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中
距空楼被烧已过去半月。夜阑君好珍宝古玩,私下养了一批擅于此道的工匠,这些天加工加点,将空楼修复成了样,几乎同过往一般无二,反正魏式均看不出其中细微差别。
整齐堆着各样书画的桌案后,喻长青随手捡开桌上物什,堆到一起,露出桌面一块空地,看得魏式均眉心直跳,不由制止道:“喻公子,殿主只是外出,不是离家出走,远走高飞,还要回来的,你……”你胆子肥了,找死能别带上我吗?
他领的罚,身上伤现在都没好,不大想被连累。
喻长青闻言淡淡一笑,“只是借用一下,我手里这物件更贵重,今天破例拿出来跟饕餮主共赏,已是担了极大的风险,要是磕了碰了怎么办?殿主仁慈,相信他不会介意此等小事。”
“再者,你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喻长青近日在夜阑君面前颇得脸,无论是天元丹还是牵丝蛊,办的事都漂亮,魏式均闻言只觉是他恃宠而骄,瞥了眼喻长青那张脸,心说:“他舍不得发作你,发作我可舍得得很。”
此时却没再说别的,看着喻长青将手中绢帛展开。
“这是?”魏式均惊道。
只见画上是一个身材颀长清瘦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绣着流云暗纹,身负一把三尺长的古朴长剑,泼墨长发半扎,插着跟乌黑的木头簪子。鬓如刀裁,剑眉星目,神情却很温和,透过绢面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流水般的气质。
喻长青伸手一指画上字迹:“梅路雪。”
“饕餮主认识他?”
魏式均微微一顿,摇头道:“只是听说过……你这画哪里来的?”
他伸手接过绢帛,凑近烛火,画上每一根线条纤毫毕现,年轻剑客宛在目前。
一如多年前。
喻长青不答,目光也落到画上,反问道:“怎么说的?”
“‘剑起流云惊日月’,喻公子听说过吗?”魏式均凝神望着手中画卷,“没听过也正常……此人现世时,世上都还没有你呢。大概也就二十多年前吧,他曾在天水的一次论道会上声名鹊起,之后就没消息了。”
“没消息是什么意思?”喻长青偏头问道。
烛光下,他一双眼黑白分明,乌色瞳孔中间出奇发亮,几乎显得有些诡异。跟前的人却只顾着手中绢帛,一丝余光都没落在旁侧。
“就是死了!”魏式均烦躁道,下意识要握紧手,又怕弄皱画而克制着,手背一串青筋毕现。他倏的抬头,对上喻长青探究的目光,心中咯噔一跳,才泄下气,“……江湖也就巴掌大,到处都是人。没有消息当然就是死了。”
喻长青在周折玉跟前惯常不当人,说话怎么痛快怎么来,装不了一点。可在其他人面前,他却装得十分人模狗样,一张优越的白脸经年挂着各式各样便于示人的面具,犹如老母猪戴胸罩,一套又一套地罩在他的真心上,让人辨不出真假。时间一长,看着总让人心里发毛,觉得他真心是假意,犹疑他假意藏真心。
他见魏式均如此,善解人意地没有再追问,说“你跟他什么关系”这种讨嫌的话,认同似地点点头,一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好脾气。
魏式均心中松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不动声色找补:“毕竟是‘千机阁’出来的人,就算初出茅庐,暗地里关注他动向的势力也不少。这么多双眼睛都没看到,难保不是人没了。”
话音一落,他径直收起人像,却没立马递还给喻长青。
“喻公子,我劝你一句好话。”魏式均面相凶恶,原是因天生长了一对作奸犯科似的下三白眼,后又添了一道格外显眼的疤,给何为“凶恶”几乎展现了个淋漓尽致。
尽管他本人其实待人挺客气,跟“凶恶”完全不沾边,但灯火太肤浅,照不出人面丑陋外相下,货真价实的人形。
于是,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得他本就不那么尽如人意的面孔光影纷呈,兼之他故作严肃地垮下脸,愈发丑得撕心裂肺,一通“好话”听着都像恶魔低语:“不要在殿主面前提起此人。”
也像威胁。
“喻公子聪慧,就应该能想明白,杨碧真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下场,归根结底不过是触怒了殿主。”他说话也客气,此处唯有他们两人,魏式均依旧没将话说满,留有三分余地,唯有冷冷的眸光在无声警告他——若非殿主默许,你那些伎俩哪能真翻身弄死了旧主,还全身而退?
“不论殿主如今待你如何,都最好不要妄想多的。‘乌鸦’的耳目洞听的是八方小道,可不要将眼睛落在不该探听的地方,平白惹得殿主不高兴。”
魏式均:“抽筋扒皮灌元水(水银),我记得,杨碧真的尸体最后不还是喻公子去收的么?想来记忆深刻,不会忘得太快。”
喻长青微笑点头。
灯下看丑人,是丑得惨绝人寰,看美人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多谢饕餮主美意。”喻长青笑眼弯弯,对他言语间一股理直气壮的“我知道你是怎么上位,但我不想说”的意思,似乎丝毫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有点疑惑,这位公子既然已经过世多年,为何还得殿主这般重视?逆鳞似的放在心尖,重重加锁,不准他人窥探。”
“不过,”他话锋一转,翻手露出一物,上下抛了抛,图穷匕见道,“若真是这般重视,为何还要下药逼死他呢?”
魏式均心头一震,却见他手上抛着一枚拇指大的香丸,当即脸色大变。
别人或许不认识那东西,他却熟的不能再熟——风月鉴!
“你、你……”他情不自禁往前迈出一步,脚上猝不及防踢到一个硬物。
魏式均低头去看,却见是个半开的木箱。
他进门时站在桌前,木箱被挡住,后来他借光绕到案后,注意力又被手中画卷吸引,并未看清。此刻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竟是夜阑君放在空楼顶层的箱子,箱口机关锁扣都被暴力破开,不情不愿地躺在地板上,向人吐露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可能是没想到他看着温和,实则性子那么烈。”喻长青弯腰从箱里拾起一册书本,随手翻到一页,上面注解字迹清隽秀美,撇捺间却是傲骨铮铮。
魏式均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喝道:“喻长青,你想做什么?!”
“很多,可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做吗?”喻长青摊着书,将香丸放在上面,“虽说情爱一事讲究你情我愿最美,不过想来‘强迫’应该也不差。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二十年如一日地找重生之法。”
“你说天元丹真的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魏式均不答,喻长青自己接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殿主此去是要上天抢人。上去容易下来难啊,他临走前没跟你交代身后事么?”
传闻千机阁阁主活了百年,功法了得,若如今仍未死,怕已是修成了武功盖世的神仙。魏式均至今仍记得,当年梅路雪中毒,千机的人下山将他带回去,来人不过几个,却是将半月阙半数人打伤,生生破开一条血路走的!
门下弟子已是如此,那个老得快成仙得是多么恐怖如斯。
魏式均冷汗流了一身,却没被镇住,“所以,你是想背叛殿主么?!大胆!你有什么本事……”
“背叛?”喻长青捡起他失神掉落在地的绢帛,哼笑一声,“什么是背叛?我与诸位本就不是一条心的人呀。”
他说着,一手合了手上书本,夹着中间其貌不扬的祸源,递到魏式均跟前,嘻嘻笑道:“你亲手把东西送到梅路雪手里才叫背叛。”
“世外无欲无私的流云剑客跌入红尘,想来饕餮主记忆深刻,应该不会忘得太快。”
一声脆响的呼哨划破寂夜。
喻长青见他唤人并未露出异色,楼外隐有脚步向这边跃来,他只卷了手中绢帛,伸向烛火。
魏式均来不及阻止,看着细长的火舌撩上画卷,化为一缕青烟。
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中,听见喻长青突然道:“一个两个,都对千机弟子如此求而不得。”
“这地儿哪是出神仙,不是出妖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