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控制

九十四这个下午成了阮玉山的跟屁虫。


自打他发现跟着阮玉山能以最快的速度学会大部分他想学的东西并且阮玉山能教给他近乎一步登天的成果后,九十四就差扒在阮玉山背上不下来了。


阮玉山教完他写字,要去院里砍柴,他跟着;阮玉山砍完柴要做饭,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学。


砍柴的时候他站在一边,阮玉山瞧他跃跃欲试,在他跟前劈了两把木头便递给他斧子:“试试。”


九十四当仁不让,一把接过去。


他学着阮玉山的样子挽起自己两只袖子,露出苍白的小臂和手腕上两圈崎岖的伤疤,再有模有样地把木柴立在木桩上,用手扶好,瞄准了位置,全神贯注集中力道,一斧子朝木柴劈下去。


——胳膊粗细的木柴连同合抱粗的底座木桩被一起劈裂了。


阮玉山的眼角不着痕迹微微一搐。


九十四也愣了。


他拎着斧子,面对脚下四瓣劈开的木头,看向阮玉山。


“无碍。”阮玉山古井无波地对此做出解释,“木桩年生太久,底下被蛀空了。”


九十四欣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在他还想把木柴扶到地面再试一次时,阮玉山轻轻夺走他手里的斧头:“去打水,加到锅里,准备做饭。”


九十四去了。


这并没有让他觉得阮玉山在支配他的自由,因为从阮玉山吩咐的这句话里,九十四学到做饭的第一步要先往锅里加水。


早前两次阮玉山做饭他都错过,九十四这回每一步都紧盯着记在脑子里。


然后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认识到自己对做饭这事儿没有任何兴趣。


一道菜在锅里翻来覆去再翻来覆去,中间停下来被阮玉山加点佐料加点水,再继续翻来覆去,起起落落,最后油光水滑地躺在盘子里被端上桌。


虽然莫名其妙就变香了,但九十四还是认为过程无趣至极。


不过他依旧牢牢实实地记住了每一个步骤。


九十四认为学会做饭是很有必要的,甚至是除了读书识字以外最重要的事。毕竟以后离开阮玉山,他没有钱,也没有别人照顾,首先要做的就是自己给自己做饭。


蝣人在饕餮谷中茹毛饮血,那是迫不得已,没人把他们当人,他们只能像野兽一样生吃硬啃。


九十四知道,人是要吃熟食的,要吃从锅里端上来的饭菜。像驯监们一样,端着碗吃饭,从盘子里夹菜,那才是人过的日子。


九十四无时无刻不在为离开阮玉山做着准备。


阮玉山并不知道九十四的脑袋瓜子里都在绕着什么转,他炒菜炒到一半,觉得九十四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好笑,便问:“什么东西要你看那么仔细?”


九十四一边衡量离开阮玉山以后做哪道菜最方便,一边说:“看做菜。”


阮玉山又逗他:“只是看菜?”


九十四瞅了阮玉山一眼,不懂阮玉山什么意思。


他不懂,但不影响晚饭时阮玉山心情不错,仍是把随身带的金勺子放到了他的碗里。


九十四没什么所谓,不管是筷子勺子,总归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只要能吃到饭,使哪样都可以。既然勺子更便利些,何乐而不用呢?他并不是非得学使筷子不可。


阮玉山看他使自己的金勺子使得那么得以自如,心里犯欠儿的地方又痒痒。


九十四吃饭吃得正香,就听阮玉山凉悠悠地打趣:“小孩儿吃饭用勺,大人吃饭用筷。十几岁的人了,吃饭不使筷子——傻子才这样。”


“食不言,寝不语。”九十四慢条斯理拿勺子挖着饭,不入阮玉山的套,“一边吃一边叫——”


他勺子一顿,想了想,又找了个自己认知中比较符合这个形容的比喻:“饕餮谷的狗才这样。”


阮玉山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饕餮谷还养狗?我怎么没见着?”


“狗是拿来看我们的,”九十四碗里的菜吃完了,便把碗口朝阮玉山的方向倾斜,“你当然见不到。”


阮玉山瞧见九十四还剩大半米饭的碗往自己这边张过来,便自觉拿起筷子给九十四碗里夹菜:“看你们?”


“怕我们跑,怕我们反抗。”九十四说起饕餮谷的狗,神色冷了几分,连吃饭也有些兴致缺缺,咀嚼的频率慢下来,“狗叫声很吵,狗牙很锋利,被咬一口,要掉一块肉。”


阮玉山的视线扫视过他的身体:“你被咬过?”


九十四摇头,目光悬在桌面上几个小菜上,像是回忆起了某些往事:“七十五被咬过。”


“你的族人?”阮玉山看出来了,“为了你被咬的?”


九十四嚼了两下嘴,想起嘴里那口饭早被自己咽下去了。他低眼,忽感现在桌上和碗里的,吃的和没吃的,都突然变得寡淡无味起来。


七十五是他的族人,大他两岁,去年被人从谷里买走,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在九十四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百十八和百重三都还没来到他身边时,他跟着七十五一起长大。


一个人当下的模样从来不是经由一瞬间突变而成,途径每条路上刮带走的风沙一点点附着到身上,才能慢慢显现出他的形状。


比如九十四。


他四岁那年的夏日由于太过口渴又身无分文,年纪太小的蝣人无法上斗场捞取打赏,九十四生来要强,不肯向族人伸手讨要对方辛辛苦苦挣来的赏赐,便对驯监身上挂着的水壶打起了心思。


他趁夜用铁丝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到熟睡的驯监身后,正要伸手偷取驯监随身的水壶,就被跟着溜出来阻止他的七十五攥住胳膊。


七十五要拽他回去,不成想拉扯的时候惊扰了旁边的猎犬,狗吠声一响,七十五护在他身上,自己的小腿却被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他们吵醒了驯监,长长的皮鞭同时就涮到两个人的身上。


蝣人私自出逃和盗窃都是重罪,七十五跪在驯监脚下,磕破了脑袋说偷盗是自己所为,指着九十四说九十四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他偷跑出了笼子。


——九十四年纪太小了,比七十五小了两岁,七十五不忍心看他受罚。


那晚九十四眼睁睁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的七十五被满是倒刺的鞭子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七十五就被拎着分去了最为劳苦的役区,从此很少和他见面。


偶尔见一次,也是在两拨依次进入斗场的蝣人队伍交接时,那时七十五已长成大哥哥了。


可长大后的七十五身体佝偻,长期的艰苦劳役把他的骨头压得变了形,身子也细瘦矮小,长得不及九十四高大成熟。


九十四偶尔会托驯监给七十五送些吃食,但机会很少很少。在饕餮谷,驯监能帮蝣人采买吃穿,却不能容忍蝣人私相授受。


猎物与猎物之间惺惺相惜,这对商人而言是很危险的。


最后一次听说七十五的消息,是在去年,石役七十五被一个贵公子买走,似乎走得十分心甘情愿——因为那个公子说会给自己买走的蝣人一个干脆的死法。


四岁的九十四就是从那晚学会了蝣人应该要保护比自己弱小的族人的道理,一直记住且执行到现在。


他一直记得七十五的名字和样子,想得到自由之后去找找七十五的去向。纵使对方早已逝世,他也为他立一个埋骨之地。


蝣人不追忆已经离开的族人,这是他们彼此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族人离开饕餮谷以后唯一的下场。过多追思故人会增强他们对死亡的恐惧。


这个世上最不能恐惧死亡的就是蝣人。比起命数长短未知的普通人,死亡对蝣人来说是一种无比安稳的未来,一旦逼近二十岁,他们就像赴约一样陆陆续续准备好迎接这个必定的结局。


对于已知的结果,由于恐惧而产生挣扎就会格外悲凉了。


所以蝣人打出生时起就在学习一场亲近死亡的修行,恐惧是万万不能的,就像势必要君临天下的皇帝害怕上朝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阮玉山瞧九十四吃饭的兴致被自己打破了,便撑着膝盖站起来,绕到九十四身边,觉得自己该补偿点什么。


吃不成饭,那就干点别的。


九十四看他从自己左边绕到右边,刚想问他干什么,就见阮玉山两指一并,稳稳打在他脊侧三寸,又将指尖移到九十四脊骨中央,轻轻一点,随后把掌心覆了上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九十四骨珠中的玄气野蛮霸道,仅是暂时封住了一处经脉,便汹涌回返。


阮玉山眼神一凛。


他刚刚在一霎之间,隐约感觉到九十四筋脉中另一股玄气在波动。


但是那股波动只有一瞬,还没来得及让他探寻就平息了。


阮玉山再施加玄息去感受,却怎么也找不到九十四骨珠中那多余的一股玄气所在。


莫非是错觉?


他解开那处筋脉的封印,掌心又贴回九十四的后背,热热地感知着九十四身体里那颗骨珠,低头问道:“要不要学学怎么控制玄气?”


九十四在蟹壳青的天色下仰头,长长的卷发覆盖在阮玉山的手背上,他看着阮玉山,像才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的动物:“控制玄气?”


阮玉山开始教九十四凝神打坐。


“沉心静气。”阮玉山的教导方法很简单,说得更简单,“先去找你的骨珠。”


对于九十四而言,什么气沉丹田,大小周天,百穴十二筋,一概如天书。倘或要阮玉山照本宣科,不如先回房把九十四从认字教起。


“找到骨珠,再去试着感受它生出的玄气。”阮玉山站在九十四身后,教导起正事儿来倒是不见犯欠儿的影,说话也带了几分肃杀气,想是在军营里呆久了总是教训那些兵油子的缘故,“颈下七寸——骨珠是你的东西,生来该由你支配,没有它左右你的道理。”


他说着,指尖从九十四的后颈缓缓下移,沿着每一处凸起的骨节摸下去,最后定在骨珠的位置:“四肢放轻,八方调气,去控制它。”


九十四一直紧绷的脊背终于在阮玉山的手替他找到骨珠位置时放松了些。


每个玄者骨珠所在的位置都不一样,这是初学者要过的第一个槛,娑婆之中许多玄道门派有不少愚钝的弟子,光是找骨珠就天天打坐,凝神找上个十天半月,再笨些的,找个半年也不是罕见的事。


阮玉山这是给九十四作了弊,仗着自己玄境高,轻而易举摸到了九十四的骨珠,算是抬着九十四过了这个槛。


不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揠苗助长。


凭蝣人的天赋,加上九十四本身的悟性,骨珠这东西顶多坐个半个时辰也就找到了。阮玉山认为自己不过是随手提点,避免双方浪费时间。


并且他毫不怀疑如果九十四知道个中缘由,九十四也会这么认为,同时赞成他这样做。


就像现在。


知道了骨珠的位置,九十四显然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按照阮玉山所说,放空身体,摒除思绪,调动浑身血气聚集到那个地方。


他闭着眼,渐渐地好像有一个不断缩小的自己凝出了身影,处在自己的身体中央。


那个缩小的自己有着跟他肉身一样的感知,九十四仿佛看到他的后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了无边际的旷野,而旷野的半空,有一颗心脏一般滚烫的珠子在燃烧跃动。


“不要怕它。”阮玉山严厉沉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后背那个温暖坚硬的手掌始终支撑着他的身体。


阮玉山指尖前推,九十四便挺直了背。


“调整呼吸。”阮玉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语气中带着惯有的不容反抗的威严,“玄力内收,去约束它!”


九十四眉头紧皱,呼吸愈发不稳。


他越是想要控制那颗骨珠,越是想要收束他的力量,就越能感受到玄气的反噬。


源源不断的强大的玄气从骨珠中喷涌爆发,扰乱他的气息,接连冲破他刚刚形成的微弱的控制。


九十四呼吸逐渐紊乱,额头也淌下了细汗。


忽然,一阵强劲的玄息如涓涓细流注入了他的体内。


那股玄息境界奇高,注入者的力量分外强硬,不容抗拒。九十四刚刚失调的玄气无法抵挡,使得对方的玄息进入他的身体筋脉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游走。


天生排斥外来玄气的入侵,这是每一个玄者的本能。


没有人会喜欢旁者带着致命的杀气侵袭自己的身体。玄气强大,对危险有着天然警觉的蝣人尤甚。


九十四也无法反抗自己的身体。


他蓦地泄了气,蜷缩起身子,手支撑在地面,豆大的汗滴落到紧闭的眼睫上,身体细细颤抖着:“你……不要进来。”


阮玉山蹲下身,将九十四揽靠进自己的胸前。


他没有收回他的玄息,仍在缓慢地将自己的力量注入九十四的体内,以极其轻柔小心的方式探到九十四的骨珠。


奇怪。


一路下来他当真完全没再感受到九十四体内的另一股玄气,只探寻到来自九十四那颗本源骨珠的强大玄力。


难不成自己的感知当真会出错?


九十四靠在他肩上,难受得有些急躁了,一声一声喘着粗气,嗓音却是色厉内荏,虚弱得毫无震慑力:“……你出去!”


阮玉山向下瞥了九十四一眼:“好啊。”


说完非但不出去,还加强了力道。


九十四发出很轻的闷哼,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起来。


阮玉山一把按住。


“别动。”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九十四的腰,小臂压在九十四的肚子上,感觉九十四在他怀里几乎薄成一片,随便动动手就能掌控,“忍一忍。”


阮玉山低着眼,目光就没离开过九十四的身体。


他看见九十四额头上布满了细汗,软筋突起的颈下黏上了几缕发丝,衣领处的皮肤更是水光淋漓。


体内几股玄气相冲,九十四短时间的损耗太厉害。


阮玉山抬起压在九十四腰上的手,用掌心抹去了对方脸上的汗,再把九十四脖子上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刨到后方,最后指尖挑开九十四的衣领,低头下去用侧脸挨了挨九十四的额头,似是安抚:“让我帮你。”


九十四体内排斥的力量逐渐微弱了。


一阵似有若无的幽香隐隐从九十四的衣领和脖颈处钻上来,阮玉山将鼻尖抵在九十四的眉骨,手中玄息趁机而上,挟裹着九十四被打乱的玄力,在九十四的体内扫荡,直到九十四的玄气渐次平息,不再抵触他的力量,依随他的方向,任凭他调动。


两股玄息在九十四的体内调和交缠,形成一道柔软又坚硬的屏障,包裹住九十四那颗过于旺盛的骨珠,勉强控制住了它。


少顷,九十四的手动了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攀上阮玉山的膝盖。


九十四掌心发力,从阮玉山怀里挣脱,借助阮玉山的身体支撑自己坐回原位。


他重新打好坐,调整呼吸,再次凝聚体内的玄气,试着拿回身体的主控权。


一刻钟后,九十四的玄息在体内开始占据上风。


阮玉山思忖着,一边感触九十四体中玄场的变化,一边悄然将自己的玄息从九十四身体里抽出。


他收回手,仍旧守在九十四身后,瞧见九十四初步学会了掌控筋脉中的玄气走向,便伸出手指,向九十四身前前摸去,直抵到九十四脐下三寸,按着那里,低声循循道:“这里,是下丹田。练功时稳住心神,聚气于此。”


九十四闭眼不言。


阮玉山静静等候着,不过片刻,便感受到对方体内玄气在缓慢下沉,渐渐聚到自己指尖所在。


“悟性不错。”


他又把指尖移到九十四胸腔中间,恰好是方才挑开九十四衣领后的最深处。


九十四的身上的汗水在须臾之间已让寒风吹干,阮玉山的指尖触及那片肌肤,先感到面前这副躯体比之寻常染上更深几分的凉意。


“这里,是膻中穴。”他面不改色地继续教着,指腹往九十四的皮肤上贴近了些,“换用招式时分气于此,调整呼吸,延续耐性。”


接着,他拉拢九十四的衣襟,又把手放在九十四硬挺的侧腰后方:“命门,攻气于此,承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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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


他回到九十四身前,发现九十四已经调息好浑身玄气,睁开了眼。


经过方才一场挣扎与调整,九十四现在的脸上带着几丝异常的红润,阮玉山把手指伸入九十四的袖口,把了把脉,发觉气息和脉象出奇的稳重。


蝣人的体能果然强得惊人。


九十四看他把手搭在自己胳膊上,问:“做什么?”


阮玉山:“把脉。”


他回答完这话,一挑眉毛瞅向九十四:“这你也想学?”


九十四看看自己手腕,又看看阮玉山,抿了抿唇,觉得这个可以放到以后再学,免得显得自己太过贪心。


于是他避而不答:“你还会把脉?”


他以前在饕餮谷见过给人把脉的,提着个药箱子,驯监管那些人叫大夫。


蝣人身体再好,十几年里成百上千个,总有几个生病的。


生了病能自愈就自愈,实在自愈不了就得治。


饕餮谷再怎么敲骨吸髓,谷主也是商人,治病花的钱和卖一个蝣人赚的钱,孰轻孰重总还是分得出来。


九十四问阮玉山:“你是大夫?”


“我是老爷。”阮玉山一瞧见九十四问这问那的样儿就忍不住想耍嘴皮子,“比大夫大一级。”


九十四听不明白。


他闷声不开腔,别开脑袋在心里琢磨:老爷比大夫大一级,又是老又是爷的,倒也说得过去——那天下所有老爷都会看病?


怎么饕餮谷的谷主老爷不会看?


九十四一脸严肃,眉毛拧起来。


阮玉山打量他眼色就知道他在心里嘀咕什么,忍着笑不解释。


这么个博大精深的问题够九十四嘀咕好一阵子了。


不过阮玉山会点岐黄之术也不是他真的三百六十行样样精通,而是阮府同名满天下的神医钟离善夜有点故交。


满鬼钟离,半神断雨,娑婆两大名医自来有点王不见王的架势,虽说各有各的手段,脾气倒都是一致的古怪。


阮玉山年少时同老太太走访钟离府,天天跟在钟离老头子屁股后头学了点皮毛。


因此他大毛病不会治,小毛病还是能随便看看的。


顺着九十四的手腕,阮玉山的指尖划到九十四的掌心,摸到最后一个穴位:“劳宫。若有人要伤你,便聚气在此,抬手格挡。”


九十四闻声回头,盯着自己被阮玉山按在掌心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忽然把手攥紧,像要捉住阮玉山的手指。


阮玉山条件反射地把手抽走。


九十四对着自己抓了个空的拳头一怔,似乎也没明白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阮玉山也是一样。


抽完手便觉着不对。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在九十四发愣的脸上游走两圈,扬唇一笑,伸出手挑开九十四攥在一起的五指,再把指尖点回九十四的劳宫穴,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翘起眼尾:“抓吧。”


九十四脸色变了又变。


他总感觉这会儿抓了不对劲,可不抓又不得劲。


阮玉山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点了点,又磨两圈。


九十四别开眼,拢着五指在阮玉山指尖上意思意思挠了两下就起来了。


起来以后越琢磨越不对劲。


阮玉山对他怎么跟逗小猫小狗似的?


他拉拉个臭脸,认为自己又受到了挑衅。


一扭头,阮玉山在后头摸着鼻子暗笑。瞧见九十四拧着个眉毛打量自己,便扬起下巴一脸坦然地对视回去。


天色暗了,阮玉山站在檐下,屋顶的阴影覆盖在他的眉骨上方,衬出他高低起伏的五官。他对着九十四恣意笑着,鼻梁挺拔,唇角微翘。九十四第一次发现这人虽然骨相凌厉,肤色深沉,但单论面容却十分清俊——原来阮玉山的相貌是非常不错的,天然的威严中带着些许柔和,只是平日太不好惹了些,叫人无暇注意他的皮相。


九十四暗中惊觉自己竟然在离开阮玉山之前记住了这个人的容貌。他很少去记得除了族人以外的人的容貌,哪怕是恨之入骨的驯监、谷主,还有许多形形色色来到饕餮谷把他们当货物一样挑来选去的顾客。他不认为这些人值得他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去挨个挨个牢记他们的眉眼,他们甚至不配在他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如果有一天曾经在饕餮谷做过驯监的人离开了那里成为普通的家奴,那么九十四走在街上与他们迎面相撞也不会认出他们。饕餮谷的驯监对他而言只是一堆人脸模糊的符号,他不对里面任何一个个体有独特的恨意,他恨的是那个地方。


可是他在这个天色暧昧的傍晚无可避免地记住了阮玉山。阮玉山的神情,动作,眼神,连同这个人宽阔高大的身形一起,掠夺般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


九十四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只是察觉到一种潜藏的危险,似乎阮玉山留在他灵魂里的印记越是深刻,他身体中本能提醒他快点离开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九十四控制不了阮玉山,但是他能控制自己。


他回到房里还想再练练字,可是拿笔写了两下,完全静不下心,阮玉山下午教他的一切都已章法大乱;他想起先前阮玉山塞给他的那幅画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孤零零摆在桌上,折了一半,晚风吹得那副对折的丹青纸一直响,像是在控诉他拿走了画又不好好对待;他抬脚要绕靠书桌去拿画,蓦地想起自己刚在乱七八糟胡写的那几个字,待会儿若是让阮玉山见了指不定要怎么刻薄。


阮玉山阮玉山,哪里都是阮玉山。


九十四想得心烦,简直不懂怎么偌大天地如今狭隘到只剩下他和一个阮玉山。


这世上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还有无数崇山峻岭,书本里的烟雨江南,他的宏图伟志,他努力了十八年的愿望,他族人的诅咒,他一样都没有实现。如今困在这举目四壁的小木屋里,左看是阮玉山,右看还是阮玉山。


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成要做的事?


九十四颇为烦躁地收起席莲生送来的纸笔,四处找寻,竟然在房间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落地的小书柜。


想来是前一晚屋子太暗,他没瞧见,否则有机会他一定会守着这个书架一本一本翻阅,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学习的东西。


他走到书柜前,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他的墨宝。


从剥落斑斓的木漆看,这个书架有些年月了,每一层底木都被厚重的书本压得弯曲,不过架子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积灰,可见时常有人来打扫收拾。


这上头的书又多又杂,重重叠叠积在一起,挤满了每一个木格,九十四先拿了顶上两本,发觉自己是一个字也看不懂,便原封不动放了回去。


好不容易寻到个空,九十四把手里的宣纸卷了又卷,试着往里塞。


这空不大不小,好似专门为了九十四塞这点宣纸留的,一分一毫的空位都余不出来。


外头响起叮叮当当的动静,是阮玉山下地窖取水,回来收拾碗筷了。


阮玉山这人做起事来总是很有自己的忖度,有时根本不像个贵族世家出来的公子。虽说府邸里动辄数十个下人整天围着伺候惯了,可这并未将他养得懒散,相反他还十分勤快,比方在当下这境况,做饭洗衣他从不矫情,不觉得自己堂堂一州之主锦衣玉食就做不得粗活,这兴许有老太太自小教养的缘故。


可该讲究的时候,他也一点不推诿。比方在饕餮谷,又或是自己府里,他有自己的身份,因此绝不亲自动手脱靴,更遑论给谁铺床叠被,拿来漱口的水更不可能第二次进嘴。该等级森严的时候,谁敢对着他拿乔怠慢,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九十四听见阮玉山洗碗的声音,又想出去看看。


洗碗该怎么洗,热水还是冷水洗,新鲜水还是废水洗,洗的时候先洗碗还是先洗筷,要不要像阮玉山给他洗澡似的放点东西?九十四通通都很感兴趣。


他一着急,塞宣纸卷子时用了点力,把旮旯里一本簿子给挤出来。


九十四捡起来一看,那上面密密麻麻,重复的全是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