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0章 长庆之死

永禄元年，伪朝如意二年，十一月十日。

此时，位于京都的三好长庆宅邸之中是万籁俱寂，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停，每一寸空气都似乎被寒霜包裹一般，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在此等死寂之下，三好长庆只能躺在病榻之上，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夜景来消磨自己最后的时光。

也就在三好长庆奄奄一息之际，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岩成友通三人便快步来到了他的寝殿前，一阵脚步声因此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此次，三好三人众前来觐见卧病不起的三好长庆可不是来探望他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转，反而是屏退了周围的所有小姓、侍女、医师等闲杂人等，并向其汇报一个他们前不久商量好的计划——以伏见宫贞敦、伏见宫邦辅、二条晴良、九条稙通、今出川公彦、花山院家辅、高仓永相、广桥国光、薄以绪、庭田重保、足利义辉、细川氏纲、竹中重治等人的首级送往上杉军阵中，随后放弃山城、丹波、大和、河内等近畿诸国，认可上杉家扶持的正亲町天皇为正统，与上杉家进行停战议和。

虽说三好长庆已经到了卧病不起的地步，但他的脑子还是比较清醒的，当即表示反对。

再怎么说，三好一族是没有做过弑君之举，就算三好长庆曾经与原先的主君细川晴元刀兵相见，最终还是饶其不死，没有对其进行斩草除根，甚至还亲自抚育细川晴元之子细川聪明丸。

可三好三人众的理由非常简单，足利义辉正在大力拉拢河野家，不仅让河野通宣享有毛毡鞍覆、涂輿、屋形号、白伞袋、朱柄伞五样免许，还授予引付头人的役职，万一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与驻守在京都周边的河野军里应外合，将京都之中的三好军歼灭该当如何？

而且，足利义辉自从三好长庆卧病不起后，就频频与赤松家、河野家、仁木家、伊势北畠家等邻近周边的有力大名进行联系，已有越过三好家处理相关政务、外事的迹象。

加上宇治川防线已经被上杉军攻破，三好家已经折损了三好长朝、三好连盛、三好政保、井泽大和守、东条关兵卫、长尾大隅守、财田和泉守等诸多三好家重臣，还有七千五百余军势。

眼下，阿波、讃岐两国的境目地带本就因长宗我部家的不断袭扰而非常危急，三好家根本无法再度付出如此损失。

三好长庆在听了三好三人众的分析后是连连摇头，他好不容易促成三好家与伊势北畠家的和议，即将把伊势北畠家拉拢到己方来，一旦三好家主动退出了近畿诸国，并将伏见宫一族，以及一众伪朝高层公卿和足利义辉、细川氏纲两位名义上的主君交出，那么三好家还有什么大义名分？与丧家之犬又有何区别？

之所以三好长庆会识大体、顾大局，暂时放下与伊势北畠家的宿仇，是因为他深知单凭三好家的实力是很难与上杉家进行长期抗衡的。加上己方的诸大名又各行其是，体系非常混乱，非常容易被上杉家各个击破。

显然，三好三人众可不会前来征求三好长庆同意的。

眼见三好长庆迟迟不能表态后，三好三人众自然不能作罢。

很快，长期侍奉于三好长庆身边的岩成友通瞬间摸透了他的‘心思’，他当即向三好长逸、三好政康二人表示：“御隐居殿方才连连摇头已经说明了他对大树殿、京兆殿的所作所为已经失望透顶，为人臣子是不能直言弑君的！”

随后，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对岩成友通是连连称赞，并不再理会一旁的三好长庆，便火速离开了。

在三好三人众离开后，自知无力阻止的三好长庆便做了一个梦——阿波胜瑞城外的平原上，他正与嫡男三好义兴还有三好义贤、十河一存、安宅冬康、野口冬长四个弟弟一起策马鹰狩。最后，在绝美的夕阳下，三好长庆眺望着有一海之隔的京都方向······

没多久，三好长庆那已经溃烂的难以识别的脸上，留下了两行血泪。

有些公正与怀念，只有死亡来临后，才会出现。

毕竟，在龙行九天之时，切忌自满，切忌独占，切忌自毁长城，飞龙升腾到极致之时势必孤寂无助，龙有灾祸之困，也就是乾卦的第六重境界，“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核心在“亢”。

“飞龙在天”之时，一定要时时刻刻警惕适可而止，要斗罢艰险再出发，要敢于自我革命，要加强自我净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高能力，始终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而不是升于极致后的过分之“亢”。

飞龙者，手握权柄，雷霆万钧，但事不可做绝，势不可用尽。

你的雷霆万钧一旦全打出去了，你的弱点就全漏出来了。

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曾经，大内义兴不远千里的兴兵上洛，助足利义尹、细川高国重返京都，为“亢龙有悔”，为“其势用尽”。

“亢龙”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细川晴元、细川高国等这种“瘸龙”了。

天地本不全，万物亦应合此不全之奥妙，用势穷尽非天理之数，非人力所能及栽。

与此同时，还没等三好三人众在京都之中做好充足的准备，去对伏见宫贞敦、伏见宫邦辅、二条晴良、九条稙通、今出川公彦、花山院家辅、高仓永相、广桥国光、薄以绪、庭田重保、足利义辉、细川氏纲、竹中重治等人下手之际，位于近江高岛郡境内的北陆道上杉军突破了三好家设置在比叡山、坂本、大津等地的防线，几乎同时攻入丹波境内，并讨取三好家重臣内藤宗胜。

起初，高岛郡可谓是群狼环伺，西南的比叡山、坂本、大津等地是由小笠原成助、大西元武、海部友光、细川氏政、细川赖弘、小泉秀清、松山重治、鸟养贞长、野间长久、斋藤基速、金山春实、汤浅宗贞等三好军诸将所率的两万余军势驻守；西面的百井峠、花背峠、烧杉山、鞍马山等地是由赤塚家清、今村光安、梅津隼人、久世弘之、山本秀胜、渡边昌、奥田景弘、狛秀道、四手井家保等山城诸将所率的三千余军势驻守；高岛郡境内的比良山、蓬莱山、权现山等深山之中，还有浅井甚七郎、赤尾甚介、田那部平内、八木又八郎等浅井家旧臣所率的五百余军势蠢蠢欲动。

更别说丹波境内尚有被称之为‘丹州太守’的内藤宗胜镇守，随时都能调集一支不下于五千规模的军势进入山城境内，或是袭击北陆道上杉军的侧翼。

总体上来说，高岛郡是处于腹背受敌的情况。

虽然位置很危险，但也侧面凸显了这个位置的战略价值，这是进入山城的重要桥头堡。

而且，高岛郡防守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因为地处交通枢纽，别看地方不大，但高岛郡境内还是有着舟木凑、今津凑、打下凑、和弥凑等诸多港口，南边还有三个近江境内最为重要，且规模最大的港口——坚田凑、坂本凑、大津凑。

三好三人众原本的设想是，利用比叡山至鞍马山一线来尽可能拖延北陆道上杉军的进军步伐，好为自己将抢掠而来的财物运回阿波本领之中。

没有亲临宇治川、茶臼山等地战场与上杉军交锋的三好三人众是根本不能体会到上杉军的骁勇善战、悍不畏死。

京都本就人多眼杂，三好三人众的这些所作所为，反而坐实了三好长庆命不久矣的事实。

出乎三好三人众意料之外的是，三好军碰上从东国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上杉军后马上现了原型，拉的一塌糊涂。

原本，上杉清定的设想是，北陆道上杉军这一路偏师接连转战加贺、越前、近江三国，经历了诸多大战、恶战，已是师老兵疲，很难突破三好家设置在比叡山至鞍马山一线的防线，他对柿崎景家、斋藤朝信等北陆道上杉军诸将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守住高岛郡，以及通往若狭、越前、北近江等地的若狭街道、西近江街道、九里半街道等交通要道，不让三好军越过高岛郡即可。

可以说，清定意思很简单，北陆道上杉军只要把高岛郡守住，并牵制一部分的三好军就是大功一件，等官军主力攻入京都，切断比叡山至鞍马山一线的三好军退路，再来收拾他们。

但好的部门经理是从来不局限于领导下的那点指标的。牛人都喜欢给自己上上难度、强度，柿崎景家、斋藤朝信等北陆道上杉军诸将开始主动发挥能动性。

柿崎景家深知自己曾经在三分一之原之战中阵前倒戈，并讨取了上杉清定之叔上条定宪，以及不少越后上杉家的同族重臣，一旦自己率北陆道上杉军突破了比叡山至鞍马山一线的三好军防线，并顺势攻入山城，那么将来必然会因造成上杉家中不少人的嫉妒，甚至还有可能遭到主君上杉清定的猜忌。

故而，柿崎景家在权衡再三后就决定不与他人去争夺先入京都之功，反而是谋划着攻破比叡山至鞍马山一线的三好军防线后，如何攻入丹波境内，与上杉家旗下的波多野元秀、赤井時家、赤井幸家、荻野直正等丹波诸将联手击败三好家重臣内藤宗胜。

柿崎景家的第一步，就对自己的主要防范对象丹波一国进行了刺探，将兵力部署、丹波诸将的明细了解了一遍，然后得到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蜷川城城主蜷川亲世与伪丹波守护代内藤宗胜不和。

蜷川家本是出自越中国新川郡蜷川乡，在镰仓时代后期，出仕于征夷大将軍宗尊親王蜷川右卫门尉亲心察觉到足利家将是继北条家之后的武家栋梁、天下共主后，便将女儿嫁给了足利家被官伊勢贞信（伊勢盛继），就此与足利家搭上了线。

随着伊勢贞信在康暦元年（1379年）担任政所执事后，蜷川家从此就被提拔为政所执事代，其家督世代以新右卫门自称（《聪明的一休》里登场的足利义满侧近蜷川新右卫门亲当实际上，与一休是属于师弟关系）。

由于伊势贞孝、伊势贞良父子在对抗三好家的过程中兵败身亡，使得蜷川家原先世袭罔替的政所执事代之职也被褫夺。

再加上，三好家还拉拢了蜷川家庶流出身的蜷川贞周，还有意让其取代蜷川亲世的蜷川氏一门总领之位。

不仅如此，蜷川家受伊势贞孝、伊势贞良父子举兵而牵连，导致位于河内的领地被三好家夺走。

这就导致蜷川家上下对三好家的所作所为是极为不满。

随着三好家对比叡山延历寺进行烧讨后，蜷川亲世就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与足利将军家、三好家站在统一战线了。

于是，蜷川亲世也开始谋求与上杉家接触的通道。

很快，柿崎景家就从这个情报中发现了挖墙脚的机会，他写了一封密信给蜷川亲世，对其进行直言相劝，告知眼下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伪朝一方已经是危在旦夕了，而上杉家这边却蒸蒸日上。而且，上杉家已经拥立原关东公方足利义氏为征夷大将军、源氏长者，蜷川家作为幕臣更是要早早觉悟回头！

这一封信唤起了蜷川亲世的很多记忆。

想当年，蜷川家在京都，也是有头有脸的存在，不仅担任着政所执事代这样的要职，家中之人更是大都担任着丹波、山城两国的郡代。就算京兆细川家分裂内讧，也丝毫没有影响到蜷川家在足利将军家中的地位、权势。

可随着三好家击败京兆细川家成为近畿诸国的霸主后，一切都变了。

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上杉清定继承越后上杉家的家名三十年还没到，反而纠集了数十万大军上洛了！

为了保全蜷川家的家名存续，蜷川亲世也不多想的就接过了柿崎景家递来的橄榄枝，并以嫡男蜷川亲长作为人质，前往北陆道上杉军阵中，以示蜷川家的恭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