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铜雀春深锁二徐


萧砚得到加封秦王的诏书时,还尚在成都。

据说等蜀国灭亡、岐国上书归降的消息传到长安时,朱友贞的脸色瞬间就白了,而后连夜召集了一些朝中大臣,连大气都来不及多喘几口,都要先把如何对萧砚册封行赏的事讨论好。

没过两日,那道以凤翔、东川、西川等二十四道为秦国,进封萧砚为秦王的诏书,就马不停蹄的由几个内宦捧着送到了成都。

朱友贞甚至不敢等萧砚班师回朝,就已将自己的诚意表现到了最大化,梁朝全境,几乎三分之二的疆域都拿来充作了秦国的封地,并兼有加九锡、冕九旒,假节钺等最高荣誉的权力加封,已然到了是封无可封的地步,再想加封,只有给萧砚的子嗣、兄弟等册封……可关键萧砚才不过虚岁二十一啊!

这些种种,无一不在彰显这位坐上皇位还不过三个月天子的慌张。

萧砚却并未接受,只留下了诏书以便上表推辞。

他这一辞拒,差点把几个临行前被朱友贞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宦当场吓晕过去,好在天使行列中还是有礼部官员随行,清楚这其中的过程。萧砚有三辞三让的礼节,才表明梁朝具有权力合法性,一众使臣遂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待萧砚从成都返回汉中南郑时,朝廷派来的正使已经是礼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杜晓,而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天策府上的一众属官,阵仗很大。

而这第二道诏书便更长了些,内容也有一些变化,比起前一次又重新多了些道理与理由。

大意是为,昔日鬼王、冥帝骄纵无德,祸乱朝野,挑动党争,虚耗国力,又有杨师厚居心叵测,兵变谋逆。幸有上将军勤王辅政,先定鬼、冥,后平关中叛乱,北取岐地,南灭蜀国,匡扶社稷,中兴大梁,可比周公、召公。

大梁存于社稷,并有开疆扩土,实乃因上将军秉性忠贞,器识宏远,文韬武略,戡乱定危,功昭日月。遂晋上将军萧砚为秦王,加凤翔等二十四道开国,以抚驭军民,屏卫皇室,如此国运方能长久……

由于路途遥远,九锡之物当然没有带来,因为其中尚有一些大物件,萧砚也不可能让人抬着这些东西过秦岭,他又不急。倒是其他应有的礼器都备的整齐。

这次回到南郑接诏,原来蜀国的君臣亦也一并在场听诏行拜礼,听到末尾,其实所有人都已程度不一的全身激颤起来,连宣读诏书的礼部尚书杜晓,在一口气读完极长的册封内容后,声音都渐渐有些异样起来。

这道诏书背后的大梁皇帝,只差把心里话写在书面上了:“朕跪下来求你了,求求你接受吧……”

待听到最后只有“钦哉”二字,而少了“毋忘忠孝之本,毋怠夙夜之勤”这一句的时候,萧砚才就此笑笑,起身径直伸手接过诏书,道:“臣留下诏书,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尚书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杜晓稍稍弓身,客气相劝:“上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太上皇难以心慰。”

跟来的宦官居然是朱友贞身旁的内宦马少监,这会都快要哭了,同时紧跟着就说道:“上将军受诏命开国,拱卫社稷,这是陛下、朝廷之幸……”

好嘛,朱友贞倒是迫不及待的想求萧砚赶快接受任命,不要再搞什么三辞三让的礼仪了。

另外一些官员也道:“上将军有灭国之功,如今受封大宗开国,舍君其谁?”“上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可道理不是这么简单的。

朱友贞心急,萧砚却无需急于这一时。

这与他当时胁迫朱温给他封王的时候又不一样。从宋王进封秦王,似乎只是封号与封国变成了大宗。

但迈出这一步,其实很关键。只要走出这一步,萧砚以后想干什么,就真正成为了公开事,这次没有反抗的人,今后几乎也不会再心生反对。

萧砚不止是在做三辞三让的礼节事,还是在给整个大梁朝廷留一个缓冲期。他需要的可不只是朱友贞的态度,还有那些地方藩镇节度。

譬如说,萧砚这第二次辞拒,一些上道的人就该向朝廷写劝进表,同时以第三次辞拒前后为界限,让那些因为路程较远、以及犹豫寡断不知要不要写的人仔细想明白。

劝进表自然是地方献给朝廷,但名录最后却是落到萧砚手中。

这名录上记载的人,关键不在于哪些人写了劝进表,而是哪些人没劝进!

所以就算是众人相劝,萧砚也只是回顾左右平静道:“孤对川蜀用兵,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别无他意,且说孤已受封宋王,又何必接受秦王封爵?秦王兼任天策上将的事,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前车之鉴,孤若是当下接受进封,天下人岂不会疑孤有不臣之心?”

众人顿时又愣了片刻,垂首立在后面的王建则瞬间瞪大了眼睛,强忍着才没抬起头,但意义很明显:难道、难道你丫竟然没有不臣之心?那你费劲巴拉翻山越岭来灭我蜀国作甚?

好在礼部尚书杜晓很快就回过神来,急忙说道:“上将军乃国之砥柱,兼定秦川,受封秦王名正言顺,旁人岂敢妄自揣测?”

那马少监和其他一些官员也再次纷纷劝谏,连王建都硬着头皮劝了几句。

萧砚很是满意,不过还是道:“天下人悠悠众口,如此封赏,孤实在无法坦然拜受。尚书与诸位就此回去,将这番话告诉朝廷便是。”

杜晓听到这里,可谓秒懂,便再不坚持,叉手拜道:“既然如此,仆且先回长安复命,但请上将军三思!”

马少监与另外几个内宦急得不得了,但见萧砚虽然面色平静,随意扫来的一个眼神却好像藏有猛虎,哪里敢多嘴,亦也跟着杜晓等礼部官员就要告辞退去。

不料这时,萧砚却突然出声道:“孤还有一道上表,烦请尚书代孤交给朝廷。”

说着,他接过一旁公羊左递来的奏章,随口道:“蜀国主王建,得识天命,孤认为可进封为许王,保留殊荣。”

杜晓不敢耽搁,忙毕恭毕敬的双手将奏章接过,更别说有什么异议了。

在萧砚身后的王建登时一愣,复而急忙挤出几滴泪来,感激的拜倒下去。

“仆拜谢上将军!”

其实王建的激动倒也不全是作假,他本人正是许州舞阳生人,虽说得封许王也不可能有机会回许州舞阳就藩,心中却也实有慰藉,更感激萧砚愿意保留他的体面。

跟随他的一些蜀国旧臣亦也感激涕零的下拜,有甚者居然还哭出声来。

萧砚随手拍了拍王建的肩膀宽慰了两句,又亲自送将杜晓等人送到了大门外,弄得后者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几次揖礼后才被人领着去驿馆暂行休息,毕竟他们很快又要马不停蹄的赶回去复命。

萧砚这才领着天策府的属官离去,不过他也并未回下榻处,而是又回到了衙署,拉着蜀国的旧臣周庠、张格以及另外一些蜀国原有的大臣,对着一副地图商议了一些事。

他让王建能够保留体面,是大有好处的。

毕竟王建这个蜀帝,到底也算有天下人公开认可的名分,其人经营蜀地近二十年,也不可能没有忠心的团体,譬如那位蜀国左仆射庾传素,到了现在,居然也愿意一心侍奉王建。

看见王建没有太被羞辱,仍还可以获得国君的待遇,蜀人对于萧砚的排斥性也会小上许多。

萧砚之前在成都已经待了一个多月,早就陆续与蜀国各地的官员见过面,并暂时做了些认人事安排。当然首要的事自是先把蜀国的将领连同其家眷分批送到了关中,连同一些精锐兵马与他们的家人,同样迁往中原。

在做这些的同时,他还调整了蜀国原有的州镇。他与众人议事相对的地图,就是在西川、东川、黔中的基础上,重新划分出了数道,包括但不限于将战略要地剑阁从东川摘出来,并入汉中管辖,对于其他诸如阴平、绵竹关等关隘也交错划分。

最后的实际目的,便是要将川蜀的经济中心与战略要地完完全全的划分开。就此划分后,成都平原以及盆地腹地虽是川蜀最富庶的地方,但半点可守的险地都无,而其他战略要地,却也只空有要地,无法做到完全的自给自足。

如此一来,便能粗略降低蜀地重新割据的可能,后面萧砚还会有迁蜀地豪族出川、垄断盐铁、修缮道路、减少川蜀地方储备等措施,不过道阻且长,自不会累加于当下一时。

所谓“山川之险不足恃,人心向背为根本”,要想做到这一目标,“分权、控军、弱经、化文”这四条策略一条都不能少,好在是萧砚亲手灭了蜀国,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做这些,且娆疆、岭南都扎根在川蜀后背,亦能有所防控。

萧砚只需要安排好一些上层的事,后面的事务,自有天策府派来留守蜀地的属官来充实完善。

从成都回返汉中后,萧砚便很快就可以班师回朝了,不过他并非轻骑回去,而是还要带一大批蜀国大臣与蜀国皇室回去,譬如周庠、张格等一些甚有名气的川蜀士人,都会入梁朝为官,以减少川蜀本土的反抗动力。

做完这一切,萧砚才扔下一众属官,去见了从凤翔赶来南郑的千乌。

之前姬如雪给他写信,言联姻、世子的时候,萧砚其实就已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毕竟早在汴梁与姬如雪分别前,她就与萧砚提过这件事,是要萧砚迎娶女帝,以安岐国人心。

毕竟放在岐国上下的角度来看,这着实是一件大事。

彼时萧砚逼走李茂贞,帮助女帝重新掌权岐国,一些凤翔文武就已清楚岐王这些年其实是女儿身的真相,人心自然有浮动。

且说女帝当下又献土安民,将整个岐国都交给了萧砚,她这个岐王就更加没了威严。

但如果两国是用联姻的名义合二为一,那么不仅仅是岐国群臣更能体面接受,萧砚无形中也拔高了“岐王”这一身份的地位,女帝固然嫁了出来,可“岐王”仍在,就算不少人都知道真相,却也会因此愿意保持默契,相信那位岐王确实继续存在。

其后萧砚再用“岐王”这一空壳来掌控岐国,亦会顺利许多,他保留了岐王的威严,那么在借用这一空壳推行自己的政令时,也能因此畅通无阻。

着实,百利而无一害。

“她们都会同意么?”

萧砚顿了顿,问道:“雪儿性子执拗,我是知道的。我问的是女帝,她有什么想法?”

千乌正帮着萧砚清洗头发上的尘垢,不时用稍显冰凉的手触及在他肩背的伤痕上,摸过一些箭伤和擦痕。

萧砚打下成都后,亦不得消停,一直都忙忙碌碌的,整日都在见人与处理事务,之前瘦下去的身子一个月来也没恢复回来,头发也疏于打理,之前入成都时虽好好洗过,后面忙着忙着却又忘了,尽管一直戴了个幞头用以遮尘,连日奔波来却又很有些污垢。

那些蜀地的官员,虽是一个战败者身份,却并非随便一个梁朝将领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更别说买账了。

王建与其太子虽都降了,下面的群臣官员也确实没办法,只能服从梁朝。可若接见他们的人地位分量不够,他们便可能会暗自思忖:与你这厮说这么多有何用,你说的话在梁朝管用吗?万一许诺的东西全是废话,岂非戏耍我等?

因此蜀国官员首先要见的人,当然是萧砚,也只能是萧砚。

萧砚即便不需要许诺什么,但他见面时的态度、语气,都能传递一些有用的东西。但凡是个脑袋运转正常的,大概都清楚,梁朝现在当权的人是谁,萧砚的话是一定有用的!

所以多日来,萧砚实在是难以抽身,便是他,都颇有一种疲惫感。

而千乌则记得姬如雪给她说过,当初第一次见萧砚时,他很有洁癖。

“郎君,胡须要修理么?”

千乌没有应前面的话,绕着木桶走到前面,屈身捧着萧砚的脸颊发问。

“胡子……”

萧砚摸了摸嘴角微微上翘的短髯,想了想,遂问道:“你认为我还应当剃干净否?”

“留了胡须,看起来更英武些。”

千乌认真道:“不过若是刮去的话,郎君当能很容易俘获一些女郎的芳心。”

萧砚哈哈大笑,便道:“那就留着吧。”

这时候,他才伸手捏了一把千乌的臀,复而后仰着闭眼发问:“你还没说,女帝有没有什么想法。”

“女帝么……”

千乌小心为萧砚修理着胡须,道:“她说,要用她自己库中的钱出来,为郎君建一座高楼。”

“建楼做什么?”萧砚很惬意,眼都未睁,随口道:“叫什么名字?”

“铜雀台。”

“……”萧砚睁开眼,有些狐疑。

千乌的语气很平缓,她似乎并不知道铜雀台有什么含义,只是继续道:“女帝说,如果郎君真的有意,这就是她的态度。她听说蜀国的大小徐妃都是艳名满天下的美貌女子,此番郎君既然捉了她们,她便愿为郎君建楼藏娇。”

好嘛。

萧砚不由失笑,女帝这是在说她并非那种善妒且独占所有的人,不过这建楼藏娇一事,真是……

他抓着千乌的手腕,突然站起身,将其环抱起,大踏步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