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腐壁隐妖魑
当初假县令对案件的主观臆断,人人都能看得出来,邵州百姓为何无动于衷,毕竟他们同县令休戚相关。
只是蒙冤者多为外来人口,本地人鲜有被波及。
故此,假县令、邵州百姓、德馨坊都成了伊疑寺炼魂的帮凶。
乐川心念及此,一阵心酸。
顾慕开口问这些人道:“明露保佑了你们什么?”
邵州持刀的百姓中,走出一位佝偻老者,双手拄拐,盯着眼前四人,嘶哑声音说道:“泥塑菩萨当然保佑不了我们,不过活菩萨倒是能保我们安居乐业。三年前,邵州地主横行,百姓命如草菅,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繁华大市,眼看要变成一座空城。”这时,老者身后走出来一位胖嘟嘟的小女孩,挽起老者的手。
老者续道:“五年前,我阿郎、我阿郎媳,都被地主折磨死,独留我一个孙女小青。”抚摸小女孩的头顶,接着说道:“记得当时是三年前的五月,我收拾好家里唯一的一张草席,跟着大伙要走出这座城,城门口来了十位大和尚,以麻绳绑着满城地主以及他们老小,几百号人跪着拦在城门口,不让我们出城。”
他口中的十位大和尚便是以明露为首,余九个乃明严、明察、明余等人。
“他们搬出从地主家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分给咱们,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地主敢欺压咱们,邵州的官也不会为难百姓,求大家安安乐乐在邵州生活,保证能让咱们过上些安稳的日子。”老者说着,不少邵州百姓都站到他身边,护着他。
老者话像说不完一般,接着说道:“伊疑寺香火旺起来后,咱们邵州老百姓真的如他所说,过上了好日子,街上再也不是满地的饿殍,家家户户都有牛儿养,有田地耕。结果……结果才好没两年,这个白发妖怪便来了!毁了我们伊疑大佛寺,还想灭了我邵州满城!”指着奄奄一息的乐川,老者目中怒火难抑。
“白发妖怪!就算你今日不死,我们邵州百姓也会生生世世咒你!”一持刀男子在人群中喝道。
“对!”
“白发妖怪不得好死!”
人群应和。
“为了保佑你们,用的那可是一条条人命!!”顾慕怒道。
“我不管这些,世道变了,咱们大唐不再是开元盛世,没了明露大仙保佑,以后死的便是我们。”另一位老者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缓缓说道。
顾慕单手抱起乐川,从怀中掏出云南杨家金疮药为他止血,低声说道:“傻乐川,听到了没,你真是个大傻瓜,为了什么,要在这里卖命?”
乐川叹了口气,开口道:“我……”
池悟接话:“小施主慈悲,不忍心百姓遭受欺蒙,想让世人睁眼看凡尘,他们所谓的安居乐业,都是假象。”
顾慕的泪水已经如雨般滴落到乐川胸口,颤抖地问池悟道:“那他们看到了吗?”
池悟久久不语,长叹出一口气,说道:“阿弥陀佛。他们看不到,也不愿意看到。”
听完众人对话,阿依夏木算是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面对邵州百姓,作为南诏将军夫人的她可生不起多少怜悯。
“他们不但是敌国大唐的百姓,还是绑架爱女的绑匪,可谓十罪不赦,不,是百罪不赦。”阿依夏木心中恨意翻涌。
随着祭料人群里热依拉的一声泪声俱下的叫唤:“阿娘!!”
阿依夏木对邵州百姓的同情心彻底被淹没,双目殷红,怒言:“私自前来闯荡中原,这江湖里的险恶,你可看够了么??”
热依拉担惊受怕数十日,再也不是那个在鬼市假扮百晓生的古灵精怪调皮丫头,也不会是曹州黄巢府中侠肝义胆的异域女侠,而是阿依夏木心疼的阿女,渴望回到南诏的将军女,泪声俱下:“阿女看够了……阿女看够了,阿娘,带我回家,我以后再也不敢出府门一步。”
“住嘴!谁让你说话了?再说我可就……”持刀百姓话没说完,人头已经落地。
鲜血从颈中涌出,他身后的阿依夏木缓缓站起,踢开身前的无头尸身,沉声切齿:“你们一个个,都得死!”挥刀斩向邵州百姓。
百姓手里虽有刀,可他们从没用过,又何能抵挡的住南诏女侠的刀锋?一个个应声倒地。
“当”一声两刀交锋,顾慕已拉出乐川的长刀拦在阿依夏木身前。
阿依夏木愕然问道:“鬼心遮目,无情冷血的邵州猪狗,难道不该杀么?”
顾慕森然说道:“我们大唐的百姓,轮不到你这个外姓人审判!你刺乐川那刀,妾身还没还给你呢!”
阿依夏木呵呵冷笑:“还挂念着那个将死的小郎君呢?你们俩,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正说着,一道浑厚佛光从戏楼外长驱直入,内力无可比拟,摧枯拉朽之势重压阿依夏木。
“住手。”佛音缓缓而至,乃是德清声音,“异族妖女,横行中原,残害无辜,还不快快退下……”
德清的话还没讲完,乐川只觉眼前的光影愈发模糊,耳边的嘈杂声也渐渐远去,意识缓缓坠入黑暗。
依稀模糊的记忆里,池悟“哎哟!”惊慌叫唤,顾师姐从远处赶来,伸手搭在自己脖子,她手心很温热,甚至有些滚烫。
“哎呀,师姐今天这件白裳这么漂亮,怎地被那些贼人的血给染红了?我定要给她洗干净些。”乐川在河边,手里拿着顾慕的外裳,在用力揉搓。
可无论怎么洗,血红色还是在衣服上蔓延。
顾慕在乐川身后说:“你在血河里洗衣服,怎么洗得干净?”
乐川抬头,果然小河里流淌的都是鲜血。
“哪里来这么多的血?”乐川挠了挠头问道。
顾慕摸着乐川的头,说道:“那是你的呀,你忘啦?你抱着个金发妖女,被她刺了一刀。”
乐川低头,一注鲜血从自己腹中泉涌,注入小河,将整条河都染得鲜红。
“原来是我的血。”乐川低头喃喃自语,转身,顾慕已无影无踪,
“咦?师姐去了哪里?”乐川四下观望,周围竟是一片漆黑,想用力呼喊,自己只能动嘴,再也喊不出声响。
随着耳边嗡鸣,他努力甚久,终于喊出来了一声“顾师姐!”眼前已是弥勒佛的笑脸,自己此时身处德清城外寄宿的小庙。
池悟坐在乐川身旁,笑道:“小施主,你终于醒了。”
“我……我没死?”乐川咳嗽连连。
德清从门外走进,端着一碗清水,递给乐川笑道:“有池悟大师父在,你怎么死得了?”
乐川接过水,问道:“顾师姐在何处?”
德清脸有笑意,应道:“怕是小施主你在梦里叫唤她太多次,她害羞躲到外边去了。”
乐川的脸霎时红了起来,说道:“我……我记得在梦里,叫了师姐好多声。”端起碗要喝水。
那碗水被池悟一把夺了过去,池悟脸上也有喜色,不过稍有抑制,缓缓而言:“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该打诳语,德清师弟在与你说笑来着。”
德清乐呵笑着,朝池悟回一个合十礼。
池悟续道:“顾施主到外边,给你打些鱼肉,你重伤初愈,血气不足,须得吃着荤食,万不可冒然喝清水,以免再次昏厥。”说着,把水递回给德清。
德清接过碗,起身说道:“老僧给小施主煮一碗姜水,池悟师兄你看如何?”
池悟点点头,德清这才走出小庙。
池悟拉起乐川的左手,搭指在脉,言道:“小施主昏迷七天,只在醒的时候叫过一声顾师姐。睡梦里,喊的都是阿爷阿娘,叫唤了有千千万万遍。”
“阿爷……阿娘……”乐川望着天花板沉吟道。
“贫僧冒昧,敢问小施主几岁出来闯荡江湖?”池悟放下乐川左手问道。
“十岁。”乐川双目无神。
池悟双手合十,缓缓说道:“也不怪,也不怪,阿弥陀佛,十岁少年郎,阿爷阿娘怎能忘?贫僧与你无二,也是十岁离家,无父无母,学医成才,惊得长安满城彩。直到三十年前才看破红尘,落发为僧。”
池悟眉长须盛,说到从前,他垂暮的眼眸焕发出熠熠光彩,续道:“小施主,你武功甚高,天赋异禀,心怀慈悲,日后,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德清熬好了姜汤,让乐川服下,开口道:“三十年前出的家?老僧听闻,长安曾经有位名医,叫做四不治,正好是三十年前对头在鬼市子里出六十两黄金买他人头,他便连同四不治医馆一同消失。那四不治的医术,跟师兄你比,在长安谁的名头要响一些?”
池悟浅浅一笑,说道:“你可知道,长安四不治是哪四不治?”
德清接过乐川的空碗,笑道:“老和尚,你就别为难师弟我了,万一你就是四不治,我说出来,你又怪罪我没有佛性,整日混江湖。”
“一不治流民,二不治孤儿,三不治寡母,四不治医工,便是长安四不治。”池悟抚须说道:“若是真有人出金钱买老衲的人头,给他便是,一副臭皮囊,何足惜哉?”
乐川从未听说过四不治的传闻,不过鬼市里的人头铺他倒是记忆犹新,在里面出黄金买他人项上之头,似乎也变得合理。开口问道:“德清大和尚为何提起四不治这人?”
德清笑而不答,池悟笑道:“他个滑头老师弟,想借此打探老衲出家前的身世,想问问我,出家前名字是不是叫四不治罢了。”
德清这才笑道:“看来师兄也没那么天真,不过,既然师兄你都提起他了,不妨跟我们说说,长安四不治的故事呗。”
池悟长叹一口气,说道:“长安的故事,我讲一辈子都讲不完,四不治只不过是滚滚红尘里的一粒沙子,她不治寡母,她自己就是寡母,不治医工,她自己也是医工,人呐,总是那么矛盾。说到医术,她比老衲高出不知多少,就是蝶尘之毒,她恐怕也能治上一治。”
池悟垂首膝前,双目看向庙外午阳,缓缓相言:“这四种人她不治,是因为没有钱,她膝下有个小阿郎,需要银子,所以凡是找她治病的,都得先拿出银子。有位卖艺老人从竹跷上摔下来,被他那小徒弟背到四不治医馆时,已经不行了,可凭她医术,起死回生应该还是有些希望,眼看卖艺老师傅重伤,四不治开口便要四两钱。街头卖艺的师徒哪有这许多钱?那小徒弟东拼西凑,也才攒了三十七文钱。于是不管卖艺小徒怎么苦苦哀求,四不治都坐在一旁冷眼相看,直到卖艺老师傅在她医馆里断了气。”
“这个四不治人如其名,见死不救,也太冷血。”乐川沉声道。
池悟缓缓摇头,面上似笑非笑,说道:“不止如此,不止如此,那夜正是腊月十二,屋外寒冬大雪,卖艺老师傅仙逝后,四不治还要卖艺的小徒弟背走尸体,免得在她医馆里发臭,老衲听说,那位小徒弟当晚,背着老师傅的尸体,一步步走出长安城,那小徒弟一路悲泣,泪水不断,四不治医馆门口的雪,都被他的泪水给融化了。”
“三十年后,那位卖艺的小徒弟成了江湖门派之主,由于江湖人不可杀医工的规矩,小徒弟才到鬼市里,花六十两黄金买四不治的人头,四不治得知此事魂飞魄散,当夜便遁出长安躲避,直到现在老衲都没见过她。”池悟说着,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乐川听罢,又问道:“三十年,卖艺小徒弟也不是小徒弟了吧?”
池悟呵呵说道:“小施主,卖艺的小徒弟名字叫刘岫青,现下是扬州帮大弟子,抒怀阁大掌门,被扬州帮摘了岫字,换作刘长青。卖艺老师傅传他的《十二离幻手》被他用得出神入化,震惊武林,你在长安,想必听过他的大名。”
乐川笑道:“何止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