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里 作品

42. 璇花篇·四十二

一盏琉璃灯挂在马车顶,轻微晃动。


俞沅之默默收回红封,低头道:“霍将军万贯家财,我贫困潦倒,旁的给不起。”


“给得起。”他道,“一枚香囊。”


俞沅之:“……你平日又不曾佩戴。”


霍琅:“你若送,便戴了。”


俞沅之耳根泛红,未应声,转身掀开帷幔一角,手指攥紧轻吐气息,心不在焉瞧着城中万家灯火。


夜里,她将燃灯加了一盏,零散布料与丝线堆在桌上,挑起方飞燕草绸缎,指尖轻抚过每一寸,慢慢捂在胸口。


-


腊月初七。


俞沅之十七岁生辰。


一大早,罗羡仙让人送到房中两枚圆鸡蛋与一对红宝耳环,她本想道谢,但仆妇称大姑娘奉旨入宫,不在府内。


墙角那盆芦荟又茂盛许多,叶子摸起来饱满圆润,边缘锋利一如既往,俞沅之浇足水,起身至木柜寻了件雪青素纹罗裙,稍加装扮。


明明寒冬,踏出屋门那刻,她却瞧见漫天窃蓝,晴朗澄澈,仿若春日。


绣鞋踩过石阶,几片梅瓣卷风而至,落在脚旁,俞沅之俯身将其捡起,顺纹路细细摩挲,而后走到梅树附近,归还那抹厚土。


阿娘忙了整日,为女儿摆一桌生辰宴。


蜜饯四碗,饽饽四盏,鲤鱼肥美,羊汤香浓,蟹肉软嫩,草菇嚼劲十足,更有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阿娘要枣花一道入席,小丫鬟说什么都不肯,最后还是俞沅之琢磨出法子,为其寻个矮凳,随阿娘身边。


许是羊汤热气扑脸,枣花抹了抹眼睛,低头喝下满满一碗。


俞沅之扶阿娘回房,嘱咐枣花好生照顾,自己则走到后院园子。


园内一棵陈年松柏,苍翠葱郁,旁边栽种几棵梅树,她将一枚平安结挂在矮枝上,边角被风吹得翻起。


一阵脚步声临近,俞沅之不必回头,就晓得来人是谁,她下意识将几缕碎发挽至耳后。


“生辰可还欢喜?”


他关心。


俞沅之轻轻点头,道:“阿娘陪着我,还尝了许多美味。”


眨眼,一袋栗子出现在她面前。


热的。


俞沅之目光凝滞。


霍琅:“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玄风都饿了。”


她鼻子一酸,眼睫轻颤,抬眸望向男子。


“你怎……”


霍琅未应,将栗子塞到俞沅之手中,又从怀里拿出一枚方盒,道:“生辰礼。”


盒子沉甸甸,同落在她掌心。


霍琅:“邺国旧俗,生辰可许一桩心愿,你许了何愿?”


俞沅之眼睫润湿,眨了眨转过身去:“若说与旁人听,便不灵了。”


霍琅:“我例外。”


她抿唇,沉吟不语。


朔风渐起,枯枝上的平安结倏地被吹撼,摇振得飞起,霍琅抬手一接,攥在掌里。


“若不说,这平安结我拿走了。”他道。


“霍将军无理取闹!”


“我从不讲理。”


俞沅之哑口无言。


半晌,她低头轻声道:“我希望……今年能寻到黑灵草,还七皇子康健。”


霍琅:“……”


那日宫宴,少年虚弱苍白的模样,在她脑中久久不散。


男子沉默,走向枯枝将平安结挂稳。


-


翌日晌午,罗府东屋。


苦药味浓烈刺鼻,混着臭气从木门浸出,寒冬腊月,屋内并未燃炭盆,冰凉彻骨,榻上女子面色枯白,脸颊凹陷。


两个婆子窝在一处掰松仁。


“大姑娘盼人醒,我瞧没谱。”


“命倒长,还以为躺着躺着就没了,喘气粗着呢。”


“臭肉,咽不下几口米汤,又出恭,你快些拾掇去。”


“怎是我,这回轮你!”


褐衣婆子不耐烦,双手在腰间擦擦,起身捏鼻近脏塌,但仅瞧一眼,横肉颤动,尖叫声霎时穿透屋顶——


罗女君醒了。


那双眼就像从土堆里刨出来的,一圈暗青,凹进骨头里,直勾勾盯着房梁。


东角院子除大夫与两个婆子,数日不曾有人踏足,因罗羡仙吩咐,罗女君苏醒需立刻知会,婆子担忧受罚,忙将屋内秽物清扫干净,推开门窗透气,寒风吹得塌上人浑身发抖,皮肉变紫。


俞沅之比罗羡仙更早迈入东屋,两婆子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你们出去。”她道。


罗府仆从已换过一批,留下的旧人也晓得俞沅之与罗大姑娘交情匪浅,闻言连连点头,退出内屋。


前世阿娘的仇,今生如意的怨,总要有个了断,她要在罗女君清醒时,割碎躯壳,让对方万念俱灰,死在这场“自尽”中。


站在塌旁,那张可憎的脸瘦骨嶙峋,但在瞧见俞沅之时突然瞪大眼,喉咙发出古怪呜声。


“还好你醒过来,否则到年底,便舒坦了。”


若罗女君一直昏睡,她会在除夕前决心了结。


俞沅之不停地吞咽,将一块厚布从袖口扯出拉平,汗沿额头滴滴滑下,她素日连宰鸡都不敢,何谈宰人,但被迫上绝路,不惜磨牙吮血。


“你将我阿娘坠井,将如意的脖子拧断,我要从你身上,一点点讨回来。”


她双眼猩红湿润,胸腔起伏不定,指尖在厚布上捏出几道月牙深痕。


砰!


门却在此时被推开,俞沅之动作一震,慌张将布藏到身后,僵硬转头,瞧见罗羡仙正站在屋内,面无表情。


她心虚,连连眨眼望向旁处,佯装镇定。


然而下一刻,木门被推紧,发出刺耳杂音,罗羡仙拎着食篮走近,视线落在塌上,嘴角笑意渗人:“小姑姑,我来给你喂饭。”


女子掀开食篮,里面有三碗黍饭与一大碗清水。


俞沅之皱眉,但她瞥向罗女君,那人面容比方才见到她时更为惊恐,双眼又惧又恨,四肢拼力动弹,却瘫软如泥。


罗羡仙旁若无人,将清水倒进热腾腾的黍饭中,搅都搅不开。


“你是在这里看着我孝顺姑姑,还是出去歇着。”女子眉眼不抬,用勺子按压碗中物。


俞沅之警惕:“你要做什么。”


罗羡仙唇角轻扯,靠在床边,左手大力掰开罗女君的嘴,右手将勺黏稠黍饭送进去,再紧紧捂住口。


罗女君双眼血红,眼珠几乎要奋力瞪出来,枯瘦脖颈数道青筋凸起。


罗羡仙一口接一口,一碗接一碗,塌上人咽不下,便用手向其嘴里塞,五根手指烫得通红发颤,喂到最后一口,罗羡仙的指头已肿成几根小红萝卜。


俞沅之目睹全程,大惊失色,当看到一摊秽物从罗女君嘴角流出,人同死鱼时,她再也忍不得,上前撕扯女子衣袖:“你在做什么!”


罗羡仙转头,胭脂已然哭糊,狠狠瞪她,咬牙道:“若要报官,随你去!”


啪嗒。


勺子砸在瓷碗里,清脆空荡。


-


窗子撬开一角,吹得帷幔轻轻晃动,屋内隐散一股清雅沉香,罗羡仙醒来时,恍惚瞧见枚紫云香囊挂在床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女子缓缓坐起,嗓音如同老妪,沧桑沙哑。


俞沅之守在塌边几个时辰,等人清醒。


“为何。”她平静问道。


“什么为何。”


“为何对那人如此。”


罗羡仙歪头盯着香囊,冷笑一声:“咎由自取。”


罗女君已身故,饱受折磨,死不瞑目。


俞沅之:“你姑姑身后事,如何处理。”


“她久病不愈,意外撒手人寰,我心甚痛。”


俞沅之:“不解释一下吗?”


罗羡仙双目红肿,与她对视:“解释什么,你若要一纸诉状告到衙门,随便去,反正此事我已向皇后坦言,皇后到头来也会保我一命。”


女子轻扯嘴角,但垂下眼帘,看到被包扎好的五根手指,目光瞬然僵住。


俞沅之:“这几日莫再碰水,烫伤药散也需隔日更换。”


罗羡仙沉默,吸了吸鼻子。


“安神汤与药膳小火温着,等下记得喝。”


说罢,俞沅之起身欲离。


“罗国公……是霍琅杀死的吧。”罗羡仙突然问道。


俞沅之脚步一滞。


罗羡仙低头:“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快,还以为要再等几年,才能等到罗国公过世,才能痛痛快快为我家人讨回公道。”


俞沅之未转身:“这是何意?”


罗羡仙握住包扎好的一只手,缓缓道:“你们应当都不晓得,我还有一个亲兄长,下生右耳有缺,是个痴儿,罗家嫌他丢人,对外称早夭,将他关在东屋不许出门。”


俞沅之微微握拳。


罗羡仙:“罗国公不喜我爹,总说只有小女儿最像他,骂爹老实蠢笨,后来欲上奏,循先帝时例将爵位传给小女儿,祖母反对,龃龉时被罗国公一把推倒,头磕在桌角,过了世。此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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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女君更为张扬,一心争爵,算计我爹娘,那日爹乘船无故坠湖,被水草扯住腿,淤泥塞满嘴,尸身拖上来后,罗国公还憎他有损罗氏名望,灵堂上,罗女君不知从何处寻来个男子,说是我娘远房表哥,和娘有苟且之事,那男子为钱财不惜诬陷,娘大受刺激早产,两日后,罗国公将我尚在月中的娘送往寺庙,将弟弟交给罗女君,可是没过多久,弟弟也死了。”


俞沅之沉默,转身。


罗羡仙抹了把脸,湿漉漉:“我娘油尽灯枯,被他们接了回来,临终前我哭着说,我定会照顾好兄长,要娘放心。此后我仅剩一个亲人,兄长吃不饱总挨婆子打,我就偷偷攒下点心从窗子递给他,兄长手很巧,会给我扎风筝,虽然都是脏乎乎的,可我晓得,他将最好的都给了我。有天偷溜去东屋,那些仆妇敷衍我,说兄长不在,我趁她们不注意趴窗子,瞧见兄长被绑在椅上,罗女君正喂他黍饭,那东西火上烤熟滚在一起,浇上井水塞进口里,顺着喉咙,烫得五脏六腑犹如刀割。我想进去啊……想救他,可我做不到,用咬的用踹的用打的,我都不是那群婆子的对手,被送回院子,只能哭,我什么都做不到。”


俞沅之慢慢坐回塌边。


罗羡仙捂住脸,眼泪不住地从指缝冒出:“罗女君小产,听卦师说是兄长八字,克了她腹中子,她丧心病狂,要兄长陪葬!罗国公本就认定痴儿惊扰先祖,是不祥之人,由得罗女君胡作非为!那日起我便发誓,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女子嗓音哑得像吞了柴火,浑身颤栗不断。


“其实在鲤鱼池,杨家母子羞辱你娘,我并非帮你,而是帮我自己,爹娘手足,我从没能护住任何一个,如果我可以……”


罗羡仙呜咽着,失声痛哭。


半晌,俞沅之缓缓伸出手臂,小心翼翼拥抱女子瘦弱的身子,像娘从前哄她般,轻轻抚背。


佞臣拼权,血影刀光,兵马争地,剑拔弩张,商贾求利,诋毁同行,世家高门之中,为权势,为地位,反目成仇,遑论手足血亲。


前世今生,有些仇总该结清。


-


天黑了,俞沅之将被角向内掖掖,熄灭油灯,从罗羡仙房中离开。


回到屋内,她瘫靠软榻,疲惫不堪,心中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何滋味。


她虽不曾手刃仇敌,却亲睹那一幕惨状,罗女君在残害无辜生命时,又是否能料到今日。


烛火轻爆,俞沅之忽地回神,留意到妆奁上一枚方盒,走近拿起,掀开盒盖,一块熟悉的玉佩跃然眼前,半掌大小呈方圆形,质地温润,雕琢为山海式样,而最下方,刻有浅浅的契文“邺”字。


俞沅之:“……”


与霍琅那枚玉佩一模一样,仅仅字纹有所不同。


她瞧了许久,指尖遍遍抚过,夜不能寐。


两日后。


东方欲晓,罗府静悄悄,一道高大身影从后门晃过。


俞沅之靠坐廊下闭目小憩,听到脚步声,缓缓睁眼,抬起头。


霍琅漆黑眼眸略显不安,从上到下打量眼前人,问:“无恙?”


俞沅之握紧玉佩,轻轻颔首。


罗女君亡得难堪,无人记挂,草草下葬,若非顾及罗府颜面,罗羡仙许会将其丢到污雪坡也未可知。


霍琅稍能猜到原委,但她不想说,他亦不问。


男子坐在她面前,单手抚膝道:“可要离开罗家?”


俞沅之头倚廊柱,垂下眼帘:“我想……再等等。”


罗羡仙虽报了仇,但明显受惊过度,整个人恹恹蔫蔫。


无论是罗国公父女,又或是徐鄞,都曾与罗羡仙密不可分,但她由始至终,未将仇恨加诸在女子身上,知晓其多年苦楚,心疼更甚,冤有头债有主,既罗国公父女已无,她与罗氏宿仇,一笔勾销。


霍琅抬手,欲碰碰她的脸,停在半空片刻,垂下手臂。


“那就等年下。”他道。


俞沅之很想带罗羡仙一同到新宅子过除夕,但刚冒出这想法,她便自嘲摇摇头,罗府大权尽在女子手中,又有皇上封赏名号,皇后为盾,三皇子夫妇为依仗,怎会需要她的怜惜。


“你昨晚巡夜值守,可休息过吗?”她将目光落到霍琅身上。


男子双眼布满红丝。


“睡过半个时辰。”他道。


俞沅之低头:“那霍将军……每年除夕,是进宫还是回霍家宅子。”


她忽地将手中物件攥紧。


霍琅肩背挺直,闻言膝上掌握成拳,喉结浅浅滑动,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