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太爷

阮玉山又是一个人在院子里。


他百无聊赖地扫了地,喂了马,灶上还煮了饭。


不在府里的时候,阮玉山其实对这种亲历亲为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


身在何等环境便自处何种身份,在府上日理万机是正事,同样,隐姓埋名的时候,在这一方小院洗衣做饭对他来说也是正事。


给九十四的马喂草的当儿阮玉山抱着胳膊沉思了半天,决定不给九十四取任何名字。


他了解自己,也自认还算了解九十四。那种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心意的人,是旁人一次不忠,他便百次不用的性子。


阮玉山知道自己是没资格给九十四取名了。


不过他虽然没有取名的资格,但总有引荐的资格。


九十四是不懂中原那些取名的规矩和习惯,因此决不会轻易给自己找个名字就使了,不找阮玉山,必定也会找别人。


阮玉山也不乐意让席莲生后来居上——平心而论,他其实很清楚九十四与席莲生之间并不会产生什么非同寻常的感情,他不喜欢席莲生,只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发现九十四待他总是比常人更低一等。


怎么任谁来了九十四都能客客气气温温和和,一到他阮玉山面前就成天摆个臭脸?


他阮玉山是穷酸了,还是迂腐了?身上有味儿,熏得九十四老远见了他就眉头直皱?


若是整天只对着他皱眉头那也就罢了,阮玉山还能糊弄糊弄自己九十四天生就是个臭脸;偏偏席莲生撞上来,让他瞧见原来九十四也是会好好说话的。


一个乡野村夫,地位还能高到他头上去了?


阮玉山冷着脸,因为对九十四感到不满,连带看九十四的马也不顺眼。


他把九十四的马嘴里最后一口草扯出来,丢到旁边,在低低喘气的马叫声里转身往灶前去做饭。


做完了午饭,九十四没回来。这是阮玉山能预料的。


谁发脾气不是发个一天半天的?


阮玉山表示体谅。


晚饭过了,九十四还没回来。


阮玉山背着手在屋檐下踱了几个来回,决定不等了。


他今晚还有别的事得做。


明天是望日,今夜过山峰旁的矿山矿道会打开,阮玉山得先下去看看地形,若是能趁干麂尚未复活直接找到阮老太爷的骨珠是最好,以免明天碰见复活的干麂,生出不测。


他从包袱里拿出一早顺备好的工具:火折子,罗盘,绳子,挂钩,和一把扇子。


又拿纸笔写了一句话放在桌上:饭温在锅里,夜间不要外出。


写完以后阮玉山想了想,认为这话太过温和,拴不住九十四,于是又回头加了一句:如若不听,待我回来,将腿打断。


他感知得到九十四就在附近,兴许是不想见他,才一直没有回家。


从此处到矿山还得走上大半个时辰,阮玉山牵了马,提胯上座,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朝身后的某个方向喊道:“回去吃饭!”


说完便驾马离开了。


他今夜必定是回不来的,且不说矿道情况如何,就算他走运早早找到了老太爷的骨珠,那这村子夜半也不能见人——他还没蠢到半夜跑回大雾里送死的地步。


俗话说要修矿道,先立矿井。甭管多好的山,山里藏着多好的矿,那也不能随便找个地儿打洞进去就开始挖了。山里的矿跟碗里的饭不一样,不是均匀遍布在每一处地脉。


早年间挖矿,都得先根据草木岩石的分布和走向,探寻出大概的矿脉,再不停地定点,一个点打一个竖井,竖井直直地打进山里去,若是打得足够深了,还找不到矿石,那就去下一个点接着打。


佘家寨的矿道修得偏僻,虽说过山峰旁边那座山一看就是个好山,但矿脉却不好找,当年佘老大打了很多竖井,最后才在山背面竖井底下探到铜矿,再开始铺矿巷,也就是安矿道。


阮玉山依照老太太给的地形图,凭记忆找到山背的那个竖井,竖井口的轱辘早已荒废,木轮用不得,绳子也脆了。


按理,矿道口还有个专门负责人员运输的口,叫马头门。不过如今整个矿道都停止运作了,从哪个口下去都一样,阮玉山也就不讲究了。


他取下挂钩和绳子,把绳子一端在自己腰上饶了两圈,又把另一段系在挂钩上,找了一处坚硬庞大的岩石,将挂钩打进石后土地里,再回到竖井前,拿出火折子,点燃离开屋子前随手拿的木柴,丢进去,瞧见木柴落地后扔在燃烧,才攀着竖井慢慢下去。


在竖井里落了地,阮玉山打开折扇一边朝前扇气,一边拿起火把四处看了看。


这矿山里的各处巷道修得四通八达,果然如传闻所言,原本坍塌过后该被废石填满的矿道此时空空荡荡,当真一到朔望日前夕就跟被清扫过一般对外打开了。


阮玉山举着火在目前唯一一条平巷中行走,举目所见每条矿道四面都布满加固的木条,在采完矿以后的地方也不难看出用废石回填的痕迹,可见当年阮老太爷留在佘家寨的监事没吃白饭。


如此坚固的矿道,实在难以想象会因何坍塌,又为何将数百口人尽数埋葬在此。


阮玉山越往前走,矿道愈发黑了。


火把逐渐找不清前方和四周的矿壁,就连每条道四面的护架也得从凑近了才能看。


阮玉山伸直手臂,尽可能照亮远处,双眼盯着自己的脚下,用玄息感知自身前后,以免突然遭遇袭击。


他一步一步走得愈发谨慎,越往里走,外边的世界就越远了,连风声也被隔绝。


荒废数十年的矿道寂静无比,除了他自己平稳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的脚步,矿道里只剩他的呼吸。


火光渐渐微弱到只照得见火焰周围数寸的范围。


万幸,阮玉山的玄息并未探查到矿洞中有任何其他的存在——至少没有任何其他玄者或妖物的存在。若只是存在没有玄气的普通人,他的玄息探查不到,那内力也该感受得到。


除非,这里有玄境比他更高的人,能在他的感知中隐藏自己的玄气。


这种人在世间千万中难找其一。


阮玉山虽然自负,也绝不是掉以轻心之辈,他走得愈发往里,便越谨小慎微。


矿道里久无人至,阮玉山且行且看,忽然想起,那个负责运输人员的马头门还负责排水和通风。


也不知这矿道里的马头门是否还连接着外边,若是没有,他可得出去先把那个入口找到,否则今夜非得活活憋死在这里边。


矿井深处换气越来越难了。


阮玉山尽量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打算再往前走三丈,若在底下找不到马头门,他便出去找到再进来。


他胸腔起伏着,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是控制,就越是沉重。


他试着把呼吸放轻,可似乎完全没用,就算是憋着气,也能听到呼吸声。


阮玉山脚步一顿。


是他的头顶一直有人。


“谁!”


他将手中火把蓦地举高,抬头看向头顶呼吸声所在来源,目之所及却只有森森矿壁和一节节支撑矿道的木格,瞧不见别人丝毫的身影。


呼吸声还在继续。


手中的火把微不可察地朝后方飘闪了一下,阮玉山猝然转身,将火把对准方才余光所见,以平时握枪的姿势直直刺入来人面门。


火把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却不见有任何变化。


这只是一个幻影。


阮玉山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最多不过三十出头,身量是芝兰玉树,长相也是风流倜傥,剑眉星目,若真变成个实打实的人站在这儿,半点不比阮玉山差到哪去。


对方抱着胳膊,悠闲地倚靠在矿壁上,笑吟吟地喊:“小玉山儿。”


这是阮玉山年幼时老太太对他的称呼。


阮玉山收回火把,凝神注视眼前的幻影。


俄顷,他开口道:“曾祖父?”


阮府每个家主在接任州主之位时,都会请先生提前来府中做一张丹青。


阮老太爷年轻时的画像就挂在阮家宗祠里,阮玉山从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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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


“眼神不错嘛。”英年早逝的阮老太爷站直身子,绕到阮玉山身边,虚幻的胳膊拍拍阮玉山的肩,“本老爷是不是比画像上好看许多?”


阮玉山睨着他,还没开口,又见对方摸了摸头发,点点头:“我自来不上相。”


“……”


阮玉山虽然向来很认可自己的脾性,但如若眼前有个跟他一样甚至超乎他十倍难缠的人,他就没那么认可了。


何况这个人还相当的为老不尊。


他抬臂想要拨开对方搭在他肩上的手,触到一片空气之后,发现拨不开,便往旁边挪了一步,不情不愿做了个礼:“孙儿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之命,寻得您老的骨珠,拿回去安葬。”


阮老太爷挑着眉毛看这人装模做样在自己面前叽里呱啦一大通,末了,见阮玉山等他回复,才恍然道:“啊,骨珠啊。”


他再次绕开阮玉山,轻飘飘地往返回的路上走:“跟我来。”


也不知是不是阮玉山错觉,自家曾祖父与自己擦身而过时似乎翻了个白眼,还嘀咕了一声:“装什么。”


阮玉山乜了曾祖父的背影一眼,懒得跟一个鬼计较。


“少在背后瞪人,”对方头也不回,“我看着你呢。”


阮玉山至思索了一瞬:“这整个矿道都是你?”


“很聪明嘛。”老太爷负手,徐徐前行,“不过并非整个矿道都是我,而是我,献祭给了整个矿道。”


矿壁上的呼吸声跟随他们的脚步起伏。


“献祭?”阮玉山问,“为了佘家寨的人?”


阮老太爷终于回头了,带着一种颇为赞许的眼光:“不愧是我孙子。”


“……”


不愧是他老太爷。


如果对方不是他曾祖父,阮玉山这儿已经把人脑袋拧下来烧茶喝了。


“这矿山旁边有个细细长长的山头,你应该听说过,叫过山峰。”阮老太爷随心所欲起来跟阮玉山如出一辙,根本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惯,只管自己想说什么,“过山峰有几个来历,想必也不需我赘述。当年佘家寨挖这座矿,那得归咎我的指引,若不是我拿此处矿山当聘礼,佘家寨上上下下数百口人也不会葬身于此。”


他说到这儿,语气一顿,似乎开口想问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停下,先把要紧的说了:“这矿山紧挨过山峰,而过山峰又恰好是传说中无相观音封印妖蟒所在。佘家寨人的死因其实很简单——那时他们挖矿挖得太深,挖到了那把观音用来封印蟒蛇的三尖戟。”


这一挖便触怒了神器。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整个矿道天崩地裂,从内部轰然坍塌,佘家寨整个寨子连同阮老太爷留在此处的监事全部因此丧命。


神器之怒,响天动地,找不到罪魁祸首祭天,怒意便难以止息。


“他们在变成干麂之前,日子可没那么好过。”


老太爷终于走到阮玉山进来的竖井下方,他定立在不远处,望着井口投射到自己脚下的一束微薄月光,背影略显伶仃寂寞:“干麂不过是像活死人一样每逢朔望便醒来劳作,太阳升起便继续长眠。我来赎罪之前,他们每时每刻都在遭受巨石压顶的折磨,想喘喘不过气,五脏六腑时时刻刻都在被不断地震碎又愈合。这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日子,他们撑了很久。”


直到身体被不断散发的怨念蒸发成了瘟疫。


人不是有恨才会有怨,只要在经历痛苦,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怨念,这不是人的意愿所能抗衡的。


“他们不恨我,也不想害我。因为我死了,他们的大小姐就会难过。”老太爷仰起头望向井口,“可是他们的怨念太过强大,想出去的欲望太过浓烈,最终怨气化作瘟疫,残害了山下一方百姓。”


阮玉山沉默片刻:“那个跑回阮府传假信骗你来此的二当家,是他们设计的?”


阮老太爷背对着他摇头:“你高估了佘家寨的冤魂。”


矿道中静默了许久,阮玉山听见老太爷开口。


“那是神器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