双手运起真气,暗送入顾慕体内,送得久了,连他自己也迷迷糊糊,在凉爽的风里,渐渐入眠。
忽而身至龙尾山的大雪中,而山崖下又是滚烫岩浆,金红的火光烫得他需要举手遮目,才不至于灼伤眼睛。
远处鹤鸣,巨鹤驮着一名素衣女子缓至,随着女子渐近,乐川这才看清她面容,口中随之喊出:“顾师姐,你去哪里?”
顾慕看着他轻笑不语,待巨鹤靠近,她伸出双手,捧起乐川的脸颊,滚烫的轻唇随即贴了上来,柔软,梦幻,炽烈。
顾慕放开了他,又随着巨鹤一声长啸,渐渐远去。
乐川猛然惊醒,已是天光日白,顾慕一袭白衣站在他身前,面朝山崖,衣袂翻飞,侧头说道:“傻乐川,你怎么连发梦都是唱戏?”
乐川揉了揉双眼,笑道:“夜有所思,日有所梦嘛,师姐你…你恢复啦?”
顾慕点头转身说道:“我们走吧。”
乐川问道:“去哪里?”
顾慕应道:“去杀了那个老和尚。”
“好。”乐川挽刀而起,跟上顾慕步伐。
二人朝着老和尚离去的方向,一路走向光明顶。
来到海心亭处,亭中竟然立着一长毛鼠,它正张口叫唤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能听出其中悲戚,似在哭泣。
乐川拂袖,横刀过处,那长毛鼠与石桌一同成了两半。
然而,他们再往上走,看到的越来越多的长毛鼠,成群结队,缓步上山。
任由乐川如何踩踏,即便被乐川踩扁,那些依然不为所动,如同朝拜一般,朝山上爬去。
乐川疑惑道:“倒是怪了,这些长毛鼠昨夜还是那般疯狂,今日怎地垂头丧气?”
顾慕双眉皱起:“依我看,那老和尚多半是死。”
不出所料,在光明顶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的鼠群围成一个十丈宽的圆阵,悲鸣声不断,而老和尚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跪死在阵中央。
而他昨夜背着的孕尸已不翼而飞。
乐川穿过鼠阵,走到老和尚尸体前,一番查看之后发现,他除了头顶有一个白色的掌印之外,衣袍下竟无半分血迹。
顾慕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乐川答道:“他头顶受了一掌,是什么掌法却看不出来。”
“像是‘寒冰绵掌’。”顾慕站在鼠阵外应道。
“我在邵州伊疑寺遇过身怀《鬼言经》的老和尚,招式也是这般阴寒。”乐川伸手在老和尚怀里探去。
顾慕摇头,思索道:“《山中鬼言经》以灵魂的阴寒伤人,他若是受《鬼言经》致死,身上断不会有半寸伤痕。”
乐川站起身,向顾慕抛出一个玉色的瓶子。
顾慕接过,低眸说道:“乱心散?”
乐川踏着旋动的鼠阵走到顾慕身边,向她递过一本册子,册上赫然写着“教义”二字,翻开第一页便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这些字样。
“这老和尚还是什么教的?”乐川问道。
顾慕说道:“这老和尚应该是摩尼教人,不过现摩尼教已经改为明教,明教教义便是‘行善去恶,众生平等’。”
“明教?我从未耳闻。”乐川挠头。
“如今大唐恶僧好道,明教也属佛脉一派,故而被毁,明教现下可不敢摆上台面,教众隐没于江湖,你没听过很正常。”顾慕解释道,“明教里有两大光明使者,四大护法,十二金仙,看这个老和尚的武功,许是十二金仙中的鼠和尚。”
顾慕续道:“不过,他头顶的‘寒冰绵掌’也是出自明教。”
乐川哦一声问道:“教内为了争夺那具无头女尸自相残杀?”
顾慕应道:“或许是了。”
忽闻西边山崖上有琴声传来,顾慕拉起乐川走到崖边,低声对他说道:“看来杀人者尚未走远。”
琴声之间又夹杂着一男人如牛般嚎啕大哭。
这般哭声二人曾在山下荒村听过,大概是李春雷。
顾慕拉乐川转过几块大崖石,一队神策军齐刷刷地立在眼前,李春雷跪在一旁,抱着一名女子的大腿泪如雨下。
而那名女子神色冷漠,抬眸看着巨石顶之人,乐川顺着她目光,只见巨石顶上坐一长须老者,黑衣弱冠,腰长指枯,若无其事地在拨弄身前琴丝。
他的面容,乐川可是熟悉得很,正是李训。
李春雷哭诉道:“女侠,您大仁大义,就把阿姐的尸体留给我带回剑南吧,我在这世上,也就她这么一位亲人了。”
顾慕乐川听后心中明朗,看来一掌拍死那鼠僧的同门,便是被李春雷抱着大腿的这位女子。
那女子面庞洁白,生得一双媚眼,轻笑道:“斯人已去,现下不过空留一具残尸,你还要她作甚?”
李春雷哭道:“那你们要她作甚?怎么都抢着要?”
女子捂嘴媚笑一声,说道:“她可是有大作用,孕妇之死,本就怨气冲天,腹中胎儿尚未出生,母却受刑,更是怨上加怨,如此极品,让你带回剑南草草下葬,岂不暴殄天物?”
神策军中行出来一矮瘦老者,他身穿明光铠,头戴凤翅盔,脚踏履星战靴,来到李春雷身边,斜目俾睨,对媚眼女子缓缓道:“你身为四大护法,应是雷厉风行,区区刁民,如此吵闹,还留他作甚?”
说罢,右手轻拨,一缕恶魂从他袖中钻出,李春雷反应不及,被透体而过,刹那间身上长出寒霜,连同地面也白茫茫一片。
他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便已倒地身亡。
“《鬼言经》?”躲在崖后的顾慕乐川二人心中暗叫。
“哈哈哈,仇将军,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拿百姓的命,来练你那见不得人的邪功呐?”李训在巨石顶上笑道,手中的琴声却没有停下。
仇将军慢慢转过身,摇头道:“你东躲西藏了这么多年,真叫我找的好苦。”
“哦?如此想念老夫,何不上来与老夫,合奏一曲?”李训笑道。
那个姓仇的将军背着手来到巨石之下:“可惜呀,你弹的这些,我都不会。”
李训从袖中抽出一支竹笛,说道:“改成碣石调·幽兰,你便会了。”说罢,往巨石下抛去。
将军接过,低头抚摸着笛子说道:“你我多年敌手,如今,也到了道别的时候,我就用这支笛子,送送你吧。”
李训仰头释怀大笑,笑声漫卷黄山,振得林中落叶,栖鸟群飞,说道:“没想到,你躲在后宫这几十年,还有那么一丝侠气。”
“这是,我给你应有的体面。”说着,仇将军脚尖轻点,披着百来斤重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在李训身边。
李训忽然朗笑,右手中指连扫三根琴弦,仇姓将军指尖拂过笛身,冰裂纹路里渗出丝丝白气。
二人指尖同时落下,琴首处七弦应声而振,笛孔中寒雾倒卷,《碣石调幽兰》的古朴调子便在云崖间荡开。
那仇姓将军与李训不相上下,和音震惊百里,笛声尖锐,琴声柔和,重重叠叠
一叠音,阴邪内劲相拼,在场之人都听得甚是耳悦。
二叠音,又是阴阳较劲,笛声高昂刺耳,琴声急转直下。
待三叠音,山中只剩下笛声潇潇。
乐川目光转到李训身上时,他已嘴中含血,从嘴角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