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春临暗流
出了裁缝铺,杨承燕依旧心疼花出去的银子,小声嘀咕道:
“分明还能再便宜些,价钱给高了。”
侯高飞朝长孙透笑道:
“弟妹勤俭持家,四弟好福气啊。”
先前在潜州,长孙透着急救杨承燕,对称呼并不在意。
此刻再提及,未免觉得有碍女孩子家清誉,于是正色道:
“二哥莫要玩笑,我与承燕只是朋友。”
“哦?你把她当朋友,她也同样将你当朋友吗?”
“那是自然。”长孙透神色笃定。
胖子见他当局者迷,也没出言点破,只是似笑非笑看向前方、
他们离开潜州没多久,侯高飞与杨承燕相处也不多,但途中不止一次瞧见女子偷看自己这位四弟。
若说其中没有丁点情愫,他是不信的。
十几名小乞丐有了新衣裳,皆是喜不自胜。
虽然心痒难奈,但知道自己身上脏,没有着急去穿。
拿在手上都怕弄脏了,一路小心翼翼朝客栈走去。
走了没多远,途径一家酒馆,侯高飞无意间瞧见一个熟悉身影,略一犹豫,朝其余人道:
“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说罢,朝酒馆内走去。
大堂正中一张木桌旁,一名老道点了一坛酒、一碟花生,外加一盘手抓羊肉,有滋有味享受着。
胖子来到一旁,没过多客套,直接坐到对面道:
“老前辈好生兴致,可还记得晚辈?”
老道看了他一眼,夹起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道:
“记得,你是侯家小子,你家挺有钱,却不是正道来的。”
侯高飞一时语塞,自嘲笑笑道:
“所谓无奸不商,家父确实做了不少有违良心的买卖。
侯家府邸被查封,万贯家财散尽一空,想来也是遭了报应。”
说完,他很有眼力劲为老道添上一杯酒,也不喊对方老骗子了,虚心求教道:
“十年前前辈来我家中小住,曾说过晚辈此生会娶四个老婆,生八个儿子,不知是真是假?”
合着他绕了一大圈,竟是为了这个问题。
老大从盘中抓起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一边砸吧手指头一边道:
“那倒记不清了,不过我既然那么说,便确有此事。”
侯高飞不由面露喜色,他与巧儿私定终身不假,却也不是什么纯情之人。
大丈夫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男人但凡还喘气,就没有不好色的。
只是没等他高兴多久,就听老道继续道:
“你这辈子兴许会有四位夫人,却也并非一帆风顺。
倘若多行不义,别说八个子嗣,就连一个也留不住。”
听到这话,胖子不由怀疑起来。
对方说他有四位娘子,他是信服的,可若说坏事做多会生不出儿子,却又不像真的。
普天之下作恶的多了去了,又有几个真的断子绝孙、生儿子没屁眼?
反而许多都是家族兴旺,甚至出了不少了不起的人物。
人便是如此,讳疾忌医,只相信自己想听的。
倘若在大街上拉一个人,跟他说他有帝王命数,对方定然十分开心,再三酬谢。
可要是说他注定要当乞丐,一顿臭骂都是轻的。
老道见他不信,低头从腰间解下葫芦,缓缓道:
“你若不信,回头问问你爹,看你的命究竟是如何保下来的。”
说罢,打开葫芦,将里面东西一股脑倒进面前空碗中,那是十几里乌黑丹药。
老道不急不缓拿出一根牙签,剔了剔牙缝里的肉丝。
等嘴里舒坦了,才砸吧一下牙签,用油乎乎的手拿起一粒丹药,聚精会神用牙签在丹药表面刻画起来。
侯高飞对老道怪异的举动视若无睹,满脑子都是对方刚才的话语。
听他这意思,父亲还活着?
刚要开口询问,老道就直接开口逐客道:
“没事就走吧,别耽误道爷我炼丹。”
胖子见对方脾气古怪,压下心中疑惑。
老道好歹也是李哥的师父,总不会害自己,于是起身恭敬一拜,转头离开。
酒馆中,老道继续刻画着丹药,时不时将沾了药粉的竹签放嘴里砸吧一下。
不到一炷香时间,碗里十几颗药丸都被画上繁复的纹路。
老人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轻轻倒出些金色粉末进碗里,轻轻摇晃几下。
碗中丹药均匀裹上金粉,竟成了金丹。
看着那金丹,老道不禁咧嘴一笑,暗处突然传来个略带惊诧声音:
“这就是你给陛下的丹药。”
老道早就知道对方在此,将金丹一粒粒装进葫芦道:
“终于舍得现身了?”
那声音沉默一会儿,没有显露真容,平静道:
“看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老道没有回话,将葫芦重新悬于腰间,起
身出了酒馆。
……
春临城皇子府,二皇子赵极正坐在案旁批阅折子。
老仆袁彩立自外面快步走了进来,手持一封密报。
“二爷,李小兄弟三人在潜州跟白杆兵打了一架。”
赵极手中笔依旧不停,平静道:
“倒是我小看了素光武,没想到他当真敢对皇子下手。”
“二爷,这次还真不关素光武的事,是他手底下的团练使牟啸回家探亲,刚好遇到他们三人。
姓侯的后生一向不省心,这回将主意打到了牟家身上,不想捅了马蜂窝,故而有此一战。”
男子闻言放下手中朱笔,抬头道:
“结果如何?”
“您还是自己看吧。”
老仆苦笑一下,递出密信。
赵极抽出密信,简单看了一下。
由于当时战况激烈,哪怕伏蝉也无法尽数详记,仅是大致将前因后果写了出来。
彩立子在一旁解释道:
“老奴接手以后,便对其中出现的人进行了一番调查。
何守义身世明了,没费什么功夫便查出来了。
他是越末名将何稔岁的后人,一直躲在潜州城里隐姓埋名,这回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才现身的。”
“何稔岁……是那个号称越末最后一位忠义之臣的万州节度使?”
“没错。”
老人微微一笑,看了眼主子,小心道:
“何家满门忠烈,当年所有人都忙着夺天下的时候,他独自镇守万州,拒敌陶立大军,在民间威望颇巨。
太祖皇帝登基时,封六公十二侯,何稔岁是唯一一个未曾为大梁立功却得封荫的人。
不过何家世代忠良,号称不愿效命于越后十国,因此举家搬迁,从此杳无音讯。”
赵极点点头。
何稔岁的作为,不仅受百姓爱戴,如今的皇族亦是服气,当年太祖皇帝更是屡次当众赞誉。
只是此人忠君爱国到了执拗的地步,无法为诏国所用,着实可惜。
想到这,赵极开口道:
“那何家后人现如今在何处?”
“回二爷,潜州一战后,他便投军去了,似乎是因为一位结拜兄弟遭牟啸所杀,想要报仇。”
“民不与官斗,这何家后人倒也聪明。
若是他有祖上的志气,定然不会投身禁军享清福,而是去边关历练。
你安排一下,让他进入咱们管辖的队伍,多给些机会,加快升迁。”
赵极说完,又补充道:“记住,别做的太明显。”
彩立子明白这位从小侍奉长大主子的用意,当即道:
“二爷放心,老奴定会让他心甘情愿效忠于二爷。”
赵极点点头,继续翻看密信:
“其余人呢?”
“在潜州城中出手帮忙的,有一个戴面具的神秘人,还有一个老乞丐婆子。
那神秘人武功路数奇怪,轻功了得,为人又机警,甩掉了暗中尾随的探子,估计再也查不到了。
至于那乞妇,名字叫庄姑,身上有隐疾,交战后旧伤复发,不治而亡。
她所用剑法专研破甲,较南宫城的后越剑又有不同。
伏蝉收集的情报并无这一路功法,应该是十国时期的人物。”
老人说这话时,语气略带遗憾。
十国时期的人活到现在,少说也五十多岁了,当真是死一个少一个。
诏国初建时,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迫于生计进宫做了太监。
如今已年过六十,不知哪天就没了。
他与那庄姑并不相熟,只是同龄人去世,难免同病相怜、心生感慨。
赵极年富力强,身居高位,自不会对一个老妇的死有何感觉。
他有条不紊查看着谍报,当看到最后一句时,手不自觉颤了一下。
只见密信上赫然写道:
南宫姿意遭素英偷袭,身负重伤。
赵极眉头微皱,复而面色平静,不露声色道:
“素家人伤了百面媚?”
彩立子点点头道:
“那丫头先前在与胭脂红交手,受伤一直未愈。
这次遇到白杆兵,逞强迎敌,能捡回条命已算造化。
不过那素家后辈也没落个好下场,被神秘男子一枪穿胸,死在了乱战当中。”
赵极将密信轻轻放下。
搁以往,他已经屏退老仆继续批折子了。
可今日听闻她受伤,不知怎地心生杂乱,完全无法静心思考别的事。
到最后,索性站起身,吩咐道:
“备好马车,随我去趟京城。”
彩立子一愣。
赵极补充道:
“准备好香烛值钱,今年早些祭拜母后。”
老人活了大半辈子,心思通透。
哪怕对方如此遮掩,还是被他明白了用意,这分明是打着祭拜的幌子前去探望那丫头。
虽然二爷平日里一副不近女色的样子,可
毕竟与南宫丫头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也是有的。
袁彩立这些年看着主子长大,早就将其当成晚辈看待,此刻见他开窍,自是开心。
低头作了一揖,笑着下去安排了。
与此同时,春临城中种满了红柳的庭院里,一对男女正坐在亭内石桌旁,一个抚琴,一个吹笛。
笛声清脆,琴音悠扬,二者相和,本是天造地设,但曲调却带着股哀转幽怨。
二人所奏是最近刚兴起的曲子,唤作“梨花叹”,源自越末一位诗人写的《明月照梨花》:
明月照梨花,凝霜欺白雪。胭脂盖朱砂,鲜血侵红衣。
全诗起初词意美好,意境皎洁,以白对白,以红压红。
可待最后一句,蓦然出现“鲜血侵红衣”,让读诗之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他,本是扩州一位书生。
二十出头的年纪,娶了小自己三岁的女子,正是风光无限之时。
可就是成亲那一日,扩州突遭陶立大军破城,迎亲队伍被冲散,新娘子也被掳走。
他一介书生,几次三番想闯入敌营,却被打到吐血丢了出来。
等再次看到青梅竹马的新娘,是在大街上。
她衣衫不整,像垃圾一样被丢到街头。
鲜血浸透了大红嫁衣,死不瞑目。
书生抱着女子的尸首,几欲癫狂。
看着满城破败、尸横遍野,他咬破手指在城墙上写下这首诗,而后离开了这里。
恍惚间,亭中男女似乎与那新婚二人有些相似。
弹奏的曲牌名叫“珍珠倒卷帘”,起先空灵清脆,如珠落玉盘,而后骤而变得苍凉,呜咽间扰动心弦。
正如那女子,在原本大好的年华,突然香消玉殒。
一曲奏罢,庭院突然恢复平静,倒也不见如何余音绕梁,二人却是都沉默了。
许久过去,着白衣的女子率先擦拭一下眼角,轻声道:
“你好歹也是个皇子,竟与我弹奏这下里巴人之音?”
男子倒不似女子那般容易共情,神态自若道:
“天下音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只不过有人自恃清高,以为高山流水便是文人雅士,高人一等。
民间那些调子皆是粗鄙不堪,入不得耳。
听到琴音缥缈,便奉为仙子,听得唱腔甜腻,便斥责靡靡之音。
殊不知是他们自己心脏,听什么都是脏的,才将亡国之恨,归结给一个歌姬。”
女子闻言轻笑道:
“如此说来,在你眼中这世上就没有靡靡之音?”
“那是自然。”
“那你如何看待窑姐们经常唱的十八摸?”
这一下倒把男子整不会了。
他万没料到看似知书达理的女子,竟会抛出这种问题,略一思索,当即装糊涂道:
“那曲子本皇子没听过,自是不晓得。”
女子浅笑一下,并不戳破,转移话题道:
“今日来找我何事,该不会是烤羊肉的签子又不够了吧?”
“我就算脸皮再厚,也不能接二连三打你院子里红柳的主意。
上次你给我那些没用完,我觉着过意不去,便又差人从西边挖了十几株苗回来。
这整个春临城中,也就只有你的红柳院能种活这娇惯玩意。”
“其实它并不娇惯。”
女子轻轻捏住一根伸进亭中的枝条,目光出神道:
“红柳一年三秀,又谓三春柳,耐旱也耐水,扦插、播种皆可培育,只要养护得当就可以长得很茂盛。
你以后无需千里迢迢送来,劳民又伤财。”
男子目光灼灼看着女子,拱手笑道:
“红柳姑娘教训的是,本皇子记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