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翀,未死
耗费两柱香时间休整一番,云卿躺在石床上小憩,沐浴后犹觉得身上似带有死水腥臭,鼻尖忽然传来梧羽玉的幽香。
发丝被握在掌心轻轻搓揉,山行坐在床沿笑了笑,他其实知道云卿身涉险境遇到危险,苦于无力相助索性回栖凤林。
“怎么又不擦头发?”山行轻声埋怨,见云卿回身贴住自己,伸手摸了摸柔软脸颊,“承天你累了吗?”
“有些,我遇到了我的……”
云卿从未对任何人主动提起过无妄,除了九尾狐之外,旁人怕是根本不知道他还有一个长相相同的心魔。
他顿了顿,继续道:“心魔。”说着仔细观察山行面上神情,“你记不记得我心口有过一个朱砂痣?”
从前负伤虚弱时,他无法隐藏红痣,被凤凰看到过,那时螭并未解释,只揽住凤凰的脖子用热切的吻消磨所有疑问。
“记得,怎么了?”
云卿简要带过要点,说起如今遇到的困难:“此番看来,天庭上与魔勾结的神仙不少,更甚。”他拉过山行的手藏于袖下,一笔一划书写。
山行讶然,眼底带着担忧,“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我留有后土玄女的眼瞳和元神,让蚺花些时间仔细查验吧,揪出与魔物有干系的所有神,一个都不能放过。”
“想来怕是要费一番功夫,歇一歇吧,承天,你这几日实在受苦了。”山行低头亲了亲云卿的手背,又在他脸上啄吻,柔声道:“我相信你一定能不负使命。”
云卿十分受用这样的话,抿唇笑了笑,勾住山行的手指贴于唇前亲吻。
闭上眼,他只等问过云骁后,再一起去天上讯问天牢要犯。
袖中盒子里放着一块森然白骨,他受此骨折磨多年,过往竟从未想过剥离无妄的腰骨?当真奇怪,还是说,螭、不,是他,难道他当初真真被无妄的救命举动迷了心窍?
或许螭一直将养大心魔的孺慕情分牢记在心,但于云卿而言,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是一段久远到有些模糊褪色的记忆。
至于救命之恩。
云卿有些自嘲的想,其实换了如今的他,宁愿死,也不愿被发自内心痛恶的魔相救,高高在上似乎施以援手,实则他受伤也是被魔害的。
无妄与那些该死的魔没有任何区别。
更甚心魔竟然敢趁他虚弱,辱骂羞辱他,实在难以忍耐!
更何况,魔就是该死的,从螭看到心魔的第一眼,就该毫不犹豫地将心魔斩与刀下。
想到被魔害死的凡间苍生,云卿就恨不得将心魔碎尸万段,令其受万箭穿心之苦。
“承天?”
见云卿眉心紧皱,山行伸手轻揉,也跟着躺下环住人搂在怀中,哼着百年前的歌谣哄怀中人早些睡着。
过了两刻钟,云卿睁眼坐起,坐在床沿由山行帮忙束发,招手示意结界外的云骁进来。
“来多久了?”
“半盏茶前,大父您……”云骁想关心云卿情况如何,碍于山行在,清清嗓子转了话,“您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云卿微扬下巴示意山行先出去,点了点身前位置,看着规矩跪地的云骁,叹道:“你见过我的心魔吗?此番我遇险便是碰到了他,他向我哭诉,说你曾强行与他交尾。”
“谁?”
云骁满脸疑问,“您的心魔?是哪个与你面貌相同的魔族吗?”
他眼中露出些许警觉,“大父,我曾在五行山见过他,起初还疑惑为何您醒了,天上星宿却未见变化,看清他的眼睛才意识到是有人假扮您。”
“我追问他是谁,他一言不发,随后逃窜消失,便再未见过那人。”
云骁扬脸,望着云卿的眼睛道:“我从未与任何人交尾,更不会勉强旁人与我交尾。”
“起来吧,记住我的眼睛。”
云卿点点自己的蛇眸,“往后见了那个魔族人,格杀勿论,他就是魔王无妄。”
“是他?那大父、您他,您的心魔怎么成了魔王呢?”
“前尘往事都是过去了,总归,他若敢动苍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是,那大父,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云卿垂眸思索,抬眼看向云骁,“我要去天界见一见那些魔族,你,去五色河底,将这个交给翀。”
他手中一枚元神静静卧在掌心,“有了这个,翀就能醒来。”
谁都想不到吧,翀其实没死,只是被关在五色河底,就像当初那三个螣蛇一样,以河水洗涤周身魔气。
“是,那您千万小心应对那些魔族。”
云骁接过元神放入袖中,拱手后消失离开。
错目望着山洞中那一眼泉眼,云卿暗叹一声,想到那日是空言之凿凿笃定山行入魔,暗暗咬牙,不由憎恶无妄等一众魔作孽生事。
柘木山,朱雀早已等候许久,毕恭毕敬躬身迎接云卿,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心中满是敬畏。
“护法大人,那六个魔族已经关在牢中,只等您审问。”朱雀探掌指了指木屋,又道:“那鹤灵……”
入魔太深,已无力回天,被麒麟封印扼杀,仅存一缕神识,想来怕是将不久于世。
闻言,云卿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快步进入屋中,摆摆手示意麒麟起身,一眼便看到接近消散的透明神识。
“空……”
云卿慢慢走到空身前,哀切叹道:“你是被我连累了。”
若不是因为自己,空一个好好的镇山鹤,怎会被魔影响?
少年笑颜如旧,抬眸望着云卿,眼中依然平和。
空摇头道:“若说大人连累了我,那大人是被谁连累的呢?”
螣蛇守护凡间数十载并非空谈,是使命、是职责,又何尝不是一种枷锁?
况且他是因救山中弟子,在魔渊幻境中不慎受伤,这才被魔所害,于云卿何事?
“空不久于世,并无再多虚言,心知彼身虽死,然鹤鸣山仍会有新的守护鹤灵,所以并不担忧身后事。”
空看向麒麟,云卿会意命人暂离,房间中只剩下两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大人。”
空满心满腔情意绵绵的话,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收起些伪装在外的柔和,带着几分严肃道:“您不觉得事情十分奇怪吗?”
若说幻境中确实有真实的魔物,怎么会至使一个鹤灵身染魔气,假使受伤的不是他,而是凡人道士,又该如何呢?
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云卿颔首,轻声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空如释重负,又道:“大人明白就好,其实空也犹豫,怕大人以为我有挑拨之意。”
幻境是天上神仙负责搭建,有任何问题……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此前我也有这样的猜想,自然不会怀疑你。”
云卿叹道:“如此,看来事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他怀疑天庭中有叛徒,现在看来不止天庭,就连与他同源的这些上古神,都逃不了干系。
白泽……但愿不会是你。
眼见空的身影越发透明,云卿更是不忍,金黄眼眸中流露哀伤,“你可有未了的心愿?”
“空、空确实还有未说尽的话。”
空鼓足勇气,轻轻伸手握住云卿的手腕,“空作为一个鹤灵并不算称职,成仙者,本该断情舍爱,但空动了不该动的心,那么也该受这份相思苦。”
“空惟愿——”大人周全自身,一切安好。
“螣蛇!”
麒麟急切在外呼唤,“关在天牢中的魔族全都死了!你快去瞧瞧怎么回事。”
云卿一愣,下意识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再回头,空的身影已经开始消散。
“空……”
云卿哑然,眼睁睁看着空消失在原地,就这样泯灭化烟。
他定了定神,转身朝外走去,不难猜到空的心愿与他有关,或许是什么想要他照顾好自己这类愿望。
天牢中,几个魔族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护法,您千万小心。”
朱雀在云卿进入牢笼前拦住人,着重提醒:“这几个魔族死得蹊跷,唯恐有诈。”
寻常魔族大多死于失心,自然死状凄惨,可这几个魔族却没有任何外伤痕迹,但气息确确实实消失了。
朱雀实在担心魔族耍诈。
“恩,我会的。”
云卿已经恢复记忆,自然不会轻易被寻常魔族的诡计迷惑。
他俯身扒开魔族眼睑,一看便发现问题所在:这些魔族,不过只是分魂,等同原身造出的傀儡。
所以轻易便没了气息,想来必然是那些魔族发现计划败露,所以来个金蝉脱壳,舍了这傀儡和傀儡身上的魔气。
云卿抬手以神力燃尽这些分魂尸身,解释一番后再次叮嘱,“一定要保护好御风,这个鱼饵实在有用。”
朱雀自当领命,麒麟垂眸也是沉默听令,唤住云卿强调道:“护法,那经书务必要让凡人传唱。”
“这件事我交给白泽去做了,你、你记得盯紧他。”
想到幻境中魔物异常,云卿忍不住皱了皱眉,顿住脚步看向麒麟,“一旦发现白泽有任何不对,切记及时禀报我。”
“是,您这是要去哪里?”
“青丘。”
然春河畔一改先前翠绿春景,就像螣蛇沉睡时那般陷入白雪皑皑冬日。
踏雪前往,推开门前,云卿站定回身望向灰蓝天空,他伸手接住一片洁白雪花,静静地看着雪花化作水珠。
明明上次见九尾是在不久前,那时蓝怀尘刚刚诞下幼子,只是短短数月,云卿却无端生出许多感慨,他与九尾狐,原不该如此的。
那时的螭是真心爱慕暮栌,可一桩桩一件件事,大概真如他一早说过的那样,他与九尾无缘携手余生。
耳边传来了风声,云卿回首,正遇上湛蓝眼眸。
暮栌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其实他早就知道云卿是螭,不是云卿继承螭的记忆,而是螭承载云卿的记忆。
两万年前就是螭与蚺入世,那么今时也一定是螭,况且他了解螭,对方必定是会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守护苍生的安危。
这便是螭。
他如今无比痛恨自己,如果一早便了解螭的性格,那么两人是否不会走散?更甚他对螭做过那些过分的事,以蛊毒和心魔要挟。
九尾其实并不希望云卿恢复记忆,那些过往,就像未完全愈合的、腐烂发臭带有脓血的伤口,必定会引起对方嫌恶。
只是看着这双眼睛,九尾对一切都已心知肚明。
“阿、阿螭。”
暮栌忍不住轻声唤螭的名字。
“你。”
云卿皱眉,直接开口训斥:“九尾,你不该这样。”该称我为螣蛇护法。
暮栌如预料中受挫,挤出笑躬身道:“是,螣蛇大人。”
“有些事,我需要你的帮助。”云卿略等了等,跟在九尾身后进入庭园,坐在石凳上,他布下结界,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要你变化容貌的本领。”云卿顿了顿,继续道:“为保不出意外,怕是你暂时不能离开这青丘。”
暮栌有些意外,还是依言竖起手指施诀移交法术,会疼,不过还可以忍受,他收回放在云卿腕上的手,叹道:“大人,但愿我能帮到您。”
云卿沉默点头,忍了忍,还是轻声道:“多谢。”他就要站起,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保留道谢的习惯,这太不像他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确实与螭不同。
只是此刻更没有必要纠结这些,云卿定了定神,却听九尾低声感慨:“螣蛇,我们……怎么就落到如今这局面了呢?”
生分的、陌生的,曾经彼此相互许下陪伴的诺言,为何、为何行至陌路?
云卿站起的速度缓了几分,攥紧的手张开又重新握紧,最终只道:“前尘往事,何必计较?”
他因九尾的愿望前往魔界,因而受幺暗草生出心魔,又因心魔的缘故与九尾断缘,都是天意。
布下结界,云卿离开青丘前往五行山,螣蛇翀在那里等他。
他身后,目送云卿消失不见后,暮栌终于失去支撑站起的力量,俯身吐出一口鲜血,他径直摔倒在地,柔软的狐尾失去光泽,宛如死物般铺在地上,像一朵开至垂败的丁香花。
“阿螭,但愿我能帮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