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千 作品

259. 云美人

依照宫规,太医朝暮为当娠妃嫔请脉,每旬会诊,云美人素来身体极佳,脉象稳健,不想竟会失胎。


齐长宁长眉紧皱,停下往凤皇殿的脚步,改往云美人宫中走去:“她现在如何?”


“云美人身体已无大碍,但心绪难平。”夏至宴出了这等变故,魏昭君自责不已,快步跟在齐长宁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夏至宴上,云美人只饮用了凤皇殿进奉的梅汤,回去后没多久……”


前方疾步如风的身影骤然停下。


雪霁方复册为夫人,诏令中明言“宫中诸众皆遵其教敕”,权位与魏昭君分庭抗礼。魏昭君心中一紧,唯恐齐长宁误会她因妒生嫌、进谗构陷,连忙补道:“梅汤所用梅子、紫苏和杨梅姜,皆取自尚食署;上筵前,尚食署逐一查验过百家饭,并无问题;云美人出事后,太医署复验梅汤,亦无不妥。”


“调制梅汤时女官、宫婢皆在,做好的梅汤由凤皇殿宫婢送至尚食署,未经他人之手。”


“义妹未出席夏至筵,更于此事无涉。”


“臣妾已告诉云美人,她失胎与凤皇殿无关,只是云美人不肯信。”


魏昭君竭力证明,自己在秉公持正的同时,已尽力偏向雪霁。


齐长宁背对魏昭君,低声道:“昭君,朕西征期间将雪霁托付于你,无论如何,保她平安。”


齐长宁并未因云美人之事对她有所责难,反而再次将雪霁托付于她。


“喏。”像之前接受齐长宁交给她私库钥匙、接受齐长宁交给她主理后宫时一样,魏昭君郑重承诺:“臣妾会以性命保全雪霁。”


齐长宁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魏昭君近前:“朕要你护她周全,不是用你的命去换她的命。”


魏昭君一愣:“陛下……”


“昭君,这样的事不可再想,话也不可再说。”齐长宁凝视魏昭君:“雪霁很重要,但你同样重要。”


他拥抱了一下魏昭君,匆匆离去。


目送齐长宁大步离去,魏昭君眼眶酸热,彻底放下对雪霁的芥蒂:自己是齐长宁最信任、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人之一,已经足够。


云美人小产过后脸色苍白,拖着虚弱的身体跪在地上,阖目道:“请父亲责罚。”


她的贴身婢女扬起手,轻轻打了云美人一记耳光,轻轻斥责:“家主问,是一辈子没喝过梅汤吗?害死世家血脉的皇嗣,休说一个你,整个云家都赔不起。”


泪水从眼角滑落,云美人哭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贴身婢女跟着哭起来,哽咽传达云家主命令:“事已至此,不要顾惜自身了,用你的命,去给不能出世的孩子报仇……”


齐长宁前来探望时,云美人躺在绣着百子千孙纹样的锦被下,面色苍白,双目红肿。


齐长宁坐到床边,握住云美人冰冷的手:“静养身体,切勿多思。”


“陛下,”云美人翻身扑入齐长宁怀中,哀戚道:“臣妾的孩子没了,臣妾只喝过凤皇殿的梅汤!是凤皇殿,是雪夫人……”


“梅汤并无问题。”齐长宁仿佛哄慰孩童般低声道:“梅子是尚食署统一采买,层层验过的。”


“可制作梅汤的不是尚食署!”云美人猛地从齐长宁怀中抬头,满面泪痕,悲愤控诉:“饮食上能做的手脚太多,臣妾的孩子是已成型的男胎,是陛下的皇嗣,绝不可以不明不白地没了!臣妾求陛下彻查!”


云美人脱出齐长宁怀抱,伏在床上砰砰叩首,泣不成声:“臣妾求陛下彻查,还臣妾清白!臣妾失胎,绝非父亲斥责的贪杯滥饮,而是有人陷害!臣妾求陛下还臣妾公道!”


齐长宁本来伸手去扶云美人,却在听到“绝非父亲斥责的贪杯滥饮”时顿住,眼神一暗:云家主的手伸得太长了。


齐长宁不再提梅汤和凤皇殿,轻轻拍了拍云美人手背,温声道:“好好休养,莫再多想。”站起身。


云美人惊觉齐长宁要走,心头一紧:方才痛哭的模样一定很丑,惹齐长宁嫌弃了。她伸手拉住齐长宁衣袖,敛去面目扭曲之态,微蹙眉,眼含泪,楚楚可怜地请求:“陛下能否多陪陪臣妾?不需太久,三日便好。”


三日后,齐长宁便要出征。云美人想借这三日陪伴,向父亲证明,就算失去孩子,自己在齐长宁心中仍然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他暂缓政事。


“出征在即,朕须从军营启程,还有许多军务要办,这几日不在宫中。”齐长宁抽回被云美人拉住的衣袖:“朕已嘱魏夫人照料你,安心修养,等朕凯旋再来看你。”


云美人手中一空,齐长宁离去。


军国大事远比一个妃子失去孩子重要,陛下怎可能答允她荒诞的请求?云美人捂住脸,哭得浑身颤抖。


齐长宁心中郁郁,步入凤皇殿时,斜阳余晖下,初一花正监督雪霁练步桩,雪霁已经双腿打颤额上全是汗水,依然咬牙坚持不肯放弃。


初一花遥遥看到齐长宁,立刻一手抚胸向他躬身行礼,一手抬起示意雪霁可以结束步桩。雪霁摇摇晃晃起身,奈何双腿酸痛打颤,膝盖一弯向下跪倒。


初一花以为这是妃嫔跪迎皇帝之礼,心中正感叹雪夫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恃宠而骄,反而礼数周到,眼前一花,刚刚还在三丈开外的齐长宁已至雪霁身前,


齐长宁半扶半抱住雪霁,道:“适才不该骤然起身,日后再习步桩,切记结束时舒筋展骨。”


雪霁轻轻一挣,齐长宁立刻松开怀抱,雪霁努力站稳看向齐长宁:“谢陛下指教。陛下今夜可要宿在凤皇殿?”


“不了。三日后大军开拔,这几日朕应当驻于军营。今日是最后一次回宫,稍后便返营整军。”齐长宁顿了顿,又道:“出发当日,昭君将代后宫送行,其余人留宫祈福便可。”


“那臣妾预祝陛下征途顺遂,武运昌隆,马踏西戎,大获全胜。”雪霁抬眸望向齐长宁:“愿陛下此去饮食安稳,不受刀兵之伤,保重自身,早日凯旋。”


齐长宁点点头,又对初一花道:“雪夫人体弱,又无武学根基,教她强身健体不可操之过急。”


初一花在旁看得云里雾里,只觉两人熟又不熟,都在小心翼翼亲近对方,透着淡淡尴尬,她应道:“是。”


齐长宁语气如常,但眉心始终微微蹙着,他自己未觉有异,雪霁却敏锐察觉他情绪不佳,她略一思索,轻声问道:“陛下今日回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若有未竟之事,臣妾或许能帮义姊分担一些。”


她真心想为齐长宁分担忧心之事,齐长宁却只简短道:“云美人小产,朕已经托昭君照看她,这事你不用管。”


雪霁记得明艳骄傲的云美人,听到她小产,心中不禁叹息:云美人此刻不知有多难受,齐长宁却因征西在即,无法陪在她身边。


齐长宁察觉她神色有异,低声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雪霁摇头,西征乃国之大事,齐长宁不可能为任何人驻足。只喃喃道:“若是我遇上这种事,怕是会难过得活不下去。”


齐长宁心头一震,骤然上前,将她紧紧抱住:“不会的,你不会。”


隔了三日,齐长宁御驾亲征,魏昭君亲往送行。


朴国香赶在此时探望云美人。


温热的补养汤药放在触手可及的案上,云美人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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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用,只裹着锦被蜷在榻上。


朴国香坐到她身前,叹口气,遗憾道:“没想到凤皇殿出手竟然这样狠。”


宫婢听到“凤皇殿”,纷纷躬身退下。


朴国香环顾四周,感叹道:“云美人殿中真是奢华。我虽为娙娥,比美人位份高,这里的许多摆设却都没见过,想是从云家带到宫中的吧?”


云美人无动于衷。


“世家女好生高傲,都这样了,还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朴国香微笑,“济罗贫瘠,大齐后宫随便哪个妃嫔的玩意,都比我的东西强,就连罪臣之女的杨槃,喝水也用古董杯子呢。”


云美人还是不理不睬。


“不过以我所见,大齐宫中最奢华的地方,既不是云美人这里,也不是昭阳殿。”朴国香小小的眼中光芒闪烁,充满羡慕:“唯有凤皇殿,才当得起极尽荣宠四个字!”


她看向云美人,满是怜悯:“我与云美人为一只孔雀争执,皆遭处罚;雪采女烧烤御赐孔雀,却安然无恙。那时候,所有人便该明白,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获罪。”


云美人娇美的面孔扭曲起来。


“等我去凤皇殿,一定将云美人的现状告诉雪夫人。”朴国香望着云美人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面容,笑意愈深:“你们两个都曾小产失胎,说不定能同病相怜。哦,不对,雪夫人已经不能生育,云美人以后还能生,到时雪夫人或许会再奉上梅汤……”


云美人抄起汤药,尽数泼在朴国香脸上。


深褐色的汤药挂在脸上,不断滴答而下,朴国香形容狼狈。


“济罗贱种,”云美人冷冷道:“自取其辱。”


朴国香并不惊叫,真正狼狈的不是她而是云美人:“原来太医说失胎会引发情绪激荡是真的。不知道雪夫人知道自己失胎后,是不是也会像你一样发疯。”


“是,我贱,我自取其辱。”


“可我再贱,若有人害我失胎,管她是谁,我豁出命去都不会饶了她;不像高傲的世家女,欺软怕硬,只敢对济罗贱种动手,却连屁都不敢对凤皇殿放一个。”


云美人随手抓起价值不菲的摆饰砸向地面,脆声回响,碎片四溅。


听着身后清脆的碎裂声,朴国香愉悦非常:陛下马上出征,数月时间足够云美人倾世家之力,对付雪夫人……更妙的是,她所说一切,只有她与云美人知晓。


感谢金嬷嬷的教导,她一直都敬重爱戴雪夫人,旁人根本不会相信,她会挑拨云美人去害雪夫人。


等陛下回来,死的只会是云美人。


云美人形容憔悴,像个游魂般游荡到凤皇殿,求见雪夫人。


雪霁没想到她会来,忙亲自相迎:“云美人若有要事,大可遣人传话,无需亲至。不论何事,我自会倾力相助。”


云美人甩开上前搀扶的宫婢,眼中满是泪光与怨愤,唇边却扯出一抹惨笑:“雪夫人,你已得逞,还要将我当傻子般戏弄吗?”


雪霁一愣,尚未开口,女官已上前一步,沉声道:“云美人身体未愈,凤皇殿无法周全照料,还请回去静养调理。”


几名宫婢上前扶住云美人。


“雪霁,你用梅汤害我小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云美人猛然发作,双目尽赤,厉声嘶喊:“你寡廉鲜耻与人私奔,落得流产终身不孕,是你自作自受,凭什么来害我的孩子!”


女官面色大变,连忙撕下衣角狠狠塞入她口中,厉声斥道:“云美人失心疯了,胡言乱语!还不快送她回去!”


宫婢们不敢迟疑,七手八脚将云美人架出殿门。


雪霁如雪雕冰塑般,呆立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