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里 作品

43. 璇花篇·四十三

北风冰凉刺骨,沿领口袖口往身体里钻,俞沅之冻得打了个寒颤。


霍琅不由分说牵她进屋,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俞沅之欲向墙角退,却被男子扯住胳膊。


霍琅停顿须臾,回应她方才问句:“每年除夕,我驻城巡夜从无例外,子时轮歇去看你。”


他抬手,掌心捂着她的脸颊。


俞沅之沉默,一双杏眸被严寒冻得水盈盈,长睫化开冰晶,雾气湿润,嘴巴微启看着他。


霍琅不由得吞咽,而后小心翼翼,唇一寸一寸靠近。


她攥着玉佩的指尖发白生涩,紧张到全然忘记呼吸,微阖双眼。


男子极柔,极缓的吻,落在她的鼻尖。


下一刻,俞沅之被霍琅牢牢拥进怀里,他的胸膛宽阔温暖,手臂结实有力,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发,低语:“什么时候,你肯清醒着抱我。”


她仅在睡梦中环过他的腰。


她并不敢。


除了对前世的阴影,俞沅之还无法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她眼珠盯着鞋尖,心跳若擂鼓,连连咽口水。


“我……出身山野……”


那声音极弱,极轻,传到霍琅耳中却犹如巨石高山,重比千金。


“我比你更野。”他应。


俞沅之心口揪紧。


霍琅顿了顿,道:“会嫌弃我不够高贵吗?”


此言一出,她只觉头顶瞬间被几道惊雷越过,从男子怀中脱离,站直:“霍将军……在取笑我?”


他是太后娘娘与丞相的亲侄儿,越国公幼子,未来权倾朝野,废立帝王之人,不应有此一问,唯一的解释,就是霍琅以她的身份玩乐,但俞沅之并不认为他是如此卑劣之人。


她垂下眼帘,不满道:“我说过,不做你的妾,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愿高攀任何权势,只想和阿娘安稳度日,襄京城贵女无数,论品德才貌,家世地位,我样样敌不过,更难为妻。我明白……霍将军一时兴致,我不会当真。”


俞沅之长舒了口气,她早该说出来,竟妄想迷糊着,一晌贪欢。


那些亲密曾经,昙花一现,是场梦罢了。


霍琅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触她的下巴,继而缓缓抬起,四目相对,俞沅之溺在那双黑沉眼眸里,半晌无话。


他道:“我不纳妾,不外室。”


既然俞沅之听不得“成亲”二字,他就索性换个说法。


不纳妾,不外室,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男子的手指温柔摩挲她的唇,眸光变得凌厉:“你可知,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霍琅不是个好人。


俞沅之前世就明白,但相处愈久她愈发忽视,误以为霍琅是君子。


所谓暴徒,并不会因她转性子。


想到他拿箭插入徐鄞喉咙,灭了皇后满门,俞沅之的肩膀忽地发抖,眼睫微颤瞪着他,好似胆怯,却又不屈。


男子沉默。


良久,霍琅轻叹一声,将她揽入怀中,软不成,硬不得,束手无策。


霍琅心烦,低头轻咬她的耳垂,嗓音发闷:“沅沅。”


俞沅之以为听岔,霎时屏气。


霍琅:“我绝非一时兴致,你未免太轻视我。”


俞沅之噤声,捏稳掌心玉佩,额头抵在他下巴处,慢晃了晃。


缠绵缱绻,寂然无声,直至卯时二刻,霍琅方才松开手,只道前往西营办差,转身离开。


半盏茶后,俞沅之走到窗前推开窗子,目之所及,已瞧不见那人背影。


她……可以吗?


可以摆脱前世阴影,重新接纳白头之约。


仰头望去,天穹弥漫灰雾,乌糟糟,好像要下雪了。


-


越来越冷,河水陆续结冰,茫茫成片,每逢冬日,乡野孩童常在冰雪中玩闹打滚,都城百姓并不特殊,甚至高门后宅,也纵得那群小主子肆意嬉戏,罗宅在一众世家中,显得格格不入,府邸门可罗雀,罗羡仙遣散不少仆从婆子,偌大空园,凄凉落寞。


俞沅之告知阿娘,除夕前她会搬到新宅子同住,阿娘欢喜,与枣花一起剪窗花,编绳结,绣挂画,雅致小院处处温情。


当她将阿娘做的芝麻糕和蜜饯带给罗羡仙时,女子正藏在被子里咳嗽。


浑身滚烫,发抖抽筋。


俞沅之忙唤仆妇,却无一人应答,她索性让小厮去请大夫,管家提来井水,亲手将青布浸湿,拧干敷在罗羡仙额头,一炷香便更换一次,又费力搬来三床重棉裹住身子。


罗羡仙嘴唇哆嗦,半睁眼睛瞧着她,不作声。


近一个时辰,大夫风尘仆仆赶到府中,诊脉开方,抓药煎汤。


俞沅之搀扶女子起身,令其靠着软垫,端来药碗小心喂下。


罗羡仙耍脾气不肯喝,被俞沅之“威胁”,若不喝便捏住她的鼻子灌进去。


女子勉强吞下半碗汤药,嘴唇干裂,偏过脸道:“为何还不搬走,不是亲眼所见罗家的报应了吗。”


俞沅之用帕子耐心擦拭罗羡仙下巴药渍,轻声道:“罗家是罗家,你是你。”


罗羡仙:“……”


桌上摆着一碟芝麻糕,一碟蜜饯,喝完苦药刚好含一枚蜜饯,酸甜可口。


夜里,罗羡仙从塌上爬起,将芝麻糕与蜜饯通通吃光,乖乖喝药,歇息在塌,不出两日,风寒好转。


-


正堂内,朱管家挂了一盏灯,长穗垂摆,罗家重丧不得红喜,如此便算迎年。


俞沅之与罗羡仙灯下烤火。


“近来城里有桩趣闻,可有听说。”


俞沅之摇头。


罗羡仙:“不知是谁掷下五百金,在琼花楼列下红席,名为襄京美男榜,墙上桌上摆满男子姿容画作,由众人选出魁首,待到除夕当日揭晓赢家。”


俞沅之:“这倒新鲜。”


罗羡仙:“多为民间玩乐,几年前也有一回,夺魁之人是当年状元,现今已为御史,据闻他夸官时,在御街走过,被一位游行老先生画了幅状元图。”


俞沅之轻笑:“想必一表人才。”


罗羡仙颔首:“的确面如冠玉。”


炭炉烧得旺,烘得心头暖,罗羡仙自风寒好转后,待她颇为亲密,脸上笑意也逐渐多了起来,俞沅之心底默道,当真是明媚活泼的大美人,先前许是憎恶罗家人,不愿理会罢了。


她问女子除夕是否去宫中守岁,罗羡仙支支吾吾,她又问可愿去新宅子与自己和阿娘一同过,罗羡仙眼眸微亮,彼此心照不宣。


临近年下,罗羡仙愈发欢喜,因为很快,就要与“心上人”见面。


-


顾浔阳归京那日,俞沅之被罗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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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一同到琼花楼三层阁间品茗,邺国对年轻男女并无过多束缚,未成婚前三两结伴游行,饮茶共坐实乃常事。


男子浓眉高鼻,英挺俊逸,因常年驻营,肤色黝黑,映着眼眸干净澄澈,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我二人相识已久,算有几分投缘。”罗羡仙红脸,凑到俞沅之耳边小声嘀咕。


何止投缘?


俞沅之瞧女子羞涩模样,忍下打趣之言,轻笑未语。


顾浔阳略坐片刻,起身出阁间。


正当她困惑之际,一道熟悉身影瞬然晃在眼前。


罗羡仙蹙眉惊呼:“霍将军?”


顾浔阳爽朗道:“方才南街偶遇,坦言今日与罗姑娘俞姑娘相约琼花楼饮茶,未料霍将军也得空,咱们一道!”


罗羡仙:“霍将军哪里是想品茶,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浔阳一头雾水:“此地不供酒。”


霍琅未理旁人,径直落座俞沅之左侧空椅,檀木方桌,四边圆满。


大堂喧闹声,偶能听到一二。


罗羡仙托腮:“好热闹,进门就瞧见画作一茬一茬的,数十长桌,摆都摆不开,莫说旁的,咱们大邺当真有不少风度翩翩美君子。”


俞沅之脸颊莫名滚烫,并不瞧霍琅,只顾与女子叙话。


罗羡仙:“不知今年,上次魁首能否连夺,就是我同你所说,那位寒门状元。”


俞沅之记起,点头应着:“王御史。”


她未见过人,只晓得姓氏与官位。


“听说还没成亲呢,陛下曾有意选他为驸,可惜小公主因病离世,无缘姻缘。”罗羡仙看向顾浔阳,“你好像与他有些交情?”


男子颔首:“两年前他还在刑部任侍郎一职,因铁面无私得罪一位高门公子,遭对方报复,我救过他一次。”


罗羡仙轻叹:“论才学,王御史可比那些纨绔子弟强多了。”


俞沅之垂下眼帘,茶杯热气扑在鼻尖。


“世子,您看这阁间已有……”门外响起掌柜声音。


襄京城酒楼茶楼遍地,但颇具规模的铺子大多都为勋贵私产,譬如这间琼花楼,为户部尚书岳丈所掌,来客不乏尊贵之人。


顾浔阳:“世子?”


男子看向霍琅,得其允准后起身拉门。


徐慕热络寒暄,全然熟人姿态,继而随心所欲阔步入内,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俞沅之身上:“上次宫宴后再未见过,还想当面夸赞妹妹文墨精妙,今儿既撞上,不妨一道饮茶。”


少年寻掌柜在顾浔阳旁边加把椅子,与她相对而坐。


徐慕挑眉:“霍将军怎有这份闲情逸致,不进宫品上等好茶,反而屈尊降贵,赏光民间茶肆。”


霍琅懒得理会,气氛尴尬。


徐慕却毫不在意,笑眯眯又道:“沅妹妹可瞧见大堂里那张襄京美男榜?”


罗羡仙不喜徐慕油嘴滑舌,抢先解围道:“俞姑娘没兴致,比起姿容,她更欣赏英雄。”


俞沅之刚咽下一口茶,闻言险些呛住,拳头攥得死死,指尖戳中掌心,浑身似在冒火,像吞了几筐辣椒。


顾浔阳堕云雾中,挠挠头,徐慕勾唇未语,摇动折扇。


而在方桌下……


一只大手,突然握住俞沅之的拳头,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