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懒腰

九十四没有说话。


他回过神来,微微偏头,用眼角乜斜阮玉山,似乎在思考什么。


蝣人对笼子外的世界认知一片空白,不懂吃饭睡觉,不会看书识字,但这不代表他们迟钝愚笨。


阮玉山的举动透出一种对九十四而言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没有之前那样剑拔弩张的敌意,却让九十四本能地察觉到危机。


这世间爱和恨都很难纯粹,但蝣人不是。


九十四仇视一切将鞭子打在他身上的人,仇视驯监,仇视谷主,仇视所有源源不断来到斗场为他和他的族人自相残杀而欢呼喝彩的看客,一如他仇视阮玉山;同样他感激时不时往他们身上塞点吃食零嘴或钱币的刺青师,感激路过笼子时制止殴打他们的驯监并说出“众生平等”的谷主女儿,他也感激每个月按时赴约教他看书识字的洒扫老头。


恩就是恩,仇就是仇。九十四活了十八年从来把这两种感情看得泾渭分明。


阮玉山显然应该在仇视的那一端。


可此刻对方的所作所为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杂质,不是九十四与族人之间相依为命的惺然,也不是刺青师和小姐对蝣人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杂质太过模糊也太过新奇,九十四在眼下短短片刻之内尚未参透。


他得用更多时间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


阮玉山听不见他的回答,便回过头,审视他的神色,同时又问一遍:“听见了吗?”


九十四悄无声息收回自己的脚,闷头沉默了会儿,忽然开口:“把刺青解了。”


阮玉山刚才还略微可以称作复杂的情绪荡然无存。


只觉得九十四很欠收拾。


蝣人,只会恩将仇报。


他拎起自己早前换下的衣裳踏出门,给九十四留下一句:“滚去睡觉。”


九十四睨着眼珠子目送他擦身而过,眼神不甘心地闪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踩进地铺。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笼子外边,甚至是被子里,九十四的地铺在阮玉山的床脚边,不算宽敞,但翻身,平躺,都够了。


他默不作声地瞥一眼门外,确定阮玉山不进来,就盖上被子,再伸出胳膊,学着以前驯监睡觉的模样伸了个大开大合的懒腰。


伸完懒腰以后九十四把胳膊放回被子里,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舒服的。


他把脑袋缩进被窝里,闭着眼睛呆了会儿,实在闷气了才探出头来。


然后他伸展四肢端端正正仰躺在地铺上,对着顶上房梁眨了眨眼睛,闭目睡了。


睡下没多久,九十四朝左翻了个身。


翻完又睡了会儿,再朝右翻了个身。


最后他想了想,把身体蜷缩成以前在笼子里睡觉的姿势,才终于睡着了。


此时距离日出还有两更天,阮玉山又去地窖打了水,准备洗衣裳。


他没世家公子哥儿身上那些懒散娇贵的脾气,兴许以前有,在老太太手下磋磨那么些年,也早给他纠除得一干二净。


洗衣做饭这些粗使活计他打九岁起就在军营里干了整整两年,还有更脏更累的事他也做过。阮府有阮府的规矩,在那里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倘或主子自降身份做了下人的事,那府里不少老滑头就要反过来欺主了。


出了阮府,他便不过多计较和讲究——毕竟真要讲究,天底下也没几个地方比得上阮府的规格气派。


林烟被他打发走了,府里的小厮是他自己嫌累赘不肯带,因此这会儿要自个儿动手洗衣做饭他也无所谓。


院子里有个浣衣台,阮玉山在月下洗着衣裳,发觉今晚月亮分外的圆。


仔细一想,竟还有两天就到这个月的望日了。


离府前老太太交给他一副矿山的矿道图,那是当年佘家寨刚开始采矿时,阮老太爷留在寨子里的监工连夜画好派人送回阮府的,阮老太爷过目不忘,看了一眼便要烧掉,以免留在府中有人偷盗多生事端。正要烧呢,被老太太一巴掌阻止,说自己还要留着看。


老太太把这图保存了几十年,一个月前在阮玉山面前拿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忘了说一句这图要好好留着再带回家。


于是阮玉山拿着图,在路上看了一遍,记到脑子里,看完就烧了,跟他曾祖父一个德行。


手里的衣裳洗完,阮玉山还顺道烧了壶茶水。


茶是府里婆子们给他整理进包袱的茶,为的是给他漱口,不做他用,阮玉山出了门想喝就喝想漱就漱。


烧完茶他又进屋添了一次炭火,正要去外头洗手,瞧见屋子里九十四的洗澡水还没倒。


他就着九十四的洗澡水在浴桶里洗了个手,一边洗,脑子里一边浮现出九十四坐在这里头时的模样。


哪个位置放脚,哪个位置屈膝,靠在哪边坐下,在哪里仰头,双手扶在边缘何处,水面波动时涌到九十四胸口下方几寸,阮玉山惊觉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指尖在水里来回拨弄了一圈,整个浴桶在蜡烛和月亮交融的光晕下泛起阵阵涟漪。


涟漪最汹涌时,阮玉山抽手而出,转身走向桌面倒茶漱口。


他低着头,目光却扬到了与他一桌之隔的那个地铺上。


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背对着他,把身体蜷成一团,窝在被子的一角,分明不是瘦小的个子,却好像被什么禁锢着,睡得四面楚歌,恨不得把全身每块骨头也缩短一截。


九十四天然卷曲的头发铺洒在枕头和后背,任由烛光和窗外的月光在那上面交织奔涌,像一匹被揉皱的黑色绸缎。


手里的茶早早地递到嘴边,阮玉山眼神收紧,盯着蜷在地铺上的那个身影,一直到茶水变凉,他才想起自己举着茶杯一口没喝。


他蓦地转身靠在桌上,空闲的那只手放在身后撑着桌面,五指抓紧桌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会道心不稳再转回去。


浴桶里还泛着细小涟漪的水面——今夜九十四在踏进浴桶前先弯腰掬了一捧水,埋头在掌心喝了两口。


那时九十四的头发从后背倾斜到半空,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腰窝,阮玉山瞧见这一幕时还曾在心中嘲讽,认为九十四真是天赋异禀,没人教过就能自然地做出这许多勾栏做派,可惜除了他以外无人欣赏,九十四只能白费功夫。


如今这些涟漪看起来像九十四洗完澡后在浴桶中留下的痕迹,阮玉山忽感到有些渴了,扬起杯底,视线跟随桶里的涟漪飘荡在九十四洗过澡后的清澈水面,一口一口将手中冷茶饮尽。


-


背对他的九十四在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


刚睁眼时,九十四下意识像往常一样先伸手去抓笼子的栏杆。


抓了个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窗外一轮高升的太阳。


阮玉山不知何时把窗户支开了一点缝隙,正好让阳光晒到九十四的被子上,又不至于使寒风灌进来把人吹醒。


他自认这并非是他发自内心地想要照顾九十四,只是自己在府邸住的屋子通风惯了,不喜欢憋闷,因此太阳一出来他就支了窗,顺便换下烧了一夜的碳再添新的。


九十四掀开被子坐起来,缓过了神,想起自己已经离开饕餮谷了。


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只要解决阮玉山就够了。


他一骨碌从地铺上起身,突然想到什么,又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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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窗外扫了一眼,没瞧见阮玉山,便躺回被子里,再一次模仿以往那些驯监的姿势伸了个懒腰坐起来。


这一次九十四还是没觉得哪里很舒服。


他左右乜斜自己两条胳膊,凝眉思索是不是自己模仿得不够到位,否则凭什么那些驯监做完这姿势看起来十分舒快,他却没感觉。


不过九十四不打算再试了。


昨天的新衣裳他还没穿够,今天忙着继续穿。


哪晓得扭头一看,外衫不见了。


九十四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阮玉山的麻烦。


虽然不知道阮玉山是否拿走了自己的外衫,又或是对他的外衫做了什么,反正找阮玉山的麻烦总没错——他身上许多麻烦都是阮玉山惹下的。


他打开房门,一股凌厉的箭气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木枪枪头带着冷淡的杀意直直刺向他的面门,像一只刚刚苏醒的头狮,正在这个清晨寻觅猎物磨磨自己的爪子。


就在离他额头不过方寸的距离时,那股淡淡的杀意跟随出枪人的内力一并收了回去,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枪头悬停在九十四的眼前,不再前进分毫。


阮玉山握住枪柄,随心所欲地在九十四面前抬了抬枪尾,枪头上下轻晃,颇有点调戏的意思:“你还知道自己有双眼睛能睁开。”


他往后撤肘,木枪随之收了回去,中段被他一把抓在掌心。


“亏你醒得早。”阮玉山将木枪倒杵在身前,漫不经心地擦着枪头,“不然待会儿我得在你头顶打个洞。”


“打洞做什么?”


九十四一边问,一边凝神注视阮玉山擦枪的动作。


他根本无心跟阮玉山搭话,一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


——刚才阮玉山就在门外练枪,他却根本察觉不到,连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无法捕捉。


这绝不是九十四迟钝平庸。


蝣人的天赋与生俱来,只是未经打磨,但底子在那里,怎么也不至于跟骨珠毫无玄气的普通人一样。


是阮玉山的功力太强,掌控和调息自己内力的能力已入化境,练功好似脚下无根,舞枪也不闻破空之声,无论是武术还是玄术目前都远在他之上。


或者说远在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之上。


九十四的双目来来回回扫视阮玉山手中那把木枪。


他也想练。


练什么都可以,可以是枪,可以是棍,甚至可以赤手空拳,总之他就是要练。


练得比阮玉山更厉害,胜过更多的人。


阮玉山的冷笑传到九十四的耳朵里,是回答他方才随口问的问题:“把饭倒进去。”


九十四的视线回到阮玉山脸上。


接着他听见阮玉山说:“活尸也会饿的嘛。”


九十四没有朝阮玉山回嘴。


他心中定下了这桩事,便收敛目光,按捺住此时的想法,先满院子寻找自己的衣裳。


金灿灿的朝阳里,他的绒布长衫和阮玉山的丝锦披风挂在一起,迎风飘荡。


阮玉山绝非是主动想给他洗衣裳。


奈何九十四一身外衫在泥地里滚得实在没眼看,阮玉山又见不得脏,就顺手拿水给他冲两下罢了。


九十四走到衣杆前,伸手摸向自己被洗得一尘不染的外衣,扭头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见他一大早装哑巴,便也不做反应,只扔了枪,大步流星走去灶上,打开自己温了一上午的米粥。


米粥的清香很快飘满整个院子。


阮玉山盛了粥,还不见九十四过来,仍攥着那件衣服出神,便扬声反问:


“洗得您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