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倒了

九十四想,阮玉山一定是喝自己的血喝得很满意。


他很不客气地扯下衣裳,一把披在自己身上。


半夜才洗的绒布外衫在外边了晾了几个时辰压根没干,阮玉山今早看的时候衣服还隐隐有冻硬的趋势,好在今儿太阳出来得早,给晒化了些,不过非要穿在身上,那也是又冰又潮的。


果不其然,九十四刚把胳膊伸进袖子里,人还不明白怎么个事儿,身子先打了个冷战。


打完冷战九十四蒙了一下,像是没想通自己刚才怎么会突然发抖。


他甩了甩脑袋,跟身体争夺起自主权,先紧了紧衣裳,再抖擞抖擞肩膀,衣服要把莫名其妙爬到他身上的冷战给抖下去的架势。


阮玉山冷眼旁观,等九十四察觉到他的视线时再嫌弃地从嘴里飘出一个字:“笨。”


九十四站在他的披风下瞅他,忽然把眼皮一敛,眼珠子悄么声儿转了两下,竟然不吭声了。


“你不笨。”九十四再次抬起脸,难得地非但不反驳,还顺着话抬举他,三两大步走过来,端起他盛好的粥唏哩呼噜埋头喝了两大口,“你聪明,把衣服洗得好。”


阮玉山眯眼。


两口粥滑下肚,九十四后知后觉咂摸出味儿来——他的第二顿正经饭,干干净净的白粥原来是这么好的味道。


他恋恋不舍喝完最后一口,把碗砰的放灶上:“聪明人,继续洗。”


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要往院子外边走。


九十四把外衫的腰带攥在手里,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跟随他朝外走的动作一步一飘荡。


正走着路低头系衣裳,他忽觉有什么东西撬进了自己的衣摆,拽着他无法往前。


“反了你了。”阮玉山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支着膝盖撑住下巴,另一只手随手捡起不远处的木枪,枪头钻进九十四的衣衫下摆,转圈一绞,再往回一勾,“怎么不让我八抬大轿送你逃跑?”


“八抬大轿是成婚的。”九十四学过这个,因此先纠正了阮玉山,再一脸正经道,“我不逃跑。”


阮玉山似笑非笑:“哦?”


九十四刚要解释自己想出去做什么,就听阮玉山问:“你怎么知道是成婚的?”


“……”九十四又用那种怀疑阮玉山哪不对劲儿的眼神看过去。


“书上。”他说,“我有书。”


“小人常生气。”阮玉山激他,“你那堆破烂也叫书?”


“君子坦荡荡。”九十四不咸不淡地回答,“你这个破烂也叫人。”


论起问题,阮玉山这个人可比他的书大多了。阮玉山都能被万人敬仰地叫做老爷,他那堆破烂怎么就不能叫书了?


不仅要叫书,还要叫圣贤书,叫颜如玉,叫黄金屋。


总之胜过阮玉山千万倍。


不过九十四的嘴皮子目前还没练利索,说不出那么多话。


话说不长,他就学会了闷在肚子里凝练出短短的一句,四两拨千斤地回呛阮玉山也够了。


阮玉山听了他的话一点也不恼。


他就爱看九十四干什么都不服气的样子,连眨眼都带着股劲儿。


尤其是对着他不服气。


天子对他尚且礼让三分,这世上连喘个气也要较着劲比他喘得粗的人太少了。


配着那张脸,阮玉山越看心越痒,越痒就被九十四的眼神挠得越厉害,简直舒服得快找不着北。


他的木枪绞着九十四的衣服往自己这边勾,九十四跟他犟起来,凭着自己如今没有锁链困着一身玄力了,硬是跟他反着来。


阮玉山拽他不动,也不打算用强,只懒洋洋地审问:“你不跑?”


九十四简直很烦:“不跑。”


阮玉山:“当真不跑?”


九十四说:“君无戏言!”


阮玉山很想告诉他这词儿不能这么用,可又很想听听九十四这张嘴里还能蹦出什么话来,万一提醒了,这人以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了,那岂不是很没意思?


于是又问:“那你去哪?”


九十四想说溜达溜达,可是不会;又暂时没学会“走走”或者“散步”这两个中土词儿;若是用蝣语呢,又要被阮玉山怀疑是不是在骂人。


他闷头想了半天,思考出一个十分书面化的回答。


只见他望着阮玉山,字正腔圆地说道:“步于中庭。”


阮玉山笑了一声。


笑完以后,他把枪一收:“你去吧。”


九十四抬腿要走。


阮玉山把自己晨起烧好以后放在灶上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慢悠悠往嘴里送:“午饭要我来请你?”


九十四一扭头,刚要说不用,便瞅见阮玉山在喝茶漱口。


还不知道从哪找出个小陶盆当作痰盂,把水吐里面。


他见状也大步流星走进屋子,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倒一杯茶,学着阮玉山的样子要漱个口。


茶一入口,九十四的鼻腔扑入一股清香。


他以前也漱口,学着谷里的驯监,驯监拿水和盐漱,他就拿钱拜托驯监也给自己和那些小蝣人一些水和盐。


他们吃得差,活得差,可九十四总固执地认为做人就有做人的章程,人该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差归差些,一样也不能少。


这一下学着阮玉山拿茶漱口,他又有点不习惯。


阮玉山漱口用的茶在府里被下人们叫“金汤”——用上好的毛峰泡了,只喝一口,不等茶叶泡开,漱过便倒了。


府里三等的小厮下人们常会把倒了的茶叶捡起来,洗过晒干后再偷偷拿到外头去卖。


他漱口用的茶叶稀有,常是天子为了安抚红州,千里迢迢打发人送来赏赐的贡茶,即便泡过那么一回给他漱口,下人们再偷出去牟利,也少说有百八十两银子的油水。


九十四学他的模样漱过了口,眼看着杯子里还剩大半茶水,一仰头喝进肚里,再把茶杯一放:“我走了。”


阮玉山瞧他一杯茶拿来又漱又喝,心里好笑,指着他没喝完的茶水说:“还有一口。”


九十四正往外走呢,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摆了摆手,学着饕餮谷那些主顾对驯监说话的语气道:“赏你。”


阮玉山嗤笑,懒得同九十四计较,起身欲往屋子里换衣裳。


他对九十四出门这件事不是没有警惕和防备,不过一来九十四骨子里带点犟性和死板,开口承诺过的事不会背弃反悔,那夜阮玉山盯着他发誓,他要是真蒙混过去也就罢了,可既然誓言脱了口,只要不是阮玉山主动放他,他便轻易不会逃离;二来两个人有刺青血契的联系,阮玉山能感受到九十四的大体方位和距离,压根不用担心这人跑得无影无踪。


离开前阮玉山顺走九十四留在灶上的茶杯,抬脚迈步进屋子,同时将剩余茶水一口饮尽。


下一刻,阮玉山退回原位,低头看灶——土砌的灶台面上,九十四刚才放杯子的位置出现了几丝裂痕。


那边九十四出了院门一路朝东,凭借远处过山峰的山头方向来记路,出了村子便到一片竹林。


竹林子小,由一片杨木林围着。


时值深秋,这片林子里的毛竹也长得金灿灿的。


竹子握在手里粗细适中,长得又长,削下来也尖,就是轻了些,除此之外跟阮玉山的木枪都差不多,正好给他练练手。


九十四老大爷似的背着手,绕着每根竹子看了看,再摸一摸,接着握一握,最后摇一摇,找到根称心如意的,便开始想法子给砍下来。


一握粗的毛竹显然不适合再用石子磨断,那得磨到猴年马月去。


九十四摸着头顶在周围又转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工具,便抓着竹子犯愁要不要回去在屋子里找找。


他不想回去。


回去就要被阮玉山抓着盘问找工具做什么,交代了一件就要交代第二件,说完砍竹子就得告诉阮玉山自己要练枪,他烦得很。想起阮玉山那张看似英俊实则混蛋的脸和那双时刻在审视人的丹凤眼就烦。


九十四烦得五指紧紧攥住竹竿,全然没听见竹子身上发出的细微的破裂声。


可是不回去也没办法,九十四愁了一会儿,叹一口气,准备调头往家走。


哪晓得调头的时候手上没收劲儿,五指还用力抓着竹子,往前一走,胳膊带着劲儿,硬生生把竹子从根上扯断了。


九十四懵头懵脑地回过头,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把竹子徒手掰下来了。


他望着竹子被掰下那处的缺口,又瞧瞧竹子尖儿,嫌这竹子太长,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把竹子尖儿连着下边一部分给掰断。


这下握着趁手了。


就是不像杆枪,像根棍儿。


九十四没所谓。管他是枪还是棍儿,能打就行。


他没在书上见过任何一招半式的武术,只能跟着记忆里阮玉山使枪的样子照葫芦画瓢地模仿。


九十四先把这根竹棍丢在脚边,随后学着阮玉山前一晚的动作一脚刹过去,脚尖踩住竹竿的低端,同时足尖使力,把竹竿用脚往空中一撬。


“唰唰唰——!”


整根竹竿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往空中直挺挺连转几个大圈,两头尖端在挥动时发出非常快速和凌厉的破空声,到达极高的半空后便朝九十四身后划去。


哪晓得九十四脚下使力太大,竹竿飞得太快太高,往后划落更是飞出了不短的距离。


九十四见机转头,一跃而起,后背与腰腹一鼓作气,往后旋出一个空翻,再扭身向前,伸手自空中夺过竹竿,将竹竿朝左右挽出各一个花影,随后反手将其刺向地面。


竹尖沾打过土地,他如蜻蜓点水般借力翻身,屈膝再度自空中旋身翻转后,胳膊收力,将竹竿往前挽回,杵在地面半跪着落地了。


这一套连招他做得如游鱼入水,没了数十斤的镣铐做累赘,即便不催动任何玄力,也能做到身轻如燕,无师自通。


九十四撑着竹竿站起来,又将它自下而上挽了一圈,看着这根半黄不翠的毛竹,颇为满意。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在阮玉山那里偷师,虽然只偷到点皮毛,不过他现在已是头脑发热,浑身血液沸腾起来,止不住地兴奋——虽然在外人眼中他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一根竹子发呆而已。


九十四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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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人,表面看着越是发呆,脑子里憋的就越是大事儿。


他沉下一口气,闭了闭眼,试着去感受后背那颗骨珠源源不断散发到身体里的玄气。


接着,他握住竹竿的其中四指展开又合上,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充沛力量从身体蔓延到四肢百骸,九十四几乎感到自己的指尖都盈满了难以言喻的中气,似乎很快就要冲破身体爆发出来。


他的右臂像柳枝一样凭借记忆复刻阮玉山舞枪的招式挥动着。


枪要使两手,他只用一手。竹身挥过身前时,他便跨腿下腰,与地面齐平;竹竿举国头顶时,他便挽手挑动,臂若无骨,躬身而下,将竹子从头顶转至后背,再看看擦着自己劲瘦的腰身回到身前。


九十四玩竹子玩到了兴头上,学着今早看见阮玉山舞的最后一招,两手握住竹身中部,往上一抛,趁竹子直线朝下横向回落时,蜷身上跳翻至竹尾,掌心朝下握住竹竿一端,再用小臂发力,将竹子整根直挺挺地顺着肘部朝后方射出去,接着自己几个后翻半空拦截再将其接住。


哪晓得倒数第二步时他预估错了自己的力道,竹子噌地一下擦过他抬起来的小臂飞向后方,眨眼便刺出一丈,且丝毫没有停落的趋势。


眼看就要射出竹林,九十四一个箭步冲出去,野豹似的追到竹竿前头,眼睁睁看着刺向自己面中的竹尖,二话不说便举起双手合掌将其夹住,意图阻止竹竿继续前进。


谁知这竹竿带着无比巨大的冲力,非但并没能被九十四拦截,反倒逼得他连连后退,直退到一块土坡前,他用一只脚朝后抵住土坡,才暂时没让竹尖刺出去。


他的玄气太强了。


九十四到底是刚刚解脱束缚,完全没学会合理调用自己周身玄气,眼下亲手打出去的武器,在出招时灌满他的玄力,收招时却无法阻挡了。


竹尖又朝他的面门进了一寸,粗糙的毛竹表面带些许着坚硬的竹刺,竹尖前进一寸,竹刺便刺入九十四的掌心一分。


热淋林的鲜血渐渐顺着他的掌心流到竹竿,再从竹竿滴落而下。


下一刻,竹竿尾部由于承载不住两股对冲的力量而渐次爆开成一片一片的篾条,九十四一咬牙,别开身子,忽的松手,电光石火间后退两步,朝竹竿侧前方的杨树跑去,即将到达树下时飞快蹬不上树,再仰后翻身,借力踢向恰好飞到他身前的竹竿,一脚将其踹到对面的木林。


竹子头尾撞到并排的两棵杨树,整根竹子碎裂爆开,零零散散地落到地上。


九十四松了口气,两只掌心这时才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抬起手掌,发现竹条上的硬刺在他刚才松手时被顺带拔了下来,一直扎在他手掌上。


昨夜割血给阮玉山做交易的伤口刚刚愈合,这会儿又加深了一道口子。


他闷不做声地一根一根把那些倒刺从肉里拔出来,才拔完一半,突然听见轰隆两声——


对面被一脚踢过去的竹子撞上的那两棵树,倒了。


就像此刻在院子里刚被劈好丢进土灶烧水的木柴。


阮玉山穿着常服,两手袖子挽到小臂,正给灶下添柴准备做饭。


院子的地窖里什么都有,原本是衣棚老板为过冬储存的粮食,最多的就是白菜。


肉也有些,但不算多,由于阮玉山给的银子很够,那肉便随便他们吃了。


他正微微弯腰,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撑在灶台边上,盯着锅里似开不开的水思考要不要再加点柴,便感应到了九十四的出现。


果不其然,一抬头,远远的瞧见九十四闷头朝院里走来,边走还时不时往回看两眼。


阮玉山跟着九十四往远了看,发现九十四后头还有俩看起来像村里人的山户。


三个人之间气氛很微妙,九十四沉默得像犯事儿的,那俩眉眼间的恼怒像是来讨债的。


他再把目光放回九十四身上,发现这人两只手血糊刺啦的红得像两块云腿——还是只有骨头没有肉那种。


阮玉山站直了身子,捏着蒲扇背起手,默不作声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来。


两个山户虽神情不忿,不过还算讲礼,跟着九十四到了院门外就停了,像是等九十四拿什么东西。


阮玉山越看越来兴趣,他还是第一次见九十四脸上出现这种吃了十天腌咸菜一般难看又掺着点老实巴交的脸色。


最重要的是,九十四显然是冲着他走过来的。


他静静等着九十四走到自己跟前,低垂着眼看九十四黑漆漆不肯抬起来的头顶。


再不想抬也得抬,债主在院子外等着呢。


九十四也明白这道理,所以闷了半晌,抬头瞅了阮玉山一眼。


这一眼刚好对上阮玉山满脸看好戏的神色,于是乎九十四五味杂陈的眼神又添了层阴沉沉的冷意,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不情愿。


他再次把头闷下去,琢磨半天,又回头看看守在院子外那俩人,像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了,一鼓作气,愣头青似的直截了当跟阮玉山伸出血淋淋的一只手。


就是开口时声音小了些,完全不比之前那般有底气:


“借我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