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执笔

阮玉山拿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把手里的画往九十四怀中一扔,勉为其难地出去帮九十四看看席莲生送什么来了。


打发来送东西的是学堂里的学生,阮玉山过目不忘,上午在学堂门外的人堆里见过,下午再看就有了印象。


唯一没印象的是席莲生,他从没正眼看过对方,因此完全不知道人家还是个什么长相。


来的小孩子四五岁,头顶刚过阮玉山的小腿,穿一身一看就是家里人缝制的百家衣,背个小布兜,瞧模样是才放学,手里还抱着一捆没用过的宣纸,笑嘻嘻地说夫子让他给九十四哥哥送练字的笔墨来了。


阮玉山这会儿可不想见谁笑。


他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地睥睨着脚边豆丁大的小孩儿。小孩儿先还没觉出什么,被看久了,老觉得头皮寒沁沁的,是笑也不敢笑了,话也不敢说了,抱着宣纸退了两步,瘪着嘴巴差点就要吓哭。


阮玉山看他要哭,才慢慢弯腰,大手一抓,慢悠悠拿走人家怀里的纸笔,笑道:“谢谢——回去吧。”


小孩子忙不迭转身要跑。


阮玉山漫不经心伸出脚尖。


啪嗒!


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


兴许是恐惧战胜了委屈,小孩儿硬生生憋着眼泪没哭,利利索索地拍拍膝盖爬起来,只想快点离开。


阮玉山低下头,把脚边一颗石子儿往对方面前一踹。


啪嗒!


小孩儿又拌了个狗吃屎。


这下小孩儿憋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阮玉山抱着纸笔走过去,万分轻柔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给人又是拍屁股又是拍膝盖,趁人小孩儿不注意还往人背的小布兜里塞了片金叶子,温声哄道:“这地方好可怕,是不是?”


小孩儿一边哇哇大哭一边点头。


阮玉山耐心给人擦眼泪鼻涕,接着说:“下次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小孩儿抽抽嗒嗒地继续点头。


阮玉山哈哈笑了两声,拍马似的一拍小孩儿屁股:“走吧!”


小孩终于得以逃离了。


九十四倚在门边,亲眼看着阮玉山把那团模糊不清的人形肉影绊倒两次,又扶起来和声细语哄了几句,最后诡计得逞,让人离开。


其实不管阮玉山绊不绊,那都是一团在地面蠕动行走的肉泥,即便磕到了石子,也无关痛痒。


阮玉山还算有点良心,捉弄了人家知道塞点金叶子补偿。


九十四觉得如果这样就能得到一片金叶子的话,那阮玉山也可以绊他两下,就当他还债了。


不过阮玉山阴晴不定,这脾气在面对他时尤甚,折磨别人只要一倍的力气,阮玉山会在他身上花上十倍。九十四对被阮玉山绊两下就抵债的设想并不抱希望。


看完院子里的一切,他回到桌边坐下。


此时阮玉山刚好目送小孩儿离去,转身朝向屋子,只捕捉到九十四一抹翩飞的衣角。


他原封不动地拿着席莲生送的一应纸笔走回屋子,正巧撞见九十四在给自己的右手重新包扎。


阮玉山午后为他撕扯下来的天丝绒锦披风九十四没丢,只是在学堂为了方便写字拆下来,把包住手指的那两根干净的锦带揣进了袖袋里。这会儿当着阮玉山的面一声不吭地坐在桌前自觉给包扎回去,倒是让阮玉山原本不太好看的脸色稍霁了些。


九十四其实很想抬头看看席莲生送来的纸笔是什么样,更想立刻拿到桌边写他个百八十字痛快痛快——他第一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宣纸和毛笔,迫切得指尖都在发抖。


不过此刻有更紧迫的事。


他给自己的伤口缠好了锦带,却像是不会系,两端袋子孤零零地垂在空中。


九十四把手伸向阮玉山,又给人安排起活儿来:“你给我系。”


阮玉山拿着厚厚一卷宣纸,负手站在九十四面前,后背把门框外的夕阳挡了个全,整个人的影子笼罩着九十四,虽然背着光,可语气听起来似乎又比方才好了两分:“怎么,不先看看夫子送你的纸笔?”


九十四没说话,收回手,自顾自地对着右手没系上的锦带捣鼓。


阮玉山哂笑,心里很看不上九十四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


虽然看不起,他还是走到九十四跟前,放好纸卷,弯腰下去抓住九十四的右手,正要给人包扎,忽的皱眉:“为何不像我之前的包法?”


午时他裁碎了自己的披风,把九十四整个右手包得密不透风,九十四嫌那包法麻烦,自己也行动不便,这会子就只用了一条锦带,在伤口处包了一圈,没裹其他地方。


当然,还因为待会儿想练字。


不过说肯定不能在阮玉山面前这么说。他脑子一转,拿出剩的那根锦带,在自己手腕缠了两圈:“多的缠手上,好看。”


阮玉山盯住他,盯了半晌,扬唇问:“什么好看?”


九十四面不改色心不跳:“带子好看。”


阮玉山不屑一笑,似乎看穿了九十四的心思。


但神色大好。


他给九十四缠完了伤口处的锦带,还顺便给九十四手腕的锦带打了个非常秀丽的结。打完以后拎着九十四的胳膊看了看,觉着这个打扮确实不错。


九十四跟个木偶似的,随便他怎么拎怎么摆,都安静坐着不吭声,等阮玉山欣赏他的手腕欣赏够了,他再图穷匕见:“我要练字。”


阮玉山的眼神冷下来。


九十四望着他,坚持道:“我要练字。”


阮玉山知道拧不过,他乏味地放下九十四的胳膊,不咸不淡地说:“要练就练,我管不着你。”


九十四行云流水地抓起桌上的卷纸往书桌那边走去。


阮玉山冷眼乜斜着,看九十四小心翼翼摊开纸卷,从纸卷里拿出过好的笔墨和砚台,然后就茫然地一手磨条一手砚台,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阮玉山冷冰冰地提醒:“加水,研磨。”


他指向自己先前用的砚台:“或者用那个。”


九十四看了看他的砚台,还是想自己研一次磨。


阮玉山的嘴角又耷下去一点。


等九十四从外边接了水回来,却看见阮玉山用镇尺镇好了宣纸,背着个手在他书桌边上转悠,一副势必要看看他能写出个什么墨宝的架势。


他拿小碗端着水进来,阮玉山一瞅他两只湿漉漉的手就问:“又偷喝?”


——九十四还没改掉在饕餮谷的习惯,见到干净的水总忍不住先捧起来喝一口。


水是很珍贵的东西,对蝣人而言总该先拿来果腹,先保证了生存,再考虑其他。


“没有偷。”九十四回答完阮玉山的话,捧着碗往砚台上倒水,每倒一点,就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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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看阮玉山。


阮玉山说:“够了。”


九十四再把碗里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拿笔。”阮玉山一步步引导他,话到嘴边又不忘刻薄一下,“别跟拿勺子一样。”


九十四当然会拿笔,他特地在席莲生那里学过。


他有模有样捏着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第一个字,他的手势变成了拿勺子的样子。


阮玉山在旁边毫不掩饰地笑了一声:“笨!”


九十四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把握笔的姿势纠正过来。可拿笔着件事,一开始握正了还好,中途一旦变样,变回自己习惯的手势,就很难纠正回去。


他的无名指上下失据地悬在空中,目光凝在手指上,沉静地思考每根手指该放的位置。


俄顷,一只更宽大,肤色更深的手覆了上去。


阮玉山轻描淡写地把他的手指拨到了正确的位置,手臂贴着他的手臂,手心贴着他的手背,声音从他的头顶传下来:“落笔的时候,手不能抖。”


阮玉山的每一笔都走得大刀阔斧,指节贴在九十四的手指上,所用力道时时刻刻张弛有度,下笔轻,走笔缓,收笔重,手肘稳在空中,墨迹落在纸面上,一笔一划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恍若得见字字筋骨。


他知道九十四聪慧,因此只教了一遍便松手:“自己写。”


九十四凭借刚才的记忆,以及阮玉山遗留在自己手臂的感知,缓缓下笔。


落了墨,再收回,几乎和阮玉山教的一模一样。


他人生第一个规规矩矩写出来的字,带着阮玉山的笔锋。


阮玉山站在他身后,含笑看着九十四紧挨他的墨宝留下的字,又将视线移到九十四的背影上,像在欣赏自己又多描画了一笔的作品。


“什么夫子。”他凝视着九十四的后脑勺,似笑非笑,“字都教不好,骗学费的罢。”


九十四写了字,阮玉山怎么说便都不在意,甚至没把对方的话听进耳朵里,只是盯着阮玉山教自己写的字,在心里想,席莲生的字好看。


阮玉山的字更好看。


“你教得好。”他回头看向阮玉山,“再教我几次。”


阮玉山挑了挑眉。


“哦?”他俯身凑到九十四眼前,“可我用不惯别人的纸笔。”


九十四哗啦啦把席莲生送的宣纸收起来。


阮玉山靠着墙壁,意态悠然地指挥:“笔。”


九十四把席莲生送的笔放到一边。


阮玉山:“砚。”


九十四又把他先前的砚台拿过来。


他这才懒洋洋地走回九十四身后,胸腔贴着九十四的后背,一路到手臂,再度教九十四拿起笔时,声音已沉稳了下来:“手肘用力,落笔要稳。像我刚才教你的那样。”


明明身体只挨了一半,九十四整个人却仿佛被阮玉山圈在怀里。


他的耳后偶尔能感受到阮玉山说话时喉结的滑动,还有胸膛跟随呼吸缓慢的起伏,写了很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体温似乎总是更温凉些,因为阮玉山的掌心永远都温暖干燥,握在他的手背上时,能感受到皮肤下方流动的血液的滚烫。


他的一生就是从此时起每一步都带有阮玉山亲手雕刻的痕迹,笼中混沌十八载,阮玉山往后一笔一笔把他勾出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