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良想 作品

78. 华胥梦(柏绾卿)

一条黄狗,捡来的,从小爱摇尾巴。贫苦的村庄家家有丑模丑样的土狗,就像遍地生的狗尾巴草,命贱,好活,看久了也可爱。


招弟自打出生就没见过一个太平的家,耶耶打阿娘,耶耶打大姊,耶耶打她,耶耶打狗。


挨打的女人们蔫头巴脑地噤了声,以最大程度的服从换取这个家给的一口饭,虽则饭还是她们自己做的,但主宰权不在她们手里。


每次打架都让招弟畏缩无措,她一哭二求三劝解,巴巴讨好,无甚大用。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更习惯躲出去,蹲在门槛下,和黄狗眼对眼。


狗叫白黄黄。


招弟的眼泪只有白黄黄看得到,当她崩溃地埋下头去,白黄黄焦急地绕着她,招弟抱住它,它很安分地被她倚靠,用鼻子蹭她湿乎乎的脸。它是听话的玩具、伙伴、朋友,是唯一会对招弟展露感情的——家人。


穷山窝窝,人常常吃不饱,更没有什么分给狗。白黄黄天天吃剩饭潲水,开饭时仍会尾巴翘得卷卷的。不过自从它有了和招弟的秘密,招弟常从自己口里省点喂它。


农忙时白黄黄撵鸡赶鸟;耶耶醉酒发疯打人,白黄黄挺身吠叫,阻止他打招弟:为此,这条英勇的黄狗落下许多伤疤。


但只要招弟笑一笑,到溪水边洗衣服带上它,到田地干活带上它,它都快快乐乐地跟上去,咬咬路边的花儿草儿,围着招弟脚边蹦蹦跳跳。


耶耶看白家出了“乱臣贼子”,白黄黄大逆不道,它竟然听从招弟!他又一次喝得醉醺醺,想起此事,孰不可忍?


他抡起锄头,把狗的两条后腿截断,看上去成了半只狗。


招弟大喊,她从不敢这样撕心裂肺地喊,可这次她实在忍不住。


锄头也差点砍到招弟身上,阿娘、大姊攀住耶耶一左一右的胳膊,三妹匍匐在耶耶脚边求情。


半只白黄黄在布团里躺了半天,在招弟的以泪洗面中永远停止了呼吸。它受伤后,招弟不敢挪动它,怕引起它剧烈的疼痛,但现在它不怕了,它又能被抱进怀里了。


招弟用布团裹着它的尸体,走到溪边,走到田垄,走到它爱摇尾巴的地方。


白黄黄喜欢的地方,风光秀丽,但刀子在剜割招弟的心。这么好的地方,白黄黄再也看不见了;白黄黄死了,凭什么这些地方还没事似的美丽?


这世界的每个钟点每个刹那都更腐烂发臭,让人受够了。


快晚饭时,耶耶揩了揩鼻涕,问:“狗没死?”


“死了。”大姊代为回答。


“肉炖了,给我下酒。”


阿娘把半只死狗刨出来,白黄黄与葱姜蒜末合葬,献祭了凶手的五脏庙。


世界上所有人立即忘掉一只狗,唯独一人永远记住这只狗。


招弟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她常常遥望远方,展翅翱翔的鸟儿翻越山村,被四面围栏的山严密禁闭。白黄黄离世后,她生出莫大勇气,哪怕流徙荒野,葬死于风,也比被铁链钳制、棍棒胁迫的活强百倍千倍。


为自由而死,与天地间生而赋灵的万物一同,我死而后生!


招弟偷偷在袄子里藏蒸饼,腰间缝制布袋装刚收的梨子,幸好正值寒秋,山人袄子臃肿,可掩盖她的企图与准备。她还准备了一把短刀,原想趁夜黑爷娘熟睡时逃跑,但上天还给她们设立了意想不到的考验。


三妹的丈夫闹事,砍伤了一岁的弟弟,血流不止,爷娘立即慌了,一面止血,一面扯破嗓子叫招弟请巫医。


招弟逮住空隙对大姊耳语,“你先走,跑出村子,找个隐蔽地方等我。”


阿娘惊叫惨呼,耶耶用锄头追着凶手打。引弟请来巫医,因为业已太晚,诊费翻四番,耶耶咬牙应了。


巫医瞧着重伤的小儿,摇头,“娃子气快断了。”


“这不能,您再看看。”


巫医不高兴,觉得这家没礼貌还不信自己的医术,捻了捻上翘的胡须,拖长声问:“家里死过人?丢过人?”


耶耶马上回道:“没有”他答完却犹豫,“冲到孩子了?”


巫医桀桀怪笑,“我看你两口子命里无子,该是哪个孩子命里有弟兄,带了小的来,那孩子一走,这个也待不住,回天上重新投胎了。”


“郎中发发慈悲,你看是她带来的弟弟么。”耶耶扯住招弟,推到巫医跟前。


“看不了,老白,准备后事吧。”


“求您再给看看,来句准话。婆子,倒水去,没眼见的笨货。”耶耶一路跟着巫医,“她叫招弟,还有一个——喊你大姊过来——还一个念弟,是她俩带的小的吗?”


巫医厌烦:“她俩在跟前不管用,说明不是她俩带的,找丢的去,死了的也没法子喽!不过你这闺女,”他眯眼露出奸谗相,“腰细屁股大,宜男相,将来能生儿子。”


他伸出皴裂的庄稼人的手,“我说太多啦,泄露天机,看在咱们祖祖辈辈老乡亲的份上,你再添点。”


“没有了,真的,给的够多了。”


巫医一听,马上撒腿而去,“往后你可别找我。”


弟弟在阿娘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血在包裹他的被子里汪洋似的弥漫。三妹的丈夫跑了,屋里只有寥落的一家三口。


耶耶两眼直勾勾的,不时叫招弟拿这放那,招弟走来走去,他那双眼就寸步不离地贴着。


女儿长大了,虽然青涩但姣好秀嫩,巫医的话在他心头扎了根。


这个女儿能生儿子!


与其让肥水流进外人田地,为啥不先帮娘家传宗接代?


招弟再走过来时,男人将她双手折在背后,抱进自己怀中。招弟以为要挨打,连声认错,她要伪装下去伺机逃跑,可裤带一松,袄子里钻进一只粗砺的大手。男人摸到蒸饼和梨,立刻将她踹翻在地,“偷粮食!老子瞎了眼养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随手抄起锄头往她身上砸。


招弟抱头鼠窜,但男人没有放过那点邪念,冲出屋子追,吼道:“给我按住那个死丫鬟!”


阿娘闻声赶来,见溃逃的招弟拽着扯松的衣裳,狼狈不堪地叫了声“娘”。阿娘拦住她,但当那个已不能称作父亲的禽兽接近时,阿娘“失手”放了招弟。


“抓住她!快呀!你在干嘛?”


招弟不应该去找大姊,但她想不到去哪,腿比脑子先把她带到大姊藏身的村口,念弟见她身上凌乱,将她拉到一边,“发生了什么?”


招弟惊魂未定:“他疯了······我不知道今夜还走不走得了,回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吗?”


招弟沉重摇头,“我回不去,我想,你也别回得好。”


“那就走!”


念弟斩钉截铁,她搀起妹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跑,招弟身上只留住一只梨子,其余什么都没有。她们不知能跑多远,能撑多久。路上念弟捡了一只废弃的镐头,作为唯一的防身武器。


夜浓郁粘稠,困倦让上下眼皮渴望相拥,离下个村子还远,无人的荒野只好作为过夜地。


可是,男人骑着驴找来了。


他提着铁镢砍向姊妹俩,躲不开就会剜下块肉来。


黑布隆冬的旷野,三人沉重的追跑和喘息,呼出的白气转瞬化得无影。男人追着一个打时,另一个就捡石块砸他,他发怒了,这个马上跑开。


但两个女孩的力气怎能经受住长夜过度的消耗,到她们筋疲力尽总归是死路一条。


招弟把镐头藏进大姊袖里,“我拖住他,你从背后砸,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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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叫我······”念弟不知如何脱困,但叫她下黑手,又觉得父亲罪不至此。


招弟撒了一把草灰,男人连忙盖住自己的眼,口中骂道:“娼妇,弄坏老子眼睛,干死你!”


庄稼人衣上常年灰土,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干净布片擦眼。


招弟满眼绝望,示意大姊快动手。一旦男人看得清定会打得更重,抛沙这种伎俩怎么会成功第二次?她双手合十,无声地哀求大姊,生死决于这一刻。


念弟幼小的心并未恨到置父亲于死地呀。


她将镐头扔到他头上,没管砸得如何,迅速拉着妹妹蹬上毛驴,连夜通过下一个村子。天快亮时,她们才在土地祠睡了会儿,睡也不踏实,总是梦到耶耶追上来,青筋暴起的脸一下凑近。


毛驴不知跑去哪儿了。她们饥肠辘辘,一人分了半只梨,但梨只解渴不解饿,两人薅野菜充饥也不管用,肚子里烧得慌。


不久,毛驴回来了,且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男人握着铁镢,露出疯狂的笑,就是阴曹地府的厉鬼也不会比他笑得更可怕。她们一定会被打到半死,拖回家,再也走不出命运。


招弟心知无望,对着柱子,使出全身力气撞上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恶鬼从后面擒住她的双臂,迫使她头往后弯,招弟仰着脖子看他。男人骑在她背上,将她破破烂烂的袄子撕开,向旁边惊呆到一动不动的念弟伸出黑指头。


念弟嘶声道:“你是禽兽!”


她至此才相信妹妹说的是真的,为了生儿子,他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在这片罪恶的大地,在这片看似淳朴却肮脏的大地,干净是无法活下去的。


男人动作越来越快,招弟悄悄握住石片,在他要压下来时刺过去,可是他一下打掉了。最后的希望没带来奇迹。念弟看到妹妹心灰意冷的侧脸,和伏倒在暴力下的身躯。


天爷啊,你长长眼睛吧!


念弟抡起铁镢,许愿所有神仙降临,助她打晕禽兽的脑袋。“咣”的一声,血溅喷涌,男子身体僵直,缓缓地倒在地上。


招弟苍白地看向大姊。念弟握着铁镢颤抖,凄厉的哭道:“耶耶!”


若非逼到万不得已,若非眼前的事太过混乱,念弟始终都承认,那个男人是她至亲的耶耶啊。


两行清泪滑过,柏绾卿睁开眼,神色哀怨却很平静。这也让考官惊愕,一贯娇滴滴的少女却是这些人中反应最小的。


柏绾卿从不敢梦到这件事,最初的日日夜夜,她用大事小情的记忆压在那件事之上,把它像个坛子似的封存,到死也不打算让它有见光的机会。她好好地瞒着自己,久之竟养成习惯,她真的忘了。大姊也默契地不提。


她们与过去作别,只做自己。


回梦华胥,强迫她找回因果。柏绾卿因而想起,大姊对耶耶存有深厚感情,耶耶死去,大姊痛苦许久。她就没有。


白黄黄死后,自己好像再也没有那么伤心过。


柏绾卿环视其他人,除了少主和安悦涯,其他人都没醒,一个时辰已过。


深吸一口花朵的香气,柏绾卿无意中望向镜中的自己:长时间僵握的手臂发麻,那是握铁镢的姿势。


她瞳孔骤紧。


她将弑亲的罪行归咎于大姊,心安理得地以柔弱之姿活下来。


大脑的记忆给她编织了不同于事实的虚假之梦,肌肉的记忆却为她复原了那一日的真实反应。


她想起了,是她等那个恶鬼泄了欲望虚弱下来后,挥铁镢砸死了他。


那个男人没有预料到招弟还有力气反抗,大姊没预料到,她自己也没预料到。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等待哪只手救自己,她要一路向前,踽踽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