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大鱼吃小鱼
李光弼和王难得要离京了,西北还需要他们。
王难得右耳朵现在还是聋的,但这并不影响,因为他左耳朵能听到。
李琩和兵部侍郎卢绚负责送行。
实际上一路上,也就卢绚不停的在与两人攀谈,李琩几乎就没有说几句话,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王难得看向自己的眼神当中,赤果果的带着仇恨,这样的人,李琩都巴不得给他一刀,自然不愿意浪费口舌了。
“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二位珍重,”李琩揖了揖手,便算是道别了。
城外,李光弼两人也是揖手还礼,随后便各自返回队伍,踏上了回师之路。
卢绚望着两人远离的背影,策马一旁道:
“隋王此番定鼎西北,未来十年,陇右无忧矣,等到与吐蕃谈判结束,中书门下应该就会削减陇右与河西明年的军费开支,右相的意思,是让我们兵部提前知会两位节帅一声,盖帅这里,还要辛劳隋王了。”
“没有问题,盖嘉运那边我会说,”李琩点头道。
正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卢绚在兵部任职,从来没有为难过李琩,而且是非常配合的,人家给我面子,我自然要回敬。
送行送行,大唐的送行,是要等到人没了影儿才能离开,以寄托依依不舍的情怀,实际上古代基本都是这样,因为交通不便,见一面非常困难。
等到队伍消失在两人的视野当中,李琩这才调转马头,道:
“那么皇甫那边,兵部谁去说?”
卢绚笑道:
“明面上都是兵部发文通知,阻力肯定是不小的,为了让他们配合,私下里就需一些人情帮忙,皇甫那边至于请谁出面,我就不便说了。”
李琩笑了笑,表示理解。
李林甫这一次狮子大开口,跟吐蕃要赔款,就是要补贴财政,而这些赔款当中,将会有很大一部分,下拨陇右与河西,以弥补这两个军区的战争损失。
那么从明年开始,两大军区的军费是必然要缩减的,因为不可能再有大的战役。
但是这项举措,将会无比艰难,因为这等于是在扣工资。
我一个月工资是四千,结果明年开始,你要给我扣一千,赚三千干着四千的活,我接受不了,阻力可想而知。
你跟他们谈财政艰难,那是对牛弹琴,盖嘉运还要说了,财政艰难又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我让财政艰难的。
“削减军费是大事,过程肯定会很艰难,但又必须这么去做,”李琩淡淡道:
“其实还可以有别的法子,不一定非得靠削减军费。”
卢绚愣道;“隋王有什么好主意吗?”
“这个嘛,我得跟右相去谈,”李琩笑道。
卢绚点头道:“刚好,咱们都要回偃月堂复命,我倒是非常好奇,隋王会有什么好办法。”
偃月堂,此刻议的就是藩镇军费的问题。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朝堂中枢做事情,向来会将未来几年甚至十年的规划预算都提前做好安排和准备。
国事大于天,没有长远规划是不行的。
“安禄山还是称职的,去年平卢的赋税,四月初送抵洛阳,如今已经从洛阳起运,大概月末会进入京师,”
尚书右丞韦济韦济道:“而且较之往年,赋税有了极大增长,多了近一半,看起来,在平卢设置节度区,还是圣人高瞻远瞩啊。”
平卢去年的时候,还归范阳,今年彻底独立出来了,而独立出来之后,安禄山将去年的赋税以平卢地区上贡的名义,发往京师,数额比之从前,多了一半。
节度区也是有赋税的,而且每年的账目都非常详细,辖区各州县的缴税记录,都会一笔一笔记载清楚。
户部侍郎萧炅笑道:
“这个胡子也是个能人啊,本来咱们还以为,平卢去年的赋税,还是由裴宽来缴,没曾想安胡子自己留下来了,也不怕得罪了裴宽?”
去年平卢还没有独立出来,正常来说,去年的事情确实还在裴宽的管理范围之内,但是安禄山还是跳过了裴宽,明摆着要跟范阳划清界限。
这是非常聪明的做法,因为他能做平卢节度使,就是李隆基安排盯着裴宽的。
“问题来了,”中书侍郎萧华道:“范阳去年的赋税,抛开平卢不算,比之往年少了三成,无兵无灾的,这三成去哪了?”
说罢,萧华看向李林甫道:“应发文裴宽,问责此事。”
李林甫点了点头:
“你来负责发文,措辞要严厉,不可骄纵这些人。”
藩镇地区的赋税,一直以来都是范阳缴纳的最高,接下来河西、朔方、陇右、剑南。
但是,论军费开销,范阳却并不突出,因为范阳的主要职责是压制奚、契丹,而东北方向的游牧政权,在武则天时期就被瓦解过一回,很多都迁入了大唐,比如李光弼这一支。
而压制奚和契丹,平卢才是最前线,也就是说,真正困难的应该是安禄山,而不是裴宽。
范阳少了的那三成赋税,折算下来就是三十五万贯,李林甫怎么可能不在意。
李适之也开口道:
“东胡(奚)眼下还是安稳的,李延宠虽反复小人,但惧我大唐之威,如今还算老实,至于契丹,迪辇组里依附突厥,那是自寻死路,等到王忠嗣打完了,他们也该老实了。”
东北方面,就是这两个刺头,李延宠是奚族首领,他爹李诗锁高掌权的时候归唐,后来这小子继位之后,跟时任范阳节度使的张守珪打了一场,大败,无奈之下又归附了大唐,被李隆基拜为饶乐都督、怀信王,赐姓李。
而另一边的契丹,眼下的可汗叫做迪辇组里,如今率领契丹举族依附突厥,不过在历史上,突厥被灭之后,他也归顺了大唐,被李隆基赐名李怀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以外孙女独孤氏为静乐公主下嫁,也就是独孤明与信成公主的女儿。
李琩早就说过,独孤明这个驸马不值钱。
裴宽也是没有办法,去年一整年,李齐物都在他的地盘挖运河,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虽然李齐物没有跟他要钱,但是却影响了藩镇的赋税收入。
原因是什么呢?清淤运河,必然需要劳工,而河北的劳工不在和雇行列,也就是白干还要自备口粮,以至于造成人口流失。
当下的大唐什么最多,就是逃役的最多,因为不公平。
和雇是李林甫提出来的一项超级惠民政策,在一些重要地区免除徭役,朝廷花钱雇佣民间百姓,参与清淤、官粮运输、营造工事等国家工程。
但是呢,问题就出在,只在一些地区施行。
而河北这条做为河北输血长安生命线的永济渠,竟然不算。
而同一时间,韦坚负责清淤的洛阳至长安一线,也在雇佣河工,人家那边在“和雇”的范围之内,所以就导致熟悉清淤工事的匠人举家南逃。
匠人一逃,手底下跟着他们吃饭的百姓也会跟着逃,以至于一跑就是一个村。
别以为清淤这种事,是个人就能干,让你去,你敢去吗?不是这一行的,真干不了。
李林甫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但是他还是要问责裴宽,因为辖区百姓出逃,就是你节度使的事,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你让他们跑了,就是你的错。
有人要说了,百姓跑了,他们的田地不要了吗?是的,不要了,因为已经被压榨的没多少了,种出来的粮食都不够交租,这样的田地是负责产。
“今年以来,陇右、河西花了大钱,朔方也在花钱,范阳的赋税又减少,影响深远啊......”
严挺之皱眉道:“今年及第的举人,还是要多往河北安排,换一拨新血,以促成河北之长治久安。”
“没有那么多职位,”卢奂摇头道:
“说到底还是政策偏斜,河北沿永济渠一线,是否应该划入和雇行列呢?值得我们认真商榷。”
他是河北人,自然想为河北考虑,眼下大唐的外患不少,但内忧,首推河北。
“行不通,”中枢侍郎韦陟道;
“永济渠划入和雇,更不利于河北租赋,将极大的增加漕运经费,这是给朝廷增加负担,这件事将来可以考虑,但如今不行。”
卢奂叹息一声,无奈摇头,他也清楚眼下的朝堂可谓隐患重重,不单单是财政问题,还有数量庞大的守选官员没有实职,以及填不完的藩镇窟窿。
花钱的地方遍地都是,赚钱的路子却是越来越少。
今天这场议事,气氛非常沉重。
在座的很多人都富得流油,而且不缴税,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忧国忧民,因为如果不为国家着想,他们的好日子也延续不了多久。
李琩关于这样的话题,是完全插不上嘴的,人家们都是专家,他是一个门外汉。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琩才找机会凑到李林甫跟前,小声道:
“恶钱一道,有利有弊,削减军费,藩镇势必抵触极大,施行不利,是不是可以利用恶钱,来暂时的缓一缓财政压力。”
李林甫一听这话,夹菜的手掌悬在空中,皱眉陷入沉思。
他是财赋一道的顶级专家,自然听明白了李琩的意思。
那就是军费不削减,但是我会让钱变的不值钱。
工资还是四千,但只有从前三千的购买力。
这样一来,起码名义上,我没有削减你们的军费,那么阻力也就没有了,加入恶钱之后,财政压力也会适当减轻。
只不过李林甫一向抵触恶钱,当下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犹豫的,因为他担心口子一开,控制不住。
“今晚仍去挹翠楼,安排达奚盈盈见我,”李林甫小声道。
李琩点了点头。
.......
盖擎身上有杨玉瑶拜托的事情,但是今天在偃月堂,他实在没机会找李林甫开口。
整天都是在商议赋税的事情,他一个军府的,只有听的份,没有插嘴的份。
于是他找上了李琩,因为李琩在李林甫这里更随便。
“不着急,晚上我与右相要碰头,可以在那个时候说,事关河西,你也一起来,”李琩小声道。
盖擎点了点头。
也就是这个时候,韦昭训从外面进来,但是他不是来找中枢汇报事情的,而是找李琩。
他将李琩拉至一个角落里,小声道:
“闹起来了,门栓都被砸烂了,我故意放纵他们,他们的胆子也是越来越大,如今砸了公衙的门,可以收拾了,但是我不方便出面。”
他说的是河西兵的事情,那帮人一直在闹,就没有停过,你想拖延,人家也担心拖得久了事情更没有着落,于是每天都聚集在一起,去右金吾要说法。
韦昭训按照李琩的意思,故意惯着这帮人,以至于这帮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今天又故意让老黄狗去挑事,这帮人受不了了,眼瞅着自己原本的职位成了那帮西北土匪的,气一下就上来了,因此引发了冲突。
“你派人去一趟,下手狠点,别死人,”李琩朝盖擎道。
盖擎笑了笑:“我明白。”
随即他便派人去了左领军卫,交代给了妻弟卢绪。
任何一个部门,想要平稳运转,一是要拥有健康的财政系统,二就是绝对服从的手下。
盖擎军方出身,深谙其中的道理,让他来管理一座军府,比管理赤水军容易多了。
眼下的左领军卫,已经安插进了不少他的人,都属于级别不高,但是权力却不小。
这种现象在任何时期都很常见,你的办公室主任不如你的副主任在公司说话有分量,那你就要思考,副主任是否是公司领导的嫡系。
盖擎的老丈人家里,其实是不太行的,虽然在卢家也算是比较光鲜的一房,但是没有能打入长安,一方面因为关中排斥河北,另外一方面,当下的大唐最难的就是升官了。
卢之翰,官至临黄县尉,妻子出身京兆韦郿城公房,父亲韦渐任京兆府金城县令,她与卢之翰育有两子一女。
女儿就是盖擎的妻子卢氏,长子卢绪,明经及第,先是在金城县担任法曹,后来被盖擎调入左领军担任骑曹参军事。
小儿子今年才四岁,名叫卢纶,历史上的大历十才子之一,眼下不在长安。
收到命令后的卢绪,第一时间在左领军卫点了一百人,只拿个短棒,便朝着右金吾卫衙去了。
唐律规定:差兵十人以上,并须铜鱼,敕书勘同,始合差发。
盖擎这边没有将印,但是有铜鱼和敕书,可以调兵。
敕书,有临时的,也就是皇帝的即时旨意,但也有时效性的,卫府的敕书就是时效性的,期限是一季,也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一到,旧敕书就要交还中书省,更换新的敕书,没有敕书是发不了兵的。
电视剧里,经常会出现偷走虎符就可以调兵的情节,实际上在古代任何时候都是不适用的,除了信陵君魏无忌,人家本来就有极高的威望,而且还是杀了主将夺的兵权。
在大唐,大规模调兵,要四样东西,敕书、印玺、旌节、铜鱼,四样缺一不可,全部掌握在皇帝手里,最后那个铜鱼,也是皇帝和主将一人一半,合在一起才起作用。
卢绪带人抵达布政坊之后,一个手势,手下分作两拨,将右金吾衙门口的巷子两头堵死,然后便冲了过去,见人就打。
邦邦邦的锤击声沉闷而有力,惨叫声响彻周边。
这帮人想要躲进右金吾避难,结果大门被从里面关上了,他们只有挨打的份了。
人不狠站不稳,解决事情下手一定要狠。
李琩和韦昭训的想法,都是一劳永逸的将这件事解决掉,所以下手很重,底线是不死人,但不包括被打残。
你身体有残疾,就不符合卫府的条件了。
打完之后,卢绪便收队离开,留下一地哀嚎,而这帮人也不会有人管他们,自己得想办法自己回家养伤。
挨了这顿毒打,他们是肯定不敢再闹的,欺软怕硬,人之本性,你跟他玩狠的,他就老实了。
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卢绪在布政坊的一处地方见到了徐少华,于是问道:
“都走了?”
徐少华笑呵呵的让人拎过来一口箱子,拍了拍道:
“都走了,辛劳弟兄们了,一点差务费,算是犒劳大家。”
这样的钱卢绪不会不收,笑纳之后,将钱全都给参与的卫士们分了,随后道:
“上面有令,着我继续盯着这些人,哪个要还是不老实,我会暗地里摆平,今后的事,右金吾就不必插手了。”
“有劳有劳,”徐少华笑道。
卢绪笑道:“自己人,应该的。”
等到人都撤走之后,右金吾才打开正门,开始收拾巷内的一片狼藉,清洗满地的血渍。
这件事说到底,其实是这五十名金吾卫吃了大亏,丢了编制还挨了打,医药费在大唐,是非常昂贵的,他们今后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
他们的人生因李琩而改变。
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条食物链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