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青衣怜荷者
宋州到常州,还有十几天的脚程,乐川一路上都琢磨着黄若麟所读的那几句口诀,试着将邪气汇聚在太乙门,真气提至玉堂穴,果然胸口剧痛如刀绞,此路不通,再试以二气流转左手神门、少府,手臂犹如断折,麻木无觉。
黄若麟见乐川时而牙关紧咬,眉头紧蹙,时而喘息急促,汗如雨下,关心问道:“乐川,你怎么了?”
乐川微眯双眸,向黄若麟报以一笑,本想告诉她,那金蟾小纸条中的根本不是她郎君写的情诗,而是一门武功口诀,自己方才正试着修炼。可转念一想,若是得知真相,她难免会伤心,还是瞒着为好,便对她说道:“你郎君若是真负你,不知该不该杀。”
黄若麟淡然一笑,轻抚马鬃,答道:“固然不会,所谓负心,那都是黄家为了逼老子嫁人编造的诳语,他对老子情意,可深着哩。”
乐川侧头看她问道:“娘子眼光不低,是何机缘,能看上一个书生?”边说着,悄悄将气海、手腕所聚气徐徐散去。
黄若麟凝眸远眺天边云彩,凝目说道:“老子此前随货商梁公到常州送盐,梁公竟与那收货的赵东家争论半天,老子不胜其烦,便转出来看看常州风景,哪知那里雨水甚多,老子没走几步,便下起暴雨,无奈,只好躲进一个无人画铺,里边挂满书画,画的全是山水虫鸟,笔法轻柔,细腻入骨,老子瞧这画师有些笔法,便在里边踱步细细赏玩。”
乐川见过黄若麟与周雨信在怜荷楼中辩诗,深知其文学修养,对诗词画作鉴赏自然也是游刃有余。
黄若麟继续道:“突然,诗画堆里冒出一个人头,他说‘娘子,若是喜欢,挑上一幅,小生帮你裱它起来。’老子被他吓一跳,倒退几步。”
乐川听闻,不禁放声大笑:“依娘子性情,定会对他嗔骂一番。”
黄若麟微笑道:“老子骂他道:‘好你个死书呆子,你是成心躲里边吓老子!’他忙从画堆里蹦出来,对老子作大揖道:‘实在是对娘子不住,小生在案上画得累了,趴到地上去画,不小心睡着,给娘子踩上几脚,这才醒了。’他被老子踩醒,还要给老子道歉,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说着,黄若麟捂嘴笑了起来。
乐川笑着点头,觉得这书生和周雨信倒有几分相似,不过周雨信若是被她踩上一脚,他不知黄若麟底细,定会跳出来与她大吵一架,但是若他知道黄若麟背后家境,又不敢造次。
黄若麟接着说道:“他道歉完,抬起头瞧老子一眼,便呆了,老子又骂他道:‘死书呆子,你瞧什么?’他又躬身下去一个劲地道歉,说道:‘娘子相貌非凡,超凡脱俗,貌似洛神,小...小生忽想到一幅洛神下凡图,不知娘子可否献相,由小生给娘子画上一幅?’老子见外边大雨滂沱,走也走不了,索性让他画上一画,问他:‘你这画要是画完了,归谁?’他将画笔往嘴中舔着说道:‘那自然是归娘子,娘子请移雅步。’搬来一个蒲团,让老子坐着。”
此时,二人骑马转过山弯,行至小河之畔,穿梭于林间树影,伴着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黄若麟续道:“那呆子画得果然很快,一个时辰便画完了,跟老子说道:‘小生裱它起来,娘子他日再取。’老子当时就气道:‘好啊,你个书呆子,说送给老子,现在反悔了是也不是?想骗老子一幅画。’他忙又作揖说不是不是,裱起来要些时日,况且画这么大,瞧娘子一个人拿着不方便,他亲自送上门。而后,得知老子是来常州玩乐,还关了画铺几天,陪老子在常州游玩,老子在常州赵东家借住的那几日,他每日都守在大门等候老子,开门见着他,就很是开心。”
黄若麟挽起耳边头发,又说道:“他问老子是不是常州白盐东家的女儿,老子偏要逗他说是里边丫鬟,他也不傻,说道:‘你这小妮子也太不老实,丫鬟哪能随随便便从屋子里出来。’老子见瞒他不过,便将实情跟他说了,本以为他从此对老子疏远,不敢再正眼瞧老子,没成想他说:‘嘿呀,小妮子以后要多来常州,哥哥可还有许多地方没带你去玩哩。’当日,便将那幅裱好的画送给老子,老子瞧画中的自己,脚踏彩云,肩披凤帛,飘飘如仙,比平日里还要美上几分,心里可甜了。”
黄若麟又从怀中掏出金蟾在手中把玩了几下,续说道:“一日问他:‘呆子,要是老子回去曹州,你会不会想老子?’他说:‘当然想,小生日日想,夜夜想。’说着,便送了老子这个金蟾,他还说:‘这世上你定是什么都见过了,这个倒未必,见了它,小妮子你务必也要想起小生。’老子当时还笑他:‘瞧这癞蛤蟆,便要想起有个书呆子要吃天鹅肉了。’他和老子一同大笑。”黄若麟说着也笑起来。
乐川也随她笑道:“你回曹州这些日子,他可曾给你寄过书信?”
黄若麟说道:“他后来托人给老子又送了几幅丹青,有将军出游图,还有将军狩猎图,里边的英姿飒爽的将军全是老子的模样,你说好笑不好笑。”言罢,掩口而笑,眸中满是甜蜜。
乐川心中不免忧虑,暗自思忖:“可别叫黄巢把这书生给杀了,黄若麟芳心暗许,常州找他不着,恐怕她连活着都不想。”
黄若麟嘴角轻撇,自顾自地笑道:“在这世上,除了他,还没人敢叫老子小妮子呢,老子瞧他老实本分,又偏爱老子的份上,才让他叫上那么几声。”
乐川深以为意,笑道:“玉皇大帝恐怕都不敢如此称呼娘子。”
黄若麟目光流转,瞥向小河,面露忧色:“黄家召集天下英豪开扬威大会,老子给他捎信,告诉他这些事情,最好趁此机会,来曹州向老子家里提亲,老子自然毫不犹豫答应他。哪知他说,他不在江湖里,便谢绝老子。”
乐川摇摇头道:“或许,他有他自己的什么苦衷,你我到糜桥书院,见他便知。”心念,黄巢将她作为一枚棋子,用以斩除裴氏、瑞鸿帮的势力,若李炽炎真的前来提亲,他断无可能活着踏出黄家的门槛。
人这一生,呱呱坠地,踏入这纷繁尘世的那一刻,便已然身处江湖。街头巷尾为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还是高堂之上纵横捭阖的达官显贵;书香门第中吟诗弄墨的文人雅士,还是市井闾阎里家长里短的凡俗百姓,人人都在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江湖里沉浮,又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不在江湖里?
只不过是托辞罢了。
十几日来,乐川尝试各种办法,总是不能领会口诀中奥妙。
见他疼得咬牙切齿,虽不知道他一路来为何总是如此,向来养尊处优的黄若麟也学会照顾人,给他端来些热水热茶,帮他顺顺气。
正月十五,扬州城里,元宵节气氛正浓,街巷之间尽是手提鱼灯的孩童,欢声笑语,追逐嬉戏,炮仗声响彻整座城,白烟里裹着浓浓的年味,侵袭着每个人的鼻腔。
二人正坐于广陵酒楼内,窗外烟花轰隆声响,人群爆发欢呼声震耳欲聋,酒博士捧来菖蒲酒,为他们斟满,满脸堆笑,嘴里说着“公子小姐元宵安康,请慢用。”退下去。
黄若麟端起一杯酒说道:“若是没有你,老子早已不知死在哪间柴房,今日元宵,扬州人要吃上一碗菖蒲酒,咱们入乡随俗,快陪老子干一个。”
乐川知她想豪爽一番,却去不掉作为女子的腼腆,想说谢谢自己,而又说不出口,只好以此来表达,瞧着黄若麟,端起面前的黄酒说道:“好说!”与黄若麟碰杯。
咕咚咕咚几口下肚,酒纯但烈,乐川连连咳嗽,黄若麟瞧着他狼狈模样,哈哈大笑,说道:“老子听闻江湖大侠无不海量,你这没有一点大侠的影子。”
乐川边用力咳嗽,边朝黄若麟摆手道:“我可不是大侠。”
黄若麟站起身,来到乐川身边,用力拍着他后背,帮他将酒顺入胃中,笑道:“不会吃酒,就慢慢吃,老子不怪你。”指着乐川面前空酒杯,又说道:“这可不算!全被你浪费了,快快快,再来一碗。”边说着,又给乐川碗中满上酒。
乐川又端起碗酒,对黄若麟说着:“好说,我们再来一碗。”一饮而尽,这次倒没有咳嗽,只觉眼冒金星,四肢虚浮,天旋地转。
黄若麟放声大笑,将碗中酒吃空。乐川这酒是不敢再喝,而黄若麟端起酒碗便饮,转眼,便有十二三碗下肚,二人边吃着盘里蚕豆,看着窗外人潮涌动,圆月挂柳,各色礼花点缀其间,人间烟火,在此刻真是华美至极。
黄若麟右手托腮,倚在桌上,醉醺醺地伸出左手摸着乐川的脸,说道:“瞧你这张小白脸,好俊,老子真想亲上那么一亲。”
乐川将她手拿开,说道:“怎么你和周雨信一个德行,吃顿酒便要发个酒疯。”
黄若麟哈哈大笑,左手在半空乱点,嘴中唱道:
“唯愿君心似明月,
照临四海意难竭。
我倚酒台思旧事,
不知君可念同节。”
乐川捻起一颗蚕豆放入嘴中,说道:“难怪文人都爱吃酒,原来吃完还能唱几句。”
窗外,烟花彻夜不寐。
到常州已是三日之后,由于元宵节刚过不久,探亲、回乡的人甚多,导致城中客栈几近客满。大街小巷还残留着元宵的余韵,那些悬挂着的彩灯尚未完全撤去,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运河之上,舟楫穿梭,船家们一边摇着橹,一边与岸边的人谈笑风生,那泛起的涟漪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在岸边伫着一座书塾,匾额悬挂门前,有“糜桥书院”四字于其上。
乐川叩开门扉,一名书童迎了出来,书童问道:“二位安好,有何贵干?”
乐川作揖说道:“你好,我们来寻院中书生,名叫李炽炎,劳烦引见。”
书童有些许愣愕,不知如何作答,他身后又走来一位老者,应是糜桥书院的山长,捋须说道:“安好!此数日乃上元佳节,书院不开斋,诸书生皆归家中,不妨至其家寻李先生。”
乐川回头看着失落的黄若麟,说道:“你应该还记得他画铺在何处,咱们去那里找他。”
黄若麟颔首,领着乐川回到那条熟悉的街巷。
街中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商贩叫卖声被路上的脚步声盖过,五彩的花伞高悬,阳光穿透其间,洒落斑驳光影,随着摩肩接踵的人们到来,光影也被踏得碎开。
黄若麟怅然若失于一间布店前驻足,恋恋不舍,满眼幽怨,乐川不难猜出,这里以前便是书生的画铺。
乐川走到她身边说道:“无妨,你可知道他的居所在何处?”
黄若麟双眼盯着乐川,泪珠悄然滑落,轻轻摇头,沉默不语。乐川会意,又接着说道:“咱们到糜桥书院去,大不了候他几日。”
乐川轻推慢拽,黄若麟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布店,她转身之际,乐川忽感沉重,不敢过于用力,回首望去,只见她双目失神,口中呜咽,被拉着的手不住地颤抖。
乐川顺着她眼光,看到人海中一名肩上坐着个小女娃的蓝衣书生,左手拉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右手牵着一红裙女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乐川抽出横刀,快步朝那书生走去,黄若麟嘴里大喊:“不不不!”狂奔起来,拦在乐川身前。
书生肩头的小女童糯糯道:“阿爷,我想要天上的那把紫伞!”
书生抬头看着头顶花伞,伸手在空中乱抓几下,哈哈笑道:“噢哟!阿爷够不着!”显然是逗她玩,妻儿听了无不嘻嘻哈哈地笑。
书生忽后背吃痛,被硬物砸中,转过身子,只见地上一只火红金蟾滴溜溜滚落,抬眼望去,不远处一名白发红衣刀客,他横刀在手,怀里一女子紧紧揽抱其腰,似在抽泣。而那名刀客一双黄金目朝自己斜睨,眼神寒光凛冽,又带七分戾气,甚是骇人。
书生妻子俯身拾起地上金蟾,递到他手中,低头端详,金蟾令他出神半刻,再抬头,刀客和那女子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这...这是何物?”那书生妻子问道。
书生掂在手中,微微笑道:“旧人物什。”说罢,便握紧妻儿之手,踏步前行。
在长街角落,黄若麟将头深深埋入乐川怀里,失声痛哭,乐川轻抚她断发,叹道:“几声小妮子,便让你等他这些年,又是何苦。”
黄若麟抽抽噎噎说道:“老子作茧自缚罢了。”
都说世上情丝最难断,它缠魂锁魄,束目缚心,断它如断心截脉,痛彻心扉,难解,难分。
夕阳入河,粼粼波光由白转金,街上依旧熙熙攘攘,只是人群中,多了一个落寞身影,她被乐川拉着,不知要走向何处。
“你要带老子去哪里?”黄若麟问道。
乐川答道:“杭州。”
黄若麟又问:“去杭州做什么?”
“我在杭州有一位故人,他若是知你身世,定会很喜欢你。他住的地方僻静,不过还有一位姐妹作陪,你也不会寂寞。”乐川边走边说。
黄若麟将手抽回,说道:“不用他可怜,老子有地方去。”
乐川停下脚步,转身问她:“你去何处?”
黄若麟双目盯着乐川说道:“庵里。”眼泪从眼眶里跌到下巴。
乐川呆看了她许久,忽然噗呲一声笑。
黄若麟红着脸嗔道:“你笑什么?”
乐川摆摆手说道:“庵里斋食斋饭你也许不太习惯。”
黄若麟盯着乐川,斩钉截铁地说道:“乐川,老子说话算话。”
乐川知她性子执拗,便答应道:“好,就依你,常州这地方我也算熟,先带你去个地方。”说着,拉起她又往前走。
黄若麟左手被他拉着,右手在自己脸上擦着眼泪,忙问:“又去哪里?”
乐川边走边说道:“常州多水,这里有放江灯的习俗,趁你还没出家,陪我去凑凑热闹。”
他本不爱凑热闹,带黄若麟去放江灯,以后天涯路远,也算是与她做一个告别。
黄若麟便任由他拉到江边。
翌日,水仙庵的寺门大开,黄若麟被一尼姑领着缓步走了进去,她一步三回头,不住地看向站在门口的乐川。
乐川看着她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初见她,还是怜荷楼里不可一世的楼主,如今却成了庵中尼姑。
忽然黄若麟从庵中跑了出来,跳入乐川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再见了,川哥。”
乐川拍拍她后背说道:“再见,若麟。”
黄若麟又飞快跑回庵里。
水仙庵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乐川在门前站了许久,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