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躺板板

指尖残血在水里一漾转瞬即逝,朦胧的月色下周折玉也看不清。等他把手取出来,被夜风一吹,又成了红彤彤的一片,看着就令人指头一冷。

喻长青将割破的指尖放进嘴里吮了一口,血腥的味道在口腔中漫开,“牵丝可不同寻常蛊毒,比起致人病痛和操纵行动,它还有另一重最大的好处。”

周折玉警醒后撤了一步,冷冷看着他,“什么好处?”

从小到大连吃瓜子都没中过一次“再来一包”的人,心想:有什么好处还轮得到我?

“外伤易愈,百毒难侵。”

喻长青挑眉道:“不然你以为你前些时日连轴转,身上大小窟窿汩汩流血,能用什么奇药才好得这么快?纵使有,也不会浪费给你呀。”

他说完哼笑一声,站起身,抱剑于胸前,继续道:“此蛊加于人身,只要不是一击毙命,都尚有苟延残喘的余地回旋。可是天下难得的东西,只我手中一对,这一只就到了你身上,你不跪地磕头感谢一下么?”

“我真是谢谢你。”周折玉听他语气轻挑,万般傲慢,竟似真觉得漏给他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丝毫不觉得随意给人下东西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咬牙道:“……谢谢你有这种‘好东西’都能想着我。”

“不客气。”喻长青微笑,“牵丝蛊于你有益无害,只要你听我的话,我能害你么……”

“有益无害?”周折玉打断他,“那为何自中了蛊毒起,我的内力常常会有凝滞之感?”

喻长青闻言歪了歪头,身后月光倾洒,为他镶上一层静止不动的毛绒银边。

喻长青凝思片刻,才没什么起伏道:“哦对。‘牵丝蛊’刚入体时,会有一段时间处于年幼期,潜藏在丹田内,偶然生长阵痛,发作一下寄主,没什么威力,只是有损内力运作。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哈哈!”

他一句没想起,就直接略过周折玉可能会因为这点“没什么威力”的副作用丢掉性命的隐患,已经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简直是光明正大不要脸。还“哈哈”!哈个牙刷啊!

周折玉转身就走,浮到那头,拾起岸上衣物往身上套。

身后人笑说:“沫子搓干净了么……”

周折玉也不再理他。

穿了一会,还是没忍住,他回头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喻长青:“什么?”

“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

身后之人顿了顿,才慢声道:“武安侯府。”

周折玉在盛京待了数日,撇开结果不谈,那确是他过得最放松惬意的日子——既不是风餐露宿地赶路,也没有明枪暗箭的机锋,又有……过得太舒心,竟不知中间什么时候还有个喻长青出来捣鬼,一时不由得发懵,眨眼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都愣是猜不出到底是在何处遭了暗算。

“真是睡昏了头吧?!“喻长青见他毫无头绪,不知又触到他哪根逆鳞,脸色跟天边黑云一样,瞬间垮下来,语气不善,“‘温柔乡里温柔醉,芙蓉怀里眉芙蓉’,你们睡的那院里,香被换了好几日莫不是都没发现,睡梦里被咬了一口都无知无觉?!呵呵……”

周折玉顿时想起一个人,抢道:“那个在流淇小院外面晃被扣下的人……”

“是我。”喻长青微微侧过头,颔首道:“……算是我吧。我去院里捡我的蛊虫,‘失手’被他们拿下,在你面前满打满晃了一圈,你是一点没怀疑啊,呵,警惕都喂了狗,难怪浮玉有日薄西山之相,你也算功不可没了……”

越说越气,往后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口头上先嘲讽了武安侯府侍卫都是吃白饭的死人,再婉言骂到周折玉是菜鸡。如此种种,还能丝毫不落他面上风度,让人长了好大一番见识。

周折玉默默无声站在这番别开生面的见识里,耳边似大坝开闸,将这一通不痛不痒的批斗当黄河水放了,从大段屁话中捕捉到零星消息,骤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两辈子对熏香一类都没什么兴趣,从未费时去研究过。流淇小院不许下人进,屋里院里无论是布置,还是摆设,大都是裴诀自己操办,周折玉一个借住的当然不会提什么意见。裴诀不习惯在寝屋点香,只床头帐上垂了只竹编的香球,味道清雅馥郁,同他身上味道很像。闻久了,周折玉这般不爱用香的人都喜欢,并逐日习以为常,偶尔裴诀忙得忘了更换,香味淡了,周折玉还会提醒他。

后来裴诀几日未回院子,屋中布置周折玉不曾挪动一点,连香球都没再新换。疏忽至此,那床头香球味道应该日日淡去才对,可周折玉却从未记起此事,没觉得哪日屋里味道不对。甚至在那日清晨吐血醒来时,曾有那么一瞬间,察觉到屋中香气似乎很重,眨眼又消散去了,还以为是错觉。

原来不是么?

周折玉思及此处,终是绕不开那夜曲折的梦,心中怅然道:“我终日噩梦缠身,也是那劳什子‘牵丝蛊’作祟么?”

原来自那夜后,周折玉总是做梦,不消入夜,就是在午后在小桌上打个盹,也总是梦魇不断,有时是十多岁在浮玉山庄跟着一群师兄弟练剑或玩闹,有时是在外出任务的场景,甚至有上辈子一边念书一边在校外干兼职,回去照料院里一堆小萝卜头。

这些本来都没什么,“往事不可追”,可过往十几二十年,快乐高兴的事那么多,梦里却专挑不好的做。

一会儿是山庄里出叛徒,跟外面仇家里应外合,趁着庄主和好几位长老不在,强攻进庄子烧杀,外面火光冲天,周折玉亲眼见到他们杀了好些师弟师妹,将他们的头颅割下用长枪挑起立得高高的;一会儿是不知哪处花楼里,交易两方没谈拢都亮了兵刃,场面打得火热,残肢乱飞,热血泼头,混着往日甜腻的脂粉气熏得人头疼恶心,周折玉烧了楼,从后门退出没入暗巷,转头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没来得及抬头又突然被人塞了个孩子在怀里,说什么“……快不行了……怎么办……”,然后周折玉就跑起来,四个轮的车流水一样从他身边过,他一辆也没能拦下来,眼睁睁看着面色惨白的小孩在怀里落了气,最后又变成扎了个小辫子,怎么也摇不醒的陈绥之……

若非它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周折玉都快忘了他哭过那么多次。

白活二十多年,混得这么惨,原来是因为脑子拿泪水泡发了,难怪不好用。

周折玉一时思绪万千,却听后面的人幽幽道:“我已经回答了你的,该我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