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蟾 作品

13. 故人

两家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停在了国公府门前。


秦鹤邻小胜了一把,直到下车时眉目依旧舒朗,白梅客看着他的背影,蓦地就涌起了些好胜的心思。


总该有些她喜欢但秦鹤邻不喜的食物吧?


她思绪纷飞,握住了秦鹤邻伸向她的手。


秦鹤邻在车下,看向两人交叠的手,白梅客不知为何手上带着力,骨节泛白——她其实手劲很大,有次吵架她在里面压着门,他铆足了劲也没推开——此刻他的手骨被捏得有些疼。


只是看着她敛目思索的神情,秦鹤邻微微挑了挑眉,稍稍吸了半口气,一言不发地将她搀下马车。


下了车她也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这场诡异的执手直至去数典阁的路口才结束,尽管袖管下的手已经颤得不像话,秦鹤邻还是面不改色地与白梅客分别,直到只余下他与六五两人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叫六五拿伤药来。


六五惊呼:“您受伤了?!”


他一直跟着世子爷,怎么没注意到?


彼时白梅客她们尚未走远,秦鹤邻耳畔一热,沉声呵斥:“……低声些,不许告诉旁人,待会送到数典阁来。”


那边白梅客回了鹤华堂,庆安端来安神汤饮:“前些日子世子爷知道您不得安眠就叫叶先生配了这安神的汤饮,可叶先生说这安神汤饮与您风寒的药相斥,而今您病好了,喝了这汤饮夜间也能睡个好觉。”


白梅客的目光在那碗澄澈的汤饮之上凝了凝。


汤面轻晃,烛光落在之上,像湖面上盈盈的夕阳。


方才她是故意的。


自己手劲有多大自己最清楚不过。


抬起头,冲庆安笑了笑,白梅客接过碗试探着喝了一口。


出乎意料,是甜的。


庆安笑眯眯地看白梅客饮完,正利落地收拾碗筷,白梅客却忽然出声,


“嬷嬷,您知道……世子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吗?”


庆安动作一顿,面上笑容真切了些,只觉得这实在是好兆头,心里直道晚间回去了要好好拜一拜她家姑娘。


自家少爷明明就很招女孩子喜欢嘛。


却又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嘴上一刻不停,仔仔细细地将秦鹤邻的喜恶吐露了干净。


这样还不够,她又出主意:“夫人关心世子,这些大可到世子面前去问,世子虽瞧着冷淡,但内里是最热心不过的。”


秦鹤邻之心软,在她蓄意中毒那夜就已经有所预见。


白梅客面色柔软了一瞬:“我晓得的,只是他忙于公务,我也不好拿这些小事去叨扰。”


“好在有嬷嬷在,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能向您讨教,这也是世子对我的体贴。”


庆安点点头:“正是这个理。”


“对了,前些日子发卖出去的那些下人已经补了上来,但您的贴身侍婢只有罗浮姑娘一个是不够的。”


“奴婢挑了三个人,您可要现在见见?”


贴身侍婢……


白梅客与一旁的罗浮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没有旁人插手吗?”


庆安面色无异:“都是奴婢亲自择的人。”


白梅客垂下眼:“叫进来吧。”


她当初没提再要一个贴身侍婢的事,没想到庆安还是替她安排了。


就算如此,秦鹤邻现在对她有疑,这个位置上就不能放国公府准备的人。


她寻借口打发了庆安找来的那三人,安抚道:“嬷嬷不必忧心,明日我亲自去仆役所看一看可好?


心里想拖延一段时日糊弄过去就好,可翌日去了仆役所,倒真看中了几个资质优异的姑娘,只是想再细问时,余光却瞥见一旁罗浮面色不对。


不是生气——倒是生气还好,毕竟罗浮总是在生气,可那样子瞧着,分明是失落。


白梅客:……真赖皮。


再瞧瞧那几个颇合她心意的姑娘,白梅客叹了口气,挥挥手,还是让人退了下去。


回程路上白梅客与罗浮同乘,原本还有些遗憾,但见罗浮眼角眉梢压不住的喜意,那点遗憾也渐渐消退,颇有些哭笑不得,


“你就那么怕我身旁再来个旁人?”


这话像踩了她的尾巴,罗浮一下子扬高了声调:“胡说什么!我是看那几个都资质平平,觉着着仆役所浪得虚名罢了!”


“是吗?”白梅客讶然,“我瞧着那个姑娘容貌出挑,礼数周全,说话轻声细语的,难道竟还入不了你的眼?”


心知对方在作弄自己,罗浮面上臊意更甚,一向厉害的嘴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在热意漫上整张脸前,气吼吼地将帕子团成一团砸向白梅客:“住嘴吧!”


眼看着人臊坏了,白梅客抿唇一笑,不再逗她,只将那团帕子收好递过去。


罗浮偏过头去,连个眼神也不分给她,白梅客也不恼,笑嘻嘻地将帕子搁到她手边,正想再哄哄,舆马突地一声嘶鸣,马车急停,里面两人齐齐向前跌去。


两人都摔得不轻,白梅客左肩磕在了木棱边缘,疼得她登时暗叫了一声娘。


“大爷的这是疯了吗!”


罗浮脱口骂道,白梅客拍拍她的手,先彼此搀扶着坐起来,才皱眉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惊惶的声音,


“你个下贱坯子,竟敢惊着贵人!”


罗浮并未理会这道尖锐男声,兀自掀开帘,待看到外头情形却怔住了似的呆立在那里。


白梅客凝了凝眉,握住罗浮的手将她带到车内,自己微微向外斜了一眼。


车夫正安抚着受惊的马匹,外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热闹中央是她们的马车,还有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方才的男人正拽着跪伏在地上的女子往车前拖,嘴里含糊着“请罪”之类的话语,那女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拼命挣扎,嘴里嘶吼着不成语句的音节。


白梅客看了一眼侍卫领班,那人会意,忙率人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驱散开来。


趁此白梅客转向罗浮,彼时她已回过神来,只是神色还有些怔松,见白梅客看过来也不拖拉,干脆道,


“那女人是我姐姐。”


什么?


白梅客讶然,罗浮当年被买进来时与她一般年岁,只说是家里太穷过不下去了将女儿卖出去,不想她前头竟还有个姐姐?


白梅客很快冷静下来,也不问罗浮是怎么认出来的人了,直接道:“需要我救她吗?”


罗浮不言,白梅客也不催她,按着她肩膀坐回位上,自取了纱帽戴在头上,忍住肩膀处的疼,端着仪态下了车。


周遭看客已被驱散,那两人也被侍卫分开,只是不好碰那女子,便由着她软在地上。


率先看向那名女子,她已安静下来,缩成一团,时不时抬眼觑来。


白梅客看她虽模样潦倒,但眼神尚清明,可知并不痴傻,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转向那个男子:“你是这女子什么人?”


那男子看她车舆便已大约猜到身份,忙跪地回话,


“回夫人,这女子是我们牙行新买来的货,还没学好规矩不服管,惊着夫人的驾实在该死。”


白梅客:“哪个牙行?”


那男子原本伏在地上,闻言缓缓直起身子,不知是不是背后人给他的底气,语调也比先前昂扬几分:“我们东家是陆家。”


京中牙行就那么几家,白梅客稍稍思索了一番,很快对上名号——荣国公陆家。


秦家与陆家虽同因开国立下汗马功劳获封爵位,但如今风光却大不相同。


秦家后继无人,除了近些年崭露头角的秦鹤邻已许久未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而陆家却深受皇帝信赖,家中几个男子皆已入仕,个个身居高位。


这全都赖于当今陛下少时伴读的那位陆家公子,二人一同长大的情谊已然非同一般,更不用提这位公子还为陛下挡刀而死。


逝者已逝,若说在这之前没人知道皇帝的愧疚有多重的分量,在这之后看陆家便可窥得一二。


其妻赐一等诰命,其同胞妹妹封平成郡主,其女封荣安县主,旁的陆家子孙为官一片坦途,比之皇亲国戚也无有不及的。


而眼下这个牙行,正是那平成郡主的女儿周尚锦主事。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她小时候和这个周尚锦极为不对付。


不是小孩子之间闹脾气的不对付,是彼此厌恶到恨不得啖其生肉。


但最初究竟是什么因缘故而起她却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两人打的最后一架,她在周尚锦胳膊上咬了血淋淋的一块牙印,周尚锦拿砖在她头上开了道口。


那场架闹得不小,两家再没敢让她们两人见面。


白梅客不由抚了抚那道被发丝掩盖住的伤疤,距今莫约也有十年没见周尚锦了,不知再见面还能不能认出彼此来。


恰此时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咳,白梅客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那边正小心翼翼看向她的女子。


“会做饭吗?”她柔声问道。


那女子反应有些迟缓,直到旁边侍卫推了推她才急忙伏地回话:“会的,会的。”


白梅客满意地笑笑,扭头对那名男子道:“她很好,我买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那男子面上却露出难色,显然是不愿意的。


这倒有些稀奇了,一个刚买回来的农户之女,规矩都没教好,有人接手不是很好吗,这男子为何一脸不愿?


不欲在周尚锦这里惹事,白梅客想了想,温和道:“不必担心,人带回去我们自己调教,就算教不好也不会没了你家的名声的。”


话落,那男子面上的为难并未消退,反而更厉害了些许。


白梅客眸光闪了闪,莫不是要这女子还有旁的用处?


她应当在罗浮之前就被卖了,而今来了新牙行竟如此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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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其中是有古怪的。


除非他们要她去做一些她不愿或不敢做的事。


这背后是否有周尚锦的手笔白梅客说不准,但不论如何,她都是要将这女子带走的。


马车里又响起一连串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响,白梅客抽了抽嘴角,歇了与那男子纠缠的打算,直接道:


“这女子的名籍和身契就辛苦你到秦国府来送一趟,酬劳届时会给你。”


白梅客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与他攀扯这么久已经很不合适了,她怕那女子不愿随她去,特意看向侍卫领班,示意他将人带上。


只是不待侍卫领班动作,那女子便匆忙爬起身,利索地跟在了马车旁。


白梅客还有话要问罗浮,便让她暂时坐在前室,自己拨帘迈入车舆内。


罗浮正倚坐在角落,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白梅客坐到她身边:“你怎么打算?”


罗浮盯着膝前一小片地板,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其实我和她关系不怎么样,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弟弟了,僧多粥少,我们两个常为一点点吃食打架。”


罗浮伸手比划了下:“就这么大,还没我一半手掌大小的馒头,就足够我俩拔刀相向了,说句该死的话,当年她被卖掉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


白梅客看向她的手:“你被折断的那根小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罗浮垂眸,晃了晃右手形状奇怪的小指:“嗯,那次我俩都饿了挺久,不过我也没忍着,把滚沸的热水泼到她胳膊上了。”


“要不是那道烧伤的疤,我今日还不一定能认出她来。”


罗浮很少提她过去的事,白梅客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罗浮皱眉苦恼地回忆了片刻,“爹娘回来了,看我两这幅样子又把我打了一顿。”


“只打了你?”


“只打了我。”罗浮笑了笑,“毕竟水还要挑,烧水的柴火也得重新捡。”


“那块馒头呢?”


“给我弟弟了。”


白梅客便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半晌才重新道:“她叫什么?”


“刘萍。”


罗浮原姓刘,后来才改的姓。


浮与萍,都是无根之物。


见她久久不言,罗浮倒是先笑了开来:“您可别可怜我,要真想做点什么,就让我回去管教她吧。”


白梅客不太信:“你是她妹妹,她会听你的话?”


罗浮姿态放松了些,目光落向帘外拿到瘦削的影子,勾唇道:“她不一定能认出我。”


十多年前见过的人,怎么还会一直记得样貌呢?


又不是多重要的人。


无论如何,白梅客今天是带了一个人回府的,哪怕庆安对刘萍并不满意,却也还是笑着将人带下去安顿清洗好了。


换上新衣带过来后,白梅客细细地端详了刘萍的样貌。


和罗浮一点都不像。


一如罗浮所说,刘萍根本不记得她。


她甚至恭恭敬敬叫罗浮“姑娘”。


那一瞬罗浮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得意,又有些不痛快。


白梅客细细问了刘萍这几年的经历,她前些年一直在旁县一家乡绅家里做厨娘,那家乡绅今年要回祖宅了,便将多余的仆役卖了出去。


做贴身暂时不够,白梅客便将她安排去厨房做活。


正好今夜秦鹤邻回来用膳,她可以趁此“一雪前耻”。


“满意了?”看着刘萍远去的背影,白梅客单手支着下巴,笑吟吟对罗浮道。


罗浮闻言,道谢的话生生卡在嘴边,轻哼一声:“这可是您自己要带她回来的。”


白梅客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


叹了口气,她朝罗浮招了招手:“我总觉着刘萍这事没那么简单。”


她将关于周尚锦的那些猜测悉数告知,神色已变得严肃:“你若得了空,便去刘萍那里探探口风,看能不能问出来牙行原本是让她去做什么。”


罗浮应是,提裙离去,只是她离开还没多久,庆安便从门外而来,带着份名帖。


“平成郡主之女周尚锦夫人下了帖子,明日会到府上来拜访。”


周尚锦……夫人?


白梅客这才想起周尚锦已经嫁了人,夫婿正是夏家大房的三公子。


可不论陆家还是夏家都和秦家没什么往来,白梅客毫不怀疑对方是为了刘萍才来此。


一个刘萍何至于此?


她接过拜贴,细细看过一遍后冷静了下来。


首先要看刘萍对此事知晓多少,会不会将事情坦白,再者,这件事或许可以和秦鹤邻说说。


白梅客设想的很好,可到了晚膳时,看到满桌一点油花都不沾的绿油油,才后知后觉——


她吩咐刘萍做了一桌秦鹤邻不喜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