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露无声湿桂花
晨雾裹着药香漫过荣禧堂的窗棂,贾母枕着青缎引枕半阖着眼。琥珀跪在脚踏上喂参汤,银匙碰着定窑瓷碗叮当作响。王太医留下的药方在炕几上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珍珠母三钱"几个墨字。
"老太太进得香么?"鸳鸯轻声问。琥珀摇头,忽见帘外闪过石榴红裙角,忙放下药碗:"二奶奶来了。"
凤姐扶着平儿进来,鬓间赤金步摇难得未动。她接过药碗试了温度,笑道:"老祖宗且放宽心,昨日冯侍郎夫人送来两支百年老参..."话音未落,贾母忽然睁眼:"又收礼了?"苍老的手抓住她腕上翡翠镯,惊得平儿险些打翻托盘。
外间忽然传来环佩叮咚。宝钗携着莺儿进来,月白缎袄下系着艾绿罗裙,发间白玉簪映得面色如雪:"听闻老太太夜里咳嗽,特送些川贝枇杷膏来。"说着揭开青瓷罐,蜜色膏体泛着药香。
贾母松了手叹道:"还是宝丫头有心。"凤姐趁机抽身,腕上已浮起红痕。她瞥见宝钗袖口沾着墨迹,忽道:"宝妹妹昨夜抄经了?"宝钗不动声色将手缩回袖中:"不过是替姨妈誊写《金刚经》。"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惊呼:"三姑娘当心!"但见探春提着裙角跨过门槛,杏黄撒花裙摆沾满泥点,怀中抱着个油布包裹:"我在园子东北角发现..."话音戛然而止,目光扫过屋内众人。
贾母支起身子:"发现什么?"探春将包裹放在紫檀圆桌上,油布展开时掉下几片枯叶。众人倒吸冷气——褪色的杏黄宫装上爬满银针,桐木人偶面目模糊,胸口朱砂写着"戊寅年三月初九"。
"这是..."鸳鸯突然掩口。贾母颤抖着指向人偶衣料:"云锦!"宝钗捡起片枯叶细看,叶脉间隐约可见焦痕:"像是雷击木。"凤姐突然冷笑:"针脚倒是齐整,赵姨娘..."
"住口!"贾母猛拍炕几,药碗震得跳起,"去请政老爷!"话音未落,忽闻东厢房传来瓷器碎裂声。平儿掀帘望去,见赵姨娘瘫坐在地,面前是打翻的胭脂匣,朱砂色染红青砖缝,恰似人偶胸口的生辰八字。
【荣禧堂东暖阁 辰时三刻】
贾政握着人偶的手青筋暴起,孔雀补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忽明忽暗。程日兴送来的河工图在案上摊开,朱笔圈着的"永定河"三字被人偶的银针扎穿。
"查!"茶盏重重顿在黄花梨案几上,碧螺春泼湿了礼单。凤姐垂首盯着水渍在"忠顺王府寿礼"处晕开,忽然道:"这衣裳料子...可是元妃娘娘赏的?"
王夫人手中佛珠骤停。三年前的中秋夜宴,元春确实赏过赵姨娘一匹云锦,说是"给环儿裁冬衣"。邢夫人忽然插话:"昨儿厨房丢了两把银刀,莫不是..."话未说完,外头传来贾环哭喊:"不是我娘!"
贾琏揪着贾环后领进来,男孩腰间玉佩缠着红线——正是巫蛊常用的辟邪之物。探春突然跪下:"父亲明鉴,今晨我在蘅芜苑墙根还发现这个。"素手展开帕子,半截线香幽幽泛着猩红。
"够了!"贾政将人偶掷在地上,银针弹起划破凤姐手背。血珠滴在河工图上,沿着永定河道蜿蜒成细流。宝钗忽然轻呼:"这生辰...不是元妃娘娘的?"
满室死寂。贾母的翡翠抹额突然断裂,珠子噼里啪啦滚过青砖。王太医留下的药方被风卷到炭盆边,一角已然焦黄。
【大观园蘅芜苑 巳时初】
细雨打湿了湘妃竹帘,宝钗扶着莺儿转过沁芳桥。假山后转出个戴斗笠的婆子,挎着竹篮念叨:"...当年张嬷嬷就是在这儿..."宝钗驻足细听,那婆子却闪进山洞。
"姑娘看这个。"莺儿从枯井边捡起半片青瓷,内壁沾着褐色药渣。宝钗用帕子包了揣入袖中,忽见远处潇湘馆的窗纸上映出两个剪影,高的那个发间金钗形状,分明是凤姐常戴的累丝凤凰簪。
正待细看,忽闻稻香村方向传来哭喊。李纨的素色身影在竹林中时隐时现,贾兰抱着书匣跟在后头,衣襟上沾着墨迹。宝钗使个眼色,莺儿忙上前搀扶:"珠大奶奶这是..."
"兰儿的砚台被换了!"李纨颤声展开宣纸,本该是《孟子》的功课上,赫然画着个吊死鬼。贾兰抽噎道:"早上从学里回来就这样..."宝钗瞥见画纸边缘的胭脂印,与赵姨娘打翻的胭脂色同出一辙。
【荣国府东跨院 午时正】
凤姐将算盘摔在炕上,玛瑙珠子溅了一地:"好个周瑞!拿田契抵赌债不算,连老太太的体己银子都敢动!"平儿捧着账本低语:"旺儿说在赌坊见过程主事的小厮..."
窗外忽然掠过道黑影。凤姐抓起剪烛花的银剪子掷出去,"夺"地钉在门框上。丰儿跑出去看,只拾回片撕破的衣角,靛青杭绸上沾着河泥。
"是琏二爷身边兴儿穿的料子。"平儿捻着布料沉吟。凤姐冷笑:"难怪今早见他靴底有红泥——永定河岸才有的朱砂土。"说着展开河工图,血痕蜿蜒处隐约可见"忠顺王府别院"几个小字。
【梨香院西厢 未时二刻】
薛姨妈对着观音像垂泪,同喜捧着扬州来信不敢出声。宝钗掀帘进来,带着雨气的裙裾扫过青砖:"妈妈莫急,哥哥的事已有转机。"说着取出袖中青瓷片,"这是从大观园井边得的,妈妈可认得?"
薛姨妈拭泪细看,忽然变色:"这是装阿胶的贡瓷!去年忠顺王府寿辰..."话到此处突然噤声。宝钗将瓷片浸入茶盏,褐色药渣竟泛出金粉——分明是熔化的金箔。
窗外惊雷炸响,雨幕中传来急促拍门声。薛蝌浑身湿透闯进来:"姑母,大哥的货船夹层里...藏着官银!"
【大观园浆洗房 申时初】
雨丝斜穿过褪色的茜纱窗,探春握着宫绦的手指节发白。那缕金线在阴雨天泛着惨淡的光,缠在绦子上的发丝乌黑细软——分明是未及笄少女的鬓发。
"那日赵姨娘送洗的衣裳里,可还夹带别物?"探春转身盯着跪地的王嬷嬷。老妇人的木盆里漂着件杏子红绫袄,衣襟处暗褐色污渍正渐渐晕开。
侍书突然低呼:"姑娘看这盆底!"铜盆内侧赫然刻着"凤藻宫"三字,阴刻处积着青苔。探春指尖抚过铭文,忽听外头竹帘响动,宝钗携着雨气进来:"三妹妹好兴致,雨天查检浆洗事务。"
探春将宫绦收入袖中,笑道:"宝姐姐来得正好,你素日最懂织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见宝钗的月白袖口沾着金粉,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两人各怀心思对坐吃茶时,忽闻潇湘馆方向传来玉磬声。宝钗执壶的手微顿,雨前龙井在盏中荡起涟漪:"林妹妹又犯嗽疾了。"探春瞥见窗外闪过石榴红裙角,起身道:"该去瞧瞧。"
行至沁芳闸,见水面漂着几片写满字的蕉叶。侍书捞起一看,却是《牡丹亭》戏文残页,墨迹被水洇成团团愁云。宝钗忽然驻足:"三妹妹可记得那年梨香院排戏?"探春尚未答话,假山后传来凤姐冷笑:"...这般偷梁换柱的手段,当我王熙凤是瞎的?"
【荣禧堂东耳房 酉时正】
烛火将贾琏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墙上的河工图如张牙舞爪的巨兽。他蘸着朱砂在"忠顺王府别院"处画圈,笔锋突然折断——那别院位置竟与溃堤风险最高的弯道重叠。
"二爷,"兴儿捧着账簿进来,"周瑞交代今年庄子上实收..."话音未落,账簿被风掀开,某页夹着的当票飘落火盆。贾琏抢救不及,只见"赤金累丝九凤钿"几字在火焰中蜷曲成灰。
更漏声里忽然掺进环佩轻响。平儿提着羊角灯进来,灯影扫过案头时,贾琏迅速用河工图盖住当票残灰。"二奶奶请爷去库房对账。"平儿说着,目光在朱砂圈上停留片刻。
库房内,凤姐正用烛台照着楠木箱上的封条。见贾琏进来,突然将烛火凑近他衣襟:"二爷袖口的红泥,莫不是永定河岸的特产?"贾琏后退半步,后腰撞上箱笼,震得里头官窑瓷器叮咚作响。
"这青花海水纹梅瓶,"凤姐轻抚箱内器物,"去年忠顺王世子大婚时,礼单上可记着一对。"烛光映出瓶底"大明宣德年制"的款识,釉面却透着新烧的贼光。
贾琏忽道:"冯侍郎今日问起大妹妹的嫁妆。"凤姐手中烛台一晃,蜡油滴在缠枝莲纹上:"大妹妹的紫檀雕花拔步床,不是早填了琮儿的赌债?"两人影子在梁柱间纠缠,如困兽撕斗。
【扬州盐运司牢房 戌时三刻】
薛蟠盯着食盒底层的短刀发怔。刀刃双鱼纹在月光下泛着血光,让他想起去年清明在甄家别院见过的族徽。牢门外忽然传来漕帮暗号,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惊起檐角昏鸦。
"薛大傻子!"狱卒醉醺醺扔进个酒囊,"有人请你吃断头酒!"薛蟠摸到囊底硬物,展开竟是半张盐引,盖着模糊的"忠顺王府"朱印。窗外漕船笛声呜咽,似妇人夜哭。
【荣国府佛堂 亥时初】
贾母跪在蒲团上诵经,忽见供桌上的白玉观音指尖渗出血珠。翡翠添香时惊见经卷间夹着张黄符,朱砂画的咒文竟与桐木人偶胸口八字相合。正要惊呼,佛龛后的《往生咒》无风自动,露出夹页中元春的手书:
"女儿深宫寒彻骨,唯愿家人远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