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弼 作品

37. 第 37 章

半个月后,王惠恶心想吐,她去诊所一把脉,果然也怀孕了。


谁能想到村里的诊所就是计生委的情报收集地,第二天晚上就有计生委的人哐哐敲门,吓得王惠赶紧把所有灯都熄了,也不敢吱声儿,抱着两个孩子躲在西屋的墙缝儿里。


她生怕这些人直接破门而入。


也许是看在李同仁的面子上,他们见没人开门,敲了半个小时就离开了。


王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这一宿她都没敢合眼,生怕自己一睡着就被他们拖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惠就跑去敲公婆的门,赵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提着尿桶开门,还没睡醒的她皱着眉问:“怎么了?”


王惠哭道:“妈,我怀孕了,昨天晚上计生委的人去敲门了,爸在家吗?我怎么办呀?”


赵梅一下子精神了,“你爸在呀,你怀孕了我们都不知道,计生委的人怎么知道的?”


“我猜他们和村诊所是有勾联的,我昨天才去诊所查出来的。”王惠说。


赵梅眼珠子一瞪,说:“怪不得呢,向华也是查出来第二天就被找上门了。”


“妈,怎么办呀?”王惠实在是没办法了,在那个对育龄女性敲骨吸髓的恶劣年代,面对像计生委这样的强权者,她们的生存困境是全方位环绕的,她们根本无从反抗。


“我先去倒脏桶,你进屋等一下,我喊你爸起床。”赵梅说。


王惠进屋,找了个凳子坐下,赵梅很快返回屋内,她第一句话先问:“这次怀的是男是女?”


“妈,不知道啊,还太早呢,得去拍B超看。”


赵梅点头,“行。”随后她进屋叫李同仁起床。


其实,李同仁的仕途早就不像她们了解的那样平坦了,他接连被降了几级,话语权和信息流通皆有受阻,李同仁起床后,询问王惠所来之人的面貌特征,可王惠连门都没开,自然是答不出。


“是不是和找老三媳妇儿的人是同一批?”赵梅问。


“估计是。”李同仁猜测大概是县直属计生委,这种跃级上门严查估计是冲着他来的。


“爸,因为争争手指的问题,咱们不是有再生一个的指标吗?为什么计生委的人还是会上门严查呢?”王惠十分疑惑。


“你先回家等等,我去村长那儿问问。”李同仁转身去洗漱,王惠只得赶紧回家,两个孩子还在炕上没起呢。


没到一小时,李同仁来到李武家,彼时王惠正在给李希希喂饭,李同仁满脸愁容,道:“老二媳妇儿,你怀孕这事就是村长往上捅的,他反悔了,不承认那张准生条是主动盖章的,跟上边儿谎称被迫的。”


“啊?”王惠简直难以置信,她问:“爸,那怎么办?”


“赶紧的,你先躲起来,等月份大了,看看是男是女再说,是男孩儿就交罚款留下,是女孩儿就趁早打了得了。”李同仁说得稀松平常。


王惠听着不是滋味儿,但似乎也只有这一条出路。


“别躲去你父母家,看看能不能还去你二哥家,依我的了解,计生委会去你父母家查人。”李同仁提醒道。


“哦。”王惠赶紧收拾东西,又过起了不见天日的生活。


与此同时,李同仁也在心里愤怒,他想:人呐,果然都是势利眼。


你得势时,所有人都巴结着你;你失势了,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


看来是时候考虑提前退休了。


——


四个月后,王惠在赵梅的陪同下去隔壁县做B超,两个人骑着自行车,一路上赵梅就在说:“老话儿说呀,生闺女是一张桌子四条腿儿。”


王惠知道她什么意思,并不想搭茬儿,每一次提是男是女都感觉自己在被霸凌,这也不是她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呀。


赵梅知道她不爱听,可就是故意捡着她不爱听地说:“哪家生闺女是一个两个的呀?凑够了四条腿儿,这一张桌子才算完。”


王惠继续沉默,挺着大肚子继续蹬自行车。


“你说人家老三媳妇儿是怎么回事儿?她怀的就是个儿子,你们俩怀孕的时间都差不多,你说跟体质有关,还是跟她家祖上有关?”赵梅这话说得好不风凉,专门瞅准了王惠的心窝子扎刀,一刀下去,鲜血淋漓。


到医院一查,果然怀的是个女胎。


“上一胎就是因为你妇人之仁,明知道是女儿,还不及时去做了,这一胎打算怎么着?”赵梅掀着眼皮,十分刻薄地问。


“那就做了吧。”王惠说得无波无澜。


这个在她肚子里生长了将近六个月的孩子,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李武作为孩子的父亲,甚至都不知道她来过,就这样又去了。


在被大量消失的女婴里,她只是其中一个。


王惠做完手术后,赵梅骑车去了王博家,让王博骑三轮车把她接回去的。


又过了半个月,王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王博才把她们娘仨送回家的。


经过这一遭,王惠的身心大受打击,她开始变得闷闷不乐,甚至偶尔觉得自己只有生育价值被他们老李家看上了,她就像个生子机器,还是生不出儿子的不合格的那种。


一个星期后,又迎来一个坏消息。


县级计生委又来到她们家,王惠这下敢开门了,毕竟她小腹平平,孩子已经没有了。


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有男有女,一进门就问:“你三月份的时候是不是怀过孕?”


“已经打了。”王惠直白地说。


“打了也不行,让你们家当家的出来,要么罚钱,要么绝育。”计生委的人说。


“孩子都没了还罚什么钱?什么条例,您念给我听听。”王惠终于有了反击的情绪。


“你个妇道人家我念给你听做什么?你们家当家的呢?”


“没在家,这家里就我跟两个孩子。”王惠好像突然变得胆子大了。


“你!”计生委的人抬手指向李争争,“去叫你爷爷过来。”


李争争仰头看向王惠,王惠冲她点头,说:“去吧。”


李同仁被叫过来后,计生委的人仍然很嚣张,并没有因为李同仁而变得好说话,相反,倒是李同仁点头哈腰,连连好声道:“同志,我们跟政府争取过再生一个名额,您看看我们这个孩子。”


说着,李同仁拉起李争争的右手,再次将那根断指展示在众人面前,李争争低着脑袋,面色血红,她觉得屈辱极了。


李同仁说:“我们这个孩子是残疾人,总得让我们有两个健全的孩子吧?我之前向上沟通过这件事情,您看能不能给通融通融?”


“我们保证让这个小丫头和二胎保持四岁的间隔,保证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李同仁一把年纪,说得极其诚肯。


“上次你就没办下来,现在越来越严了,你觉得你能办下来?”


一句话给李同仁问住,他支支吾吾没说上话。


“这次罚款8320元,要是一个星期之内交上罚款,就先不给你儿媳妇儿做绝育,你不是想按残疾人再争取一个生育名额吗?你再自己去疏通吧。”领头的人说。


李同仁一听这个钱数,两眼直冒金星,他又问:“同志,那是不是如果做了绝育就不用罚款了?”


“是啊,你们家连孩子都打了,人也做绝育了,我们就行行善,不罚你们家钱了呗。”那人说。


李同仁思考两秒,把那人拉到一边,小声问:“同志,如果不开收据罚多少钱?”


那人左顾右盼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伸出两根手指,李同仁便全部了然。


“好的好的,谢谢同志,我们商量一下。”李同仁把人毕恭毕敬地送走。


当天晚上,李同仁和赵梅商量来商量去,怎么都觉得拿不出这些钱,于是第二天,他们老两口又来到李武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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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梅开门见山地说:“小惠啊,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要不咱们去做绝育吧。”


“咱们做了绝育,不过也就是带个环儿,环儿将来可以摘,钱交了可就拿不回来了。”原来钱比儿媳妇的子宫重要啊。


王惠哀莫大于心死,她料想到了这个结果,甚至她也料想到了向华的二胎要想保住,势必也是要用钱解决的,而出这个钱的人就在她眼前。


既然给老三家出了超生的钱,必然也就帮她拿不出来了。


不!不该这样的,她不该期望别人来帮自己拿钱。


她早就在想,是不是做了绝育就轻松了,再也不会有人催她生儿子了。


王惠点点头,没有展露多余的情绪。


第二天,计生委的人又过来时,听说她们选择做绝育,竟然不敢相信,没想到一向看重子嗣的李同仁,竟然愿意让儿媳妇儿做绝育。


王惠单薄的身影渐渐走进广进村大队,大队的院子特别大,是普通农户的三倍不止,院子里荒草从生,墙上却刷满了整齐的计划生育标语,王惠视线寻索了好几圈,才发现最角落的房间前有一群女人正排着队。


这是大队办公室临时改成的手术间,王惠默默排在了队尾,她淡漠疏离的眸子看着前面的女人,她们脸上带着笑,一边聊天一边等,几乎没有像王惠那么苦着一张脸的。


王惠竖着耳朵听了几句,这些女人言谈间透露着“上环不算什么”的无所谓,仿佛这不是在伤害她们的身体,而是真的在为她们的健康考虑。


走时临时手术间,首先看见的是一桶子血纱布,王惠躲在木板床上,肚子被简单消毒,刀子割的时候她一清二楚,甚至连消炎针都没打。


王惠就这样给子宫带上了环儿,在她全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最坚硬、最冰冷、最锋利的东西。


刚做完手术后,王惠连腰都直不起来,她扶着门框痛苦万分,挪了半天步子才挪出手术间。


接连生孩子的疼痛和流产上环的伤害令王惠异常难过,她渐渐陷入郁郁寡欢的泥沼里,她的脑筋不停地在转,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自从结婚后,王慧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一个邪教组织,她身边的人都在告诉她,你不生儿子就是没用,就是抬不起头。


她有时候想,自己也不过才二十八岁,为什么要一直捂着这条馊了的湿抹布过日子呢?


她随时随地被人指点,随时随地被人监督,随时随地被人规训,那点儿稀薄的空气经过农村封建思想过滤,变成了有毒的馊味气体,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是湿漉漉的恶心,不呼吸又憋得要死。


当一个“好儿媳妇、好妻子、好妈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


母亲在出嫁前对她的叮嘱是对的吗?


以前那个爱看书的,爱听音乐的,爱打扮的王惠渐渐被忙碌的生活磨平棱角,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照顾老公,照顾孩子,继续生孩子......


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封闭禁锢的环境,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将王惠磨损成了另外一个人。


就在王惠下定决心自此封肚的时候,向华又生了个儿子,李同仁和赵梅简直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她们娘俩。


这时候,李同仁已经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他整日赋闲在家,主动挑起了教育李光宗的任务,这下又添了一个大孙子,李同仁给他取名李耀祖。


李光宗生下来的时候,李同仁说他拉的屎是金灿灿的,特像香油酱,不知道这个李耀祖的屎在他眼里是什么颜色的,会像个什么。


1995年的冬天,王惠是在自我消耗的痛苦里度过的。


一个每天围着孩子和锅台转的女人,她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加上身边人无休止的歧视与诋毁,脊梁骨都要被戳断了。


她一抬头,只看见了一张将人笼罩的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