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千 作品

251. 施压

锦幔绣帷中,雪霁胸口随呼吸微微起伏,眉心微蹙。


仲夏蒸郁,殿内闷热难耐,齐长宁却穿着冬季厚重宽大的深衣,脸色比雪霁更为苍白。他靠着床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注视雪霁,眉间凝起淡淡竖纹,薄唇枯败,眸中郁郁,脸上几乎只剩黑白两色。


“陛下,”太医令拖着木盘,捧来两碗汤药:“该用药了。”


齐长宁严令此事不得泄露半分,换血后,禁卫将昏迷不醒的两人急送回宫。自那日起,凤皇殿层层封锁,只留太医令独力调治天子与雪夫人,十余日下来,太医令累得精疲力尽。


齐长宁接过药碗,气息不匀,往日稳稳持刀的手微微颤抖,他饮下极苦的汤药,喝两口便停下微微喘息,一碗药足足喝了半炷香。


“陛下,魏夫人今日又在殿外求见。”太医令硬着头皮禀道:“陛下久未露面,朝堂内外人心浮动,谣言四起,皆传萧氏遣使密会雪夫人,携大齐机密夤夜出逃,陛下虽将雪夫人捉拿回宫,但追击途中遭遇伏击身受重伤,现在群情愤愤,皆要出兵南朝,严惩萧氏……魏夫人请陛下出殿主持局面。”


齐长宁对太医令的禀报全不在意,只淡淡道:“知道了。”目光不曾稍离雪霁。


“臣尊陛下之命,找到此丸药。”太医令暗自叹息,奉上一粒黑色药丸,连同一盏清水放在齐长宁面前:“溶于水中,服之可忘却前尘。”


齐长宁点点头,太医令躬身退出。


偌大凤皇殿,只剩两人,齐长宁拿起另一碗汤药,含在口中,一点一点喂给雪霁。


这汤药补养宁神,可令雪霁在沉睡中渐渐恢复元气。


慢慢喂完一碗药,齐长宁抬手,轻轻拭去残留在雪霁唇边的药渍。


空寂寂的殿中,他不再保持笔挺的坐姿,埋首于雪霁黑如鸦羽的发间,声音低回:“曾经以为第一次见遇见你,是在黑松林,那时我才杀了人,杀意正盛,你出现在雨幕中,瞬间浇灭我的杀意。”


“雪霁,我想我对你是一见钟情。”


“跳月那晚你戴着白鹿面具,毫无顾忌地叫我名字,把我错认成别人,我丝毫不觉恼怒,只想带你尽兴夜游;雪原镇初遇时,我并非顺路救你,而是抛下亲随,特意寻去;在宁王府救小鸟,我本不会做如此无谓之事,但与你同做,便觉分外有趣。”


齐长宁不顾羞耻,絮絮倾诉爱意。雪霁静静躺在锦绣中,秀眉微蹙,对齐长宁的倾诉毫无反应。


“这些话,我曾对你说过。”齐长宁从秀发中抬起头,轻轻道:“那时,你说你只爱慕乔渊。”


“乔渊”两个字一出口,雪霁薄薄的眼皮轻轻颤了一下。


她已服下有安神效果的汤药,却在听到乔渊名字的时候,不自觉地有反应。


“我很羡慕他先到你身边,得到你的心。”齐长宁伸手,理顺雪霁有些凌乱的发丝:“不过没关系,忘了他就好。”


黑色药丸置于白瓷盏内,格外醒目。


齐长宁起身,将黑色药丸放入清水,药丸迅速融化,在清水中浮起丝丝缠绕的黑线。


“雪霁,”齐长宁握住雪霁的手:“等你醒来,我们重新开始。”


“朕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会做到,只要你喜欢,鲜鲈也好鲛珠也好,朕都会寻来;你也要像答应的那样,放下从前,不可再反悔。”


雪霁躺在锦绣中,如同一支枯萎的粉白色蔷薇,美丽却生机黯然。


齐长宁举盏,盏中一汪黑水荡漾。这丸药乃当年左贤王赠予齐桓,出自前萧氏内库秘藏,世上仅此一颗,太医署至今未能仿制。


只要雪霁喝下去,就能忘却前尘,从此远离一切会伤害她的人和事,在他的呵护下幸福快乐。


盏中荡漾水纹,映在齐长宁眉眼,明暗不定。


……这样无法验证的东西,怎可给雪霁服用?


齐长宁甩手,将一盏黑水泼了出去。


他起身,向殿外走去:“传旨,明日上朝。”


一直隐身凤皇殿的天子,终于要上朝了。


消息传出,世家家主们迅速赶往魏氏别邸,共商对策


“齐长宁到底有没有受伤?不是探查到回宫的马车上载有一男一女两名伤者吗?除了齐长宁,谁能和雪夫人同乘一车?”


“那晚他的亲卫征用马车,确实抬上去一男一女两名伤者,可没确定那男伤者就是齐长宁。”


“现在争这些又有何用?事已至此,不论齐长宁是否受伤,诛杀他的良机已然错过,不必再提。”


“齐长宁之前加大练兵,又逼世家出钱出粮,种种迹象表明他即将南征。等大军出发,后方就是我们的天下,可动许多手脚,让齐长宁出兵必败。可恨齐长宁迷恋雪夫人,一直窝在凤皇殿不出来,白白延误出兵时机。”


“当务之急,是商议明日上朝如何逼他出兵。”魏无相缓缓开口:“齐长宁既享天子之威,便要守天子的规矩,明日上朝,一起参奏雪夫人。”


“此女私奔,证人证物齐全,齐长宁包庇不得。”


“她名为南朝公主,实与化名乔渊的南乔木纠缠不清。南乔木先刺杀齐恪,后乔装混入齐宫带她私奔,分明是南朝包藏祸心,赤裸裸地羞辱天子、羞辱大齐,这等耻辱,倾尽大河之水也洗不清。唯有诛杀雪夫人,另以大齐铁骑踏平南朝,才能挽回颜面!”


“如今道理、民心全在我们一方,齐长宁为保他心爱的女人,只能将罪责推给萧建德,出征南朝。”


“明日上朝,咬死‘不杀雪夫人不足以平息民愤’这一点。”


几名家主听了魏无相的话后,尽皆沉默,半晌,有人低声道:“朝堂之上参奏雪夫人私奔,无异于公开羞辱齐长宁,谁来首参?”


魏无相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云家主身上:“云美人当娠,齐长宁看重子嗣,断不会让云美人担惊受怕。明日之事,就请云家主首参,我等随后附议。”


翌日清晨,几位家主昂首挺胸登上丹墀,跟在魏无相身后走入正殿宣室。


与以往不同,宣室内新垂一道珠帘,隔开天子与群臣,珠帘后搭起一座高台,御座置于高台上,坐上去睥睨群臣。


“朝仪之礼自有定式,岂能说改就改?”云家主忿忿道:“窝在凤皇殿十余日,一出来就装神弄鬼。”


“住口。”魏无相神色不动,低声呵斥:“今日有要事,不可计较这等旁支末节。”


随着一声“天子驾到”,众人视线齐刷刷看去,珠帘后,齐长宁稳步走向台上御座。


不见一丝虚弱,毫无重伤迹象。


料到今日朝堂必有一场硬仗,齐长宁提前服下了提神药物,此药药性猛烈,能短暂提振精神,却极伤元气,他端坐于珠帘后微阖双目,静待药物起效。


帘外台下的人只看到影影绰绰一道人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天威难测。


云家主清清嗓子,越众而出:“臣有本奏!”


“南怀风之子南乔木乔装混入宫中,雪夫人不顾名节,与之潜逃,此乃大齐之辱!”


“臣已搜集证人证物,雪夫人私奔之事,铁证如山!”


“请陛下依法诛杀雪夫人,以儆效尤!”


云家主话音刚落,又有大臣接连出列,言辞愈发凌厉:


“雪夫人身为和亲公主,却与南乔木私通潜逃,臣斗胆直言,若此事不妥善处置,恐朝中上下离心,士气不振,实乃国之大患!”


“若姑息雪夫人,恐民心离散,江山不稳!”


“此等羞辱,若不诛杀雪夫人、攻取南朝,恐四夷不服,大齐难有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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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外语声铿锵,咄咄逼人,“诛杀雪夫人”“攻取南朝”之声宛若汹涌潮水,层层袭来,直冲珠帘后的高台而去。


眼见声势已足,魏无相上前一步:“臣等恳请陛下诛杀雪夫人,以平民愤!即日举兵南下,以展国威!”群臣立刻激动附和:“臣等恳请陛下诛杀雪夫人,以平民愤!即日举兵南下,以展国威!”


“即日出兵?”齐长宁不理“诛杀雪夫人”之语,抓住魏无相话中纰漏,声音冷如寒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机,岂容儿戏?相邦可逞一时口舌之快,大齐儿郎却不能为一时口舌之快,白白殒命沙场。”


“不出兵,难道任由南朝羞辱大齐吗?”一名老臣面色悲愤,摘下官帽掷地:“臣不能为国洗刷此等奇耻大辱,无颜为齐臣,自请辞官!”


这老臣并非魏无相党羽,却在此时公然辞官,足见人心向背。


魏无相心中快意,面上却作出沉痛神情,弯身捡起官帽,扶住老臣恳切道:“老大人稍安勿躁,天子英明,岂会坐视大齐受辱?陛下必有定夺。”魏无相看向珠帘后:“臣适才失言,兵者死生之重,岂能轻忽。出兵须从长计议,但诛杀……”


“诛杀南乔木,势在必行。”齐长宁在珠帘后沉声道:“南乔木刺伤齐恪,背主叛逃,其罪不赦。待大齐铁骑踏平南朝之日,便是诛杀南乔木之时。”


天子金口玉言,承诺终有征伐南朝之日,又道:“萧氏随嫁宫人未尽职责,杖责二十,逐出大齐;押运鲜鲈入齐宫者,尽斩。以上种种,皆书入檄文,待大齐兵发南朝之日,昭告天下。”


群臣默然,这几道旨意看似严厉,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既未明确何时发兵南朝,又对雪夫人的处置只字未提,实乃避重就轻。


老臣嘿然冷笑,推开魏无相递来的官帽,目视珠帘:“雅夫人殷鉴不远,天子岂可因一妇人而辱国格?”


正此时,一名小宦匆匆入殿,向高常侍悄声禀报,高常侍脸色一肃,走向珠帘后。


魏无相低头,唇边隐现笑意。


“启禀陛下,齐都百姓在几位耆老带领下聚于宫外。”高常侍在齐长宁身前低声禀报:“群情激愤,高呼请诛处死雪夫人。”


齐长宁目光骤然冷厉,长身而起。


珠帘晃动,众臣抬首望向许久未见的天子。


阳光透过殿中高窗洒落,齐长宁穿着宽大的绛边皂色朝服,身形略显消瘦,但依然挺拔如松,不见丝毫病态或伤容:“传朕旨意,调禁卫军驱散聚众之徒。”


“齐都即刻戒严,凡有串联聚众者,以反逆罪论处。”


“不论何人鼓动百姓,皆为乱扰朝政,动摇国本。”


“着廷尉查明幕后主使,杀无赦,夷其三族。”


语毕,殿外值守的披甲卫士进入殿中,甲光闪耀,寒芒逼人。适才几名气焰嚣张的家主顿时敛声屏气。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自古如是。”唯老臣毫无惧色,慨然激昂:“大齐天子,本当志在江山一统,岂有色令智昏、刀剑对准臣属之理?”


齐长宁不理老臣嘲讽,转身道:“散朝。”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群臣纷纷惊呼:“老大人,老大人!”


齐长宁豁然转身,只见那名老臣触柱倒地,鲜血流了一地。


齐长宁喝道:“传太医!”


“老大人以死相谏,臣等不敢苟全!”魏无相重重跪下,声音悲切而洪亮:“请陛下顺应民心,诛杀雪夫人、出征南朝,以洗大齐之辱!”


那些本来敛声屏气的大臣们,脸上再无惧色,在甲兵围绕下呼啦啦跪了一地:“臣等不敢苟全,请陛下诛杀雪夫人、出征南朝!”


药效似乎过早散去,齐长宁胸间气血翻腾,喉口涌起腥甜,仿佛又回到那晚被抽走血液的虚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