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白骨

在饕餮谷生活的十八年里,九十四学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自己要想的,那一切都无所谓。


比方说身边的族人快饿死了,那是拿钱求驯监帮忙买些粗糙的食物,还是割破身体把自己的血喂给族人,又或者捡到一块腐烂的生肉让对方吃下,只要能先活下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再比如他需要让阮玉山帮他拿回自己的腰带,那是用哄的也好,用骗的也好,阮玉山看出来了也好,没看出来也罢,也不重要。


蝣人的行为准则总是无可避免地会向野兽的思维靠拢,唯一的底线是不伤害同族,其余的德行礼节是一概不知,九十四也难逃此中。


既然目的达到了,阮玉山也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个儿唏哩呼噜吃毕了饭,又跑回房里翻书去。


这屋子里书架上堆在表层的那些书,虽然好拿,但总是过于晦涩,又不见一星半点的批注。


九十四想,越积压在底层的书卷便用得越早,说不定那些书本上的内容会简单些。


他从黑压压的架子最底部抽了一本出来,连带着被扯出来的,还有一个簿子。


九十四皱眉。


他认得这个簿子,上面写满了吃羊的日录。


可是他上次放的时候,是在这儿吗?


九十四又翻了翻,发现上面的字迹并无变化。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小孩子嘹亮的哭声。


九十四循声而出,瞧见学堂的小孩儿站在院子外,跟看门的那罗迦对峙着。


一人一兽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罗迦目露凶光,盯着对方,小孩儿看样子也是有事而来,碍于那罗迦的凶恶,不敢踏步上前。


九十四一踏出门,那罗迦就跑过来。


阮玉山在的时候那罗迦是不敢进院门的,他给它下了命令看门,那罗迦总有些怵他。


可九十四在就不一样了,对待他,那罗迦总是异常亲近。


打那罗迦认母的第一眼起,它的母亲便没有束发。


九十四不会束发,因此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总是披散着。


那罗迦长得又高又健壮,几乎能到九十四的腰部,稍微一抬头,就能用湿润的兽鼻去嗅九十四的发尾。


那罗迦正嗅得起劲,九十四忽然摸了摸它的头,兴许是对这么一个自己曾经亲手杀死的野兽的亲近感到别扭,可又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副亲和的姿态,九十四温声却不由自主冷着脸说:“你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那罗迦的尾巴摇得只剩残影。


九十四走向院外,来找他的小孩儿总算停止了哭声。


他问对方来做什么,小孩儿抽抽嗒嗒地说夫子要他去学堂。


九十四擦去小孩儿左脸三只眼睛的眼泪,慢慢起身道:“等着。”


他回到屋子,找到阮玉山的包袱,又从书架上拿回自己练字的纸笔,顺带拿走了那本吃羊日录,接着找到阮玉山的木枪,踏出门时同屋檐下的那罗迦对视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席地而坐,一动不动,十分听话乖巧。


九十四背起行囊拿着枪,担着阮玉山目前所有的家当,离开院子前拿着阮玉山曾用过的笔墨留下了一张字条。


接着又去到牛棚里自己小马的面前,解开了那匹马的绳索,摸了摸它的滑溜的皮毛,用蝣语小声道:“有缘再见。”


最后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罗迦,扭头跟随院外的人前去学堂。


这一次前往学堂的路似乎比前两天长了许多。


九十四走了很久很久。


从天亮走到了正午,他回头一瞧,沉思少顷,又往回去。


可是回去的路似乎也变得没有尽头。


九十四面不改色地一直走。


在路上他看见那片杨树林,如今林子里的树木都在倒悬生长:长长的根茎向天蔓延,树的枝叶扎进土地里;又看见他之前压垮的房子门窗已互换了位置:门在屋顶倒立,进门看得见地板和屋脊在同一个层面各占一半,屋子里两个人坐在屋顶的地板上吃饭,用后背长出来的嘴进食,窗子在进门的位置对内开着,床安在窗子上方。


他再往前看,今日的路多了许多分岔口,向左不过三十步便是昔日学堂门口的围场,围场后面却不见学堂——学堂的屋子和门前的土地分开了。


九十四越走就越感觉到道路十分拥挤,每隔两步脚边便是在地上蠕动的人头,以及大量散落的四肢,许多肢体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指头,还有一些状似五官的模糊轮廓在表皮下挣扎着似要长出来。


“这条路,每天都是这样?”九十四头也不回地问。


“是啊。”后面一滩跟随他的淤泥发出小孩儿声响。


九十四踏进了学堂的半扇门,发现窗子长到了屋顶,四面的墙上散落着残缺的几角门窗,桌椅像被打散似的七零八落嵌入到墙壁,有的只能瞧见一个桌角,有的只剩桌子腿,墙体上有些近似人形的物体蠕动着靠在那些桌面,又有许多四肢从四面八方伸出来。


“夫子呢?”他又问。


“夫子呢?”


后面的淤泥似乎无法回答这么需要思考的问题,于是只能跟着九十四重复。


九十四把胸前阮玉山的包袱又绑紧了些,木枪从左手换到右手。


“第一次来学堂那天,我看到你的父亲。”九十四握着枪,环绕学堂内部慢慢踱行,边走边抬头看向头顶的窗子,发现自己走了整整一日,外边的天已经快黑了,“他只有半个脑袋,跟他同行的人一样。”


屋内的一切愈发混乱。


后面的淤泥渐渐凝出一双脚。


“人可以有半个头,三只眼睛,肚子上长手。”九十四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背一个非常细小的伤口,那是他和阮玉山来到这里第一天被卷入大雾时,从地下冒出来的小肉芽刺破的地方。


如今那里看似愈合,实则周围的一圈皮肤已然硬化了。


九十四伸出指尖在那上面摩挲,像摸到一块干枯的泥土。


他突然想起阮玉山的腰腹和小腿曾受过比这更重的伤,而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体的变化。


他开始思索这般变化是从何而起。


大概就是从迷阵返回的第二天开始,九十四的认知逐渐模糊。


好像人的眼睛和四肢完全可以像衣裳一样,想穿几层穿几层,想长几处就长几处。


村子里的行走者越来越多,路边随处可见,尽管九十四回想起来时,他们永远没有具体的面貌,甚至难以叫他想起那些人有几只腿,几双手。


他甚至听得见夜晚河流里无数的呼吸。


而阮玉山似乎也默认了这村子里会有这么多人,院外人来人往,他像早已习惯一般。


九十四想,这大概是他身体里有着一部分那罗迦血液的缘故,此地妖灵妖力不胜那罗迦,故而即便自己受了伤,也不会完全被干扰心智,纵使认知在被同化,却多少能看出异常;阮玉山则被完全蒙蔽了感知。


若他没猜错,对方的身体此刻已经发生了比他严重数倍的泥化变质。


“直到刚才在院子里,那罗迦站在我的旁边,我突然想起来。”九十四的拇指摩擦过枪尖上阮玉山亲手刻下的符咒,眨眼间将长枪双手握住,转身起势一把刺向身后已经凝结成一面墙高的人形淤泥,“人的头颅不会只有半个!”


木□□破淤泥幻化的人墙,学堂内外蓦地从四面八方响起鬼号般尖锐的呼啸,天色迅速暗沉下来,方才不过临近夜幕的天空在此刻仿佛纠集了数不清的乌云,如一滴浓墨覆盖整个天际。


九十四周身的一切急剧变化着,白墙熔化,淤泥四起,举目所见尽皆变作一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熔炉,无数的人脸和四肢从他前后左右挣扎着企图冲突壁垒扑到他身上。


“你的妖力撑不住多久了。”


他淡淡地对着眼前不成形的淤泥说道。


这里时间和空间都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混乱,九十四古井无波,调动体内充沛的玄气,按照阮玉山所教的,将内力与玄力分别凝聚到劳宫和下丹田,紧握长枪,将先前在阮玉山手下偷师的那几招枪法/轮换着打出去,又学着今早出门时看见阮玉山的那一招回马,生生连着杀了数十个淤泥,再振振将其打向周边不断凝聚又消解的腐肉中,第一次对着除了阮玉山以外的人说道:“去死吧!”


阮玉山在河底骤然睁眼。


骨珠的事已经有了下落,那么目连村便不必再长留。他打定主意今晚去矿山找干麂带自己见了老太爷的骨珠就走,先去与林烟汇合,再想法子去天子城拿盂兰古卷。


因此一大早出门时,阮玉山先牵马到了河边,想在临走前看看那地符是否暗藏蹊跷。


不去不知道,一去还真让他发现了点东西。


摆在河边的这一套地符,每根桃枝插/入的土坑都比树枝本身大上一圈。


这说明这些树枝时常被人取下又重新插回去。


至于这个取下的频率——阮玉山略作思忖,很自然地联想到了每晚滚落到河里的声音。


这地符是非常简单的禁行符,属于六七岁略通玄力的小孩儿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符阵,玉山记得这符阵顶多用来挡挡没有开智的家禽,甚至连稍微有点智慧的野兽都挡不住。


小时候夏日多蚊虫,他又不喜欢院子里人的守在门外伺候,有时便会在门窗外画一个类此的地符阵,把蚊子挡在外边。


下阵人把这地符画在此处,显然不是为了阻拦正常的人类。


倒像是阻止一些毫无思想的傀儡。


既然每晚都有落河之声,那就应该是每晚都有人取下桃枝,方便那些东西滚进河里,再在早上把它们插回去。


联想到先前衣棚老板所说“河下有东西”,阮玉山更感兴趣了。


这符,到底是阻止河上的东西进入河下,还是阻止河下的东西上岸?


思及此,他回头往衣棚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今日老板并未出摊。


老板也是村里人,此时该在何处?


他摸了摸怀里那只小小的竹筒,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将树枝插回原位,垂眼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入水的那一刻阮玉山尚未察觉任何异常,冰冷的河水浸透全身,他沉下心感知河水带来的冰凉,企图从片刻的幽静中找到蛛丝马迹。


很快,他发现自己左边半个腹腔和一整条小腿都没有知觉。


连一丁点河水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阮玉山福至心灵地同九十四一样,想到了进村第一晚,那个迷雾中险些将他二人杀死的肉藤。


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九十四领着两个山户回来找他借钱时,九十四将金叶子递给山户那一瞬转头看向他的眼神。


那些山户不对。


而且是他肉眼瞧不出的不对。否则九十四不会扭头对他投来那样一个眼神。


——九十四在那时就察觉了蹊跷。


可是阮玉山看不到,因为他身上没有那罗迦的血。


他怀疑九十四兴许也在与那堆肉藤争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是没有自己严重,否则以九十四的疑心和敏锐,察觉蹊跷绝不会只是朝他皱眉一看那么简单。


阮玉山几乎在这一瞬间想通了村子里的人会在何处表现出怪异。


一定是身体上。


那晚九十四拿着他画的丹青,一遍遍问他人是不是都该长成画上的模样——那已是九十四的直觉在发出警示。


只怪他那时怒从心起,忙着撒气,竟没从九十四的只言片语中品出异样。


阮玉山解开衣带,剖开衣领往自己左腹一瞧,那一整块皮肤,已经有巴掌大的地方变得坚硬无比,仿若泥土干结成块后的模样。


昨夜在院外沐浴时,他分明看见自己腰腹和小腿呈现出泥块状的样子,当时却丝毫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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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反常。


眼下一入了水,神智竟空前地清明了。


这整整三天,他们在村子里见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泥人?


更有甚者,兴许不是人变成了泥,而是泥变作人了。


阮玉山正思索着,耳边突然响起数不清的尖啸声,似风一般将他卷入其中,仿佛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作一缕青烟,又或是一抹泥浆,被挟裹着加入万千浪潮,不断盘旋。


而他所在的这个人潮,正向某一个目标冲击过去。


他抬头,看见了九十四的脸。


九十四站在错乱的桌椅前方,背着他的行囊,手上拿着他的枪,一对高眉沉沉地压低着,那把枪的枪头上还闪烁着阮玉山那日亲手雕刻的请火神咒,此刻已被九十四握在手中,带着难以抵挡的迅猛玄力刺向他。


他听见九十四对着他和他周围的万千鬼魂与正在喧嚣的神思怒喊:“去死吧!”


阮玉山猛地消散了。


他陡然睁眼,想到刚才那片刻的场景,若是真的,那说明他的神识已会在不知不觉中因为此次受伤被摄取了。


自己仍在水中,他原本凝固成陶土泥块的腰腹和小腿,不知在何时悄然被两根肉藤刺穿。


两根肉藤宛如两根灵活的触角,正在阮玉山身上探寻,下一个刺破的位置该在哪里合适。


阮玉山心中好笑。


蛊惑了他去刺杀九十四,这会儿还想拿他当布娃娃来缝?


他抽出怀中那个小巧精致的竹筒,从里面拿出一把淬满了那罗迦血液的匕首。


从在深陷大雾后回到小院的那夜,阮玉山留了个心眼,将他和九十四取回来的大把那罗迦血液涂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上,那本是府里人装给他切水果的小玩意儿,阮玉山为了以防万一,便留了这么一手。


原打量着九十四这些日子也不会离开自己身边,一把匕首足矣,哪晓得把那人留在村子里也会出事。


那罗迦血液刺鼻的气味在河水中也挥发得极快,刺穿他身体的两条肉藤似有感知,露出一点要抽身离开的趋势。


阮玉山手起刀落,从身后斩断了腰间的肉藤,将其残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截取出,翻手抓住正要撤退的那部分,小腿处的那根在电光石火时立时窜得没影儿。


他回身,顺着自己逮住的那根肉藤往来处看过去。


莹莹微光闪烁在远处无比黑暗的河水中,阮玉山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倒立的树,树的根茎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暗处,倒立的树枝通体皆为森森白色,密密麻麻的枝条纵横交错,茎杆分叉了又分叉,发散出无数个细微的末端,每个末端的内部都开着白色的花。


阮玉山眯眼,定睛细看,发现那并不是花。


全都是一副副白皑皑的人体躯骸。


不远处有几粒白色微光渐渐靠近。


阮玉山迟疑了一瞬,下意识往后退去。


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直到斑斑点点直面他的身体游走过来。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什么。


数不清的根茎像丝丝缕缕交织的白线发了疯地向他冲刺而来!


阮玉山心下一沉,自己可没功夫跟它们这些东西硬耗。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跑!


阮家儿郎可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勇而蒙头送死的匹夫。


他利落砍断几根近前的藤曼,转身就往岸上游去。


果然不出阮玉山所料,自己上了岸,那些东西便犹如同外界隔着一层屏障,无法突破水面。


可是天竟然黑了。


阮玉山分明记得,自己出院时天还是蒙蒙亮。


他一待就在水下待了将近一个白天,险些当真成了九十四最期望的活死人。


天边一轮薄薄的月亮若隐若现,远处矿山传来非常渺茫的采矿声。


一月两次的朔望之夜开始了。


阮玉山看了一眼过山峰的方向,心里感知到九十四的安危暂时无虞,但思来想去,还是先进了村子。


小院里没人,不见那罗迦,更不见九十四。


阮玉山神色凝重,踏步走进院子,却看见当日他曾给九十四留纸条的地方也放了一张纸条。


——“若你折返,不必寻我。”


落款是九十四。


这字迹正文写得歪扭潦草,落款的名字却锋利有劲——因为当时阮玉山只教了九十四写名字,确实是九十四写的没错。


这是嫌他做事浪费时间。


阮玉山微微一哂,再无疑心,把字条收起来贴身放好后翻身上马,朝矿山飞奔而去。


半个时辰的脚程,他抵达矿山时天色已晚。


刚到地方阮玉山便觉得不对劲。


才从河里出来时分明能听到虽然遥远但有迹可循的采矿声,怎么这会儿到了山脚,反而整个山头寂静无声,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见此,他便把马留在山脚,以防有所不备出了事,阮家派人来寻,找不到他的踪迹——当年老太爷就是这么做的,留了一匹马在此处,死信活信好歹是留了消息让阮家人知道个头绪。


阮玉山趁着夜色上山,按照前一晚的路线,在自己与九十四缠斗过的地方找到了那几截被崩断的腰带。


捡起来后他拍了拍上头的灰,工工整整折起来放到衣袋最深处,再从竖井中下到矿洞。


矿道里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一个干麂。


干麂留在矿道,算是神器为了守护阮老太爷骨珠所设的一种存在。


骨珠在,干麂在;骨珠被夺,干麂消散。


可是现在,所有的干麂都消失了。


“小玉山儿。”


他果然听见曾祖父的声音。


阮玉山回头,这次却没有见到老太爷的幻影。


对方的声音只从矿壁中传出,肃杀而急切,言简意赅对他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