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3章父子夜谈拆山海关
第663章父子夜谈拆山海关
陆府的接风宴十分丰盛,有康乐楼特色的火锅、城南天盛坊的烤肉,
还有广明坊的点心,以及从北平运送而来的青菜。
一顿饭过后,气氛前所未有地融洽。
柳氏对几个大方得体的儿媳十分满意,笑容就没停过。
陆当家还是如以往那般,神情严肃,时时刻刻绷着脸,
但每当看到桌上热闹的场景时,嘴角总会挂上一丝微笑。
陆云逸给他拿了从北平送过来的上好酒水,
由于高兴,父子二人都喝了不少,但神志依旧清醒。
酒足饭饱之后,下人们开始收拾狼藉场面,
一家人则坐到了茶厅,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地笼温润的温度让众人的脸颊都红扑扑的,眼中喜色几乎都要溢出来。
陆云逸向他们介绍着来自云南的普洱茶。
陆当家还是如以往那般,进行了古板烦琐的泡茶技艺。
一顿捯饬过后,才将第一杯茶水下肚。
而这个时候,陆云逸已经喝完了一壶。
时间匆匆流逝,
当陆云逸将这一路走南闯北的经历说得大差不差之后,
天色已深,一众女眷接二连三地离开。
最后茶室中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刚刚饭桌上的酒意已经消散少许,父子二人对着方桌而坐,气氛有些沉闷。
陆云逸一杯一杯地饮着茶水,没有了以往的淡然。
陆简之抬头轻轻一瞥,抿了抿唇,发问:
“有心事?”
陆云逸刚想摇头,但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面前的是父亲,便又点了点头。
对于这等举动,陆简之也将其察觉入眼,
“官场之中对任何人都有所防备,这很对。
但不论是出征打仗的将领,还是治理一方的官员,
他们都是人,
是人就有情绪的起伏,就有喜怒哀乐。
云逸,官场政事,为父一窍不通,
但做人,为父想要告诉你,念头通达,明心见性。
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大胆去做。
对于手下,对于身旁之人,少一些提防,多一些信任。
如此做.于事物上不会减少困难,甚至还会增加一些烦恼,
但对你自己而言,会轻松许多,能去做更多的事。
一饮一啄,孰好孰坏,犹未可知。”
陆云逸很轻易地就听懂了这话中蕴藏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古籍他也读过不少,其中道理他也大多知晓,但知道与用得上是两码事儿。
深吸了一口气,陆云逸眼神凝滞,淡淡开口:
“父亲,孩儿想在明年年初修缮山海关至大宁城的官道,以此来增强商贸往来,
但苦于都司没有足够的钱财。
就算是上表朝廷,所能得到的支持也寥寥无几,而且时间漫长。
所以孩儿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准备从城中商贾榨取银钱,
如今事情快要做成了,但还是觉得,这样做有失坦荡,还少了一些光明磊落。”
陆简之将茶盏搁在桌上,垂眸凝视茶盏中浮沉的茶叶,良久方道:
“云逸,《淮南子》有云,
‘术者,因时制宜,权宜应变’,而‘道’乃天下之大本。
管仲相齐,设‘轻重九府’,行盐铁专营之术,
看似与商贾争利,实则以术行道,终使齐国仓廪实、知礼节。”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目光愈发深邃:
“商鞅变法,徙木立信,刑太子傅以明法,虽手段凌厉,却未离强国富民之道。
若死守‘光明磊落’之名,置百姓疾苦、边疆安危于不顾,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修缮官道,打通南北商路,此乃利国利民之道。
至于从商贾处筹银的手段,不过是‘术’的权变。
你有如此忧虑,是怕民间朝野的流言?
还是怕京城朝堂中的众说纷纭?”
陆云逸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便笑了起来:
“都有吧,此事孩儿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有过思量,在见到城中百姓食不果腹之后,才下定决心。
至于最后的成果,孩儿心中也有考量,并且大差不差。”
陆云逸摩挲着杯沿的指节微微发白,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晃动的阴影:
“孩儿一直担心的,是手段一旦开了先例,往后便难守本心。
那些商贾勾结官府、囤积居奇的勾当,孩儿见得太多了。
今日我以公义之名取银,明日他人是否会效仿,打着同样的旗号中饱私囊?”
他仰头饮尽杯中残茶,喉结滚动时发出干涩声响:
“更怕这权宜之计,会被有心人曲解成苛政,徒背骂名。”
陆简之思考良久,
“管仲治齐,商税虽重却用之于民。
商鞅虽亡,秦法却绵延千年。
王道荡荡,无偏无党,正道之行,岂因宵小之议而改?
昔年子产铸刑鼎,晋国叔向斥其‘弃礼征书’,然郑国大治,
百姓歌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
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公论。”
“东汉王景治河,倾尽府库钱粮,时人谤其劳民伤财,待黄河安澜八百年,方知其功在千秋。
以‘道’为尺,何惧‘术’之权变被人歪曲?
《荀子》言‘不诱于誉,不恐于诽’。
若因畏人非议而弃利民之举,才是辜负了这身官袍。”
陆当家脸色凝重起来:
“云逸,你本就是出身大宁。
陛下与太子殿下将你安排在大宁,便是要你为家乡谋福祉。
大宁这等冰天雪地之地,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不会来,胸有邱壑的官员也不会来,他们会一窝蜂地向应天汇聚。
而对于宫中朝廷乃至陛下与太子殿下来说,不论是脚下的大宁还是身旁的苏杭,又或者钱财遍地的江西福建都是大明之领土。
旁人可以有偏见,但陛下与太子殿下不能有。
若你因为一些未发生之事,便生出心结,事情没有办好,朝廷才会真正对你失望。”
陆云逸静静听着,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小时候。
那时的父亲也是于今日这般喋喋不休,说着许多他听不懂的大道理,那时的他希望父亲别说了。
但今日这些大道理他都听得懂,甚至孜孜不倦,希望父亲多说一些。
无论是行军打仗还是御民一方,作为主官都没有太多依靠,胜败荣辱皆系于己身。
更要命的是,一旦到了这等地步,身旁之人所说所言,不论真假都是好话,这让陆云逸产生了一些不真实感。
所做之事在大宁进展得太过顺利,这让他有一些狐疑,
前方是不是万丈深渊,但他却恍若不知。
今日父亲一番所言,让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陆云逸轻声开口:
“父亲,您觉得.关外之人如何成为真正的明人?”
陆简之瞳孔微微收缩,知道他所说的不是简单地将领土收归大明,而是更困难的人心。
思忖了许久,陆简之指向墙上悬挂的大明舆图,指尖在长城以北的广袤疆域处停留:
“陛下当年收复燕云十六州,设九边重镇,行‘移民实边’之策,将江南百姓迁至塞北屯田。你可知此举深意?”
烛火将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说是种地,实则种人。
是将大明的律法、文字、礼义,像种子般种进这片土地。”
“太祖皇帝命中山王重修山海关,以砖石筑城,不仅为御敌,更在关内设学宫、立市集,让往来商贾、戍边将士皆习大明典章。
现在,那些关外子民,说着官话,行着汉礼,供奉孔孟牌位,早已将自己视作大明子民。”
说到这,陆简之微微叹了口气:
“山海关庇护关内百姓,但将我等大宁百姓隔绝在外。
为父开学堂、行古礼,就是希望能让中原文华在大宁蔓延,
但终究形单影只,无力而为。”
陆简之扯下墙上的舆图,铺在桌上,指节重重按在山海关的位置,震得茶盏中的残茶泼溅而出:
“想要让大宁真正成为大明疆土,山海关必须拆!”
“山海关不是屏障,而是枷锁。”陆简之声音平淡,但却说着惊雷般的话,
“陛下设九边,是因北疆未靖,不得不筑墙自守。
可如今二十年过去,长城内外早已是大明子民,这道城墙却将血脉相连的百姓生生割裂!”
陆云逸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他无法想象以往轻柔古板的父亲,在心中会有如此激烈举措。
拆山海关这种事情就算是他也没有想过。
他所想的只是在大宁之外重修一座长城,将山海关笼罩其中
陆云逸震惊了片刻,久久未曾说话,
直到陆简之重新恢复了刚刚的云淡风轻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父亲.孩儿打算在大宁之外修一座长城,让大宁在事实上变为关内。”
陆简之眼中闪过一丝称赞,能有如此考量,
说明儿子在对大宁百姓的安置上下了苦心思。
“云逸啊,山海关本就如同一道鸿沟,
硬生生把大宁与中原内地分隔开,
使得关内关外仿若两个天地,人心难以交融。
如今你若再于大宁外修长城,
看似是在巩固大宁,但辽东怎么办?
辽东亦是大明疆土。
一堵墙隔开了北平与大宁,为了缓和再修建一堵墙,隔开大宁与辽东?
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又会让辽东与大宁产生新的隔阂。”
陆云逸听闻此言,身体猛地紧绷,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是啊为了消除一道墙,再建一道墙,值得吗?
陆简之也没有出声打扰,就这么任由他思绪。
烛火在房舍中轻轻闪烁,茶水倒映着点点橙红色的光芒,也倒映着二人静静坐立的身姿。
不知过了多久,陆云逸的视线一点点凝实,他没有去想先前之事,而是转头发问:
“父亲,您觉得.一个城池应该有城墙吗?”
陆简之对于这个问题有些诧异,仔细思量片刻,轻声道:
“有边界,不应该有城墙。”
“为什么??”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当年的金陵城墙高耸入云,却挡不住朝代更迭,如今不也成了应天?
城墙能挡住流寇,却挡不住人心疏离。
能圈住土地,却圈不住文华交融。
若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商贾往来如织,即便没有城墙,此地亦是坚不可摧的乐土。
但若是官民离心,就算城墙高筑,也不过是困住自己的牢笼。
只有百姓自己心中矗立的城墙,才是最坚不可摧的城墙。”
陆云逸陷入了沉默,眼神开始飘忽思绪
他想到了高楼大厦,想到了霓虹遍地,砖石构造的城墙消失不见,
但心里的城墙却高高筑起,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固。
过了不知多久,陆云逸的视线渐渐凝实,整个人也从先前的飘忽不定,变为了如今的耸立如山!
“多谢父亲,孩儿知道了。”
“只是.孩儿心中有许多思绪,但却因为种种桎梏,不得实现,孩儿应该怎么做?”
“可以走得慢,但不能停。”
“孩儿知道了。”
一夜的时间眨眼而过,今日的大宁城显得尤为喜庆。
天还没亮,城北的百姓就悄悄摸摸地起床,
翻找出了都司前些日子发放的对联福字,
想着浆糊的做法,开始笨手笨脚地张贴。
今日天公作美,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没有大风更没有风雪。
一家家房舍前摆放着一个个古朴的凳子,
还能看到盛放浆糊的小碗,
以及张贴好又掉下来的半截对联。
百姓们手忙脚乱地忙活着,
想着快一点干完,然后再去安和街排队!
此刻,安和街排队的不仅是孩子以及妇人,还多了青壮。
好在康乐商行并不限制一家人都去排队。
城南的百姓对于张贴对联福字这一件事儿,轻车熟路。
在贴好对联与福字后,他们便裹着厚厚的衣裳,前去城北的康乐商行排队。
一行人一边走,还能听见他们的嘀咕:
“怎么这商行偏偏就开在城北呢?为什么不在城南也开一个?每天都要走这么远!”
“是啊,是啊,那些草原人也是个贪财的,早早就去排队。”
“依我看呢,若是这天气再暖和一些,那些草原人都不会回家!”
“哈哈哈哈。”
笑容在几人中回荡,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城池中央的都指挥使司衙门,看着门前新张贴的告示,有人发出一声冷笑:
“看到没?昨日大火的事儿,果然没有张贴出来!”
另一人凑近了一些,仔细看着告示上的新春贺语,嘀咕道:
“明天就过年了,哪能说这等不吉利的事儿,这贺语不是写得蛮好的,想看大火之事,估摸着得等到年后。”
这时,一名胡子拉碴的草原人冷哼一声:
“等什么?这等大事儿怎么能贴在告示上?这不就在说今年不吉利嘛。”
“你瞎嚷嚷什么呢?”
一名裹着厚厚衣裳的中年汉子,横眉冷竖,骂道:
“每年你们城北放那么多烟花炮仗,点燃了不知多少草垛,也没见你们说不吉利!”
“那能一样吗!说的就跟你们城南不点是的.”
二人又开始争吵起来,很快告示前的众多百姓就加入了这场争吵,
但因为旁边有军卒站立,他们迟迟没有动手。
匆匆而来的陆云逸听到了告示前的争吵,也听到了他们所说的内容,所以嘴角微微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吵架也好,恨也好,爱也罢,比起老死不相往来可要好很多。
进入都司衙门,来到左厢房,伍素安早早等在这里,见他前来,立刻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大人后,将手中文书递了过来。
“大人,胡掌柜以及石掌柜,他们都愿意出一些银子,来买平安。”
“多少??”陆云逸一边走一边问。
“每家两万两。”
伍素安心惊肉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涌在心头。
三个月前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吏员,
三个月后,这等银子就要从自己手中流过,这让他恍若未闻。
“两万两就想买命?
太少了.至少翻倍。”
伍素安一呆,愣了片刻,而后躬了躬身:
“是,大人。”
等伍素安离开之后,段正则手拿文书,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人未到声先至。
“大人,大喜事儿啊!”
陆云逸将衣服挂在衣架上,回头看去,笑着发问:
“什么喜事儿?”
段正则将文书递了过来,恭声说道:
“大人,这是王泽以及黄槐的口供,并且两位掌柜还愿意拿出一些银子来买自身平安。”
陆云逸有些恍然地愣在当场,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听过。
“多少?”
“一家两万两!”
段正则十分兴奋!
“太少了,他们做出这种事,还想让都司网开一面?至少翻倍!”
段正则猛地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对于眼前这位大人的狠辣,他还是有些低估。
“大人,下官这就去办,银子一定拿到手!”
“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