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灾,“从我开始”
浓烟,到处都是浓烟。
警笛、哭喊声、吵闹声,这一切勾勒出的混乱与无序不断刺激着姗姗赶到火灾现场的常安。
“乐乐,撑住啊,哥哥来救你了。”
呢喃声淹没于嘈杂之中。
脑海中刹那闪过无数画面,是常安每天下班回家后,卧病在床的常乐的一帧帧笑容,也是一直支撑着他奋力活着的,唯一的理由。
这间相对更靠近县城中心的房子,是两年前常安挣钱后买的,跑的话,距离铁匠铺不过5分钟路程。
彼时他的铁匠生意刚刚爆火,在挣到第一桶金之后,就带着常乐去湘市最大的医院看病了。
然而,这种遗传病,即使是湘市最大的医院也没法治疗,在辗转多地之后,只有九岳洲最顶尖的某个专家告诉他有八成把握根治常乐的遗传病,前提是300w的治疗费用。
他调配的药物,是唯一一种常乐说有效果的,可以让发病的频率降低。所以常安只能信他。
在常乐根治遗传病以前,常安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个好的休养环境,并且让她尽可能保持心情愉悦。恰逢当时那件世界性的大事件,全世界的房价都暴跌,常安也就趁机买下了一间相对靠近县城中心的温馨小房,给常乐安心养病。
他依稀还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着这栋小楼时的感慨万千。
他没有凭借任何身外之物,没有金手指,没有父母的帮助,白手起家,在未成年的年纪买了房。
他觉得自己很厉害,常乐也觉得他很厉害,看他的眼神很是崇拜。
而如今,回忆中那栋让他骄傲的小楼的轮廓,与现实的景象渐渐重叠。
小楼镀上了一层黢黑与浓烟,窗户中肆意探出火舌……
回忆很多很杂乱,但现实中,常安只是身形微微一滞,就越过隔离线,冲进浓烟包裹的小楼。
似乎有消防员在朝他大吼些什么,但都听不清了。
距离邻居小胖子过来找他,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谁也说不清楚现在楼里的情况有多糟糕,常乐可能正处于生死边缘,他一秒都不能耽误。
在此前的刹那间,常安在脑海中已经构想过两种救援思路,一种是从屋外的窗户直接进入常乐卧室,一种就是直接从底楼冲进火场。
两人的房子在三楼,按理从屋外进入有不小的可行性,然而考虑到消防员一定不会给他借用云梯,他们家窗户又常年关闭,自己在外侧爬楼又无法预估楼体温度的影响,失败风险太高,倒不如别想什么骚操作,老老实实从屋内上去了。
冲进小楼内部,耳畔只余下火焰蔓延产生的爆裂声,以及夹杂其间隐约可闻的尖叫与哭喊。
他听见一楼烧得通红的防盗门内,那个对自己一直很照顾的老奶奶在声嘶力竭地哭。
没有丝毫犹豫,常安将不久前在铁匠铺仓促准备的打湿衣物裹在头上,仅露出眼睛,而后一跨三级台阶,迅速向楼上赶去。
高温、浓烟,即使因为没有足够的空气,没有太多明火,这条路依旧不欢迎任何碳基生灵踏入。
踏上楼梯,也就意味着不能再呼吸了,一来氧气已经被燃烧得差不多了,二来滚烫的浓烟如果入肺,那他就当场去世了。
缺氧。
灼烧。
常安的心跳很快。
常年锻打武器,让本来羸弱的他潜移默化地变得结实,也让他对高温、火焰的耐受性比其他人更强。
所以,即使希望渺茫,他也有机会尽力一拼!
转弯……转弯……转弯……到了!
到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前,常安心中一乱。
一瞬的慌张让他下意识吸了口气,却被湿润的布料遮挡,窒息感又添几分。
这间房子类似前世那种老式低层公寓房,没有电梯,只有一条窄窄的楼梯。而房门,则都是由一道铁制防盗门,一道木门构成的。
常安面前,木门已经烧得仅剩灰烬,铁制防盗门也已经摇摇欲坠,好几处本来锈蚀的地方多有断裂,更有几处似乎有过融化的痕迹。
作为铁匠,常安很清楚,铁的熔点是1538度。
一般的火灾可远远达不到这样的温度……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门都烧成这样了,那家里的常乐……你还在想什么啊!!
放空杂念,常安以最快的速度抽出挂在腰间形影不离的锻造锤——不似游戏中那种夸大的尺寸,但比起现实中常见的锻造锤,依旧更大的更沉——碰!
巨力引起空气流动,铁屑得到助燃,再次如锻打时溅开的美丽火花,纷纷落下。
碰!
门锁被彻底砸掉,但似乎门框处的铁有过融化粘连,想要打开它是不切实际的。
此时只能砸掉中间的铁栏杆钻进去,或者连着门框一起砸掉了。
没有思考的时间——碰!
碰!
碰!
门框摇摇欲坠。
碰!
倒啊!
碰——咚!
常安踹开高温残骸,同时丢下锻造锤。
好痛。
即使心思完全在常乐的安危上,全身烧伤的剧痛依旧无时无刻剧烈刺激着常安,让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乐乐!我来救你了!”
跨过变形的铁门,常安不再珍惜肺部仅剩的氧气,边喊边跑,几步穿过满目疮痍的客厅,冲入常乐的房间——
空白。
大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切声音都隐去了,全身重度烧伤的剧痛化为虚无。
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在地。
十几年来一直咬牙坚强活着的常安,第一次觉得——
这一生毫无意义。
原先刷满白漆的墙壁尽数被焦黑替代。
常乐的轮椅被融化成了扭曲可怖的形状。
常安带她出去游玩时拍了很多合照,再用相框封存,挂满房间。而现在,所有的相框都已在地上摔碎。
房间的正中间,那张属于常乐的天蓝色小床,已经烧毁,倒塌。
在仅剩的些许木料余烬间,一具小小的,小小的焦黑尸体正静静躺着,看不出任何体貌特征。
世间此时仅剩下了那具小小的焦尸。
那个曾经粘人活泼,后来哪怕被生活摧残依然懂事乐观的小女孩在脑海中,一颦一笑,微小的点点滴滴,尽数翻涌,又消失于无形……
被巨大的悲伤包围是这样的感觉吗……
常安的力气被抽空,忽然一个没站稳跪倒在地,膝盖与手掌在触碰地面的瞬间开始冒起白烟,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烤肉味。
他没有动。
乐乐就是这样死去的吗……因为虚弱无法离开床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火焰吞噬,被活活烧死。
她该有多痛啊……
还好,这些年的病痛,或许,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可能就没那么痛吧。
常安闭上眼,任泪水滴落,又在半空中被气化蒸发。
……
在隐约朦胧的黑暗中。
沉寂无光的灰烬世界里,倏地爆发出璀璨的星星点点火光。
就如鼓风机吹向未曾完全熄灭的余烬。
无数萤火纷飞。
如此绚烂。
“草尼玛的,跟你喊了别往里冲!”
不知何时,身后忽然响起消防员的怒吼,紧接着是窗户玻璃的破碎声。
很快,一股大力将常安扛起,视角变高,开始移动,直到看见围观的群众,看见泾渭分明的隔离带,看见越来越近的地面。
常安就这么呆愣着。
直到意识沉入水底。
滴。
滴。
滴。
余烬并不单指木料燃烧后剩下的飞灰。
煤炭燃烧殆尽也会留下灰。
钢铁燃烧殆尽之后亦是如此。
焚尸炉烧剩下的骨灰,同样是余烬,是人的余烬。
余烬几乎是没有价值的,至多被赋予些许纪念意义。若是人焚烧过后留下的余烬,则会被装进小盒,供生前重要之人思念。
明亮的单人病房内,常安用缠满纱布的手,呆呆捧着一个小盒。
“你说这是乐乐的骨灰?”
邻居小胖子默默点了点头,咬咬牙开口说:“你伤得很重,已经昏迷十多天了。医生都以为你救不回来了,你又举目无亲……哎,好在之前电视台采访,有许多网友关注你的事情,所以才……总之,好在你醒了,醒了就好。”
“小姑娘的葬礼是我办的,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你活不了了,你俩又没亲人,我就自作主张帮你处理她的后事了。”
他抬头偷偷瞄了瞄常安的眼睛。
此时的常安浑身被纱布缠满,仅露出眼部的些许皮肤显现出瘆人的融化痕迹。
不难想象到,这位有着不少姑娘喜欢的年轻锻造大师已然彻底毁容。
而这,只是他在这场灾难中最微不足道的损失。
小胖子却不禁回忆起常安原本的模样。
常安其实挺好看的,每每下班时灰头土脸的,但偏偏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评价说,他的笑容很干净。
不是那种阳光的温暖的感觉,而是一片纯白。
似乎他的一切都是纯粹的,亲情、技艺、奋进、目标,都很纯粹,与所有人都没有利益冲突。
人们知道常安不会帮他们,更知道常安不会害他们。他很纯粹,所以令人安心。
小胖子忽然有些愧疚,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不该叫常安回来。那样,他至少能完整健康地活下来,他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那样,保不准愧疚自责的常安会想不开。
如今他尽管重伤,但已然尽力,按理不留遗憾。
而在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大多也会变得惜命。
尽管心知所谓“眼里有光”往往只是眼睛的反光,小胖子依旧觉得此刻常安的眼神不如从前明亮,灰蒙蒙的。
常安摩挲着精致的檀木骨灰盒,眼角低垂,久久不曾言语。
小胖子记忆中的常安师傅,可是个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能笑着面对的究极乐观主义者啊。
哪怕他比长安大好几岁,在常安面前依旧常常惭愧,感到自己不够成熟稳重。
常安轻轻打开骨灰盒。
骨灰是灰白色的,和他常用的某种燃料燃烬后的余灰别无二样。
常安闭上眼,泪水悄悄渗出,又被纱布悄悄吸收,不留痕迹。
在他漆黑一片的视野里,星星点点火光依稀可见。而当常安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些火光上时,他的视野一如之前采访前那样,被迅速拉近,耳畔的“滴滴”声则逐渐远去。
常安又一次来到了这片属于余烬的空间。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第一次是在记者采访前,第二次是在常乐的房间,第三次就是现在。如今他已明白,只要他想,在闭眼之后就能来到这里,而这,显然不会是幻觉。
是他的金手指吗?
迟来了13年的金手指?
余烬空间中,那座灰蒙蒙的巨大山体比起第一次看见时“活跃”了许多,就好像在炉灶中翻动刚刚燃烬不久的灰烬,会有火光迸发。
而当这样的情景放大千万倍,所感受到的便是震撼了。
星火映照下,常安的身形在黑暗中得以看清。在这个闭眼才能看见的空间内,常安还是之前没有烧伤的模样。
“系统。”
灰烬中迸出星火。
但只是和之前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
“你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小说主角的那种金手指吗?”
“我该怎么使用你。”
常安喃喃自语,但无人回应。
他尝试触碰余烬,却发现手掌径直穿过。不过,手掌却真切传递出灰烬特有的余温。
“激活。”
“启动。”
“唤醒。”
“……”
数次试验之后,常安性质缺缺地放弃。
“算了,都这样了,要你有何用。”
“如果早在采访时搞清楚怎么使用你,或许就能救下乐乐了。”
“现在……哈哈。”
有人为功名利禄而活,有人为平安喜乐而活,有人想青史留名,有人只想保护好身边的人。
若把生活比做一个游戏,小说中的各种金手指就是合情合法的超级外挂。
可是如果一个人对游戏内容都不感兴趣了,你给他一个外挂,他会有兴趣玩吗?
反正常安是乏了。
“盼了十几年的金手指,到头来竟然不在乎了,”常安有些无奈地笑笑,“算了,随他吧。”
“不过,要先把乐乐的后事都处理好……要开追悼会,以我所能做到的最好。”
常安忽然俯下身,埋下头,抱住腿,开始无声地抽泣。
一想到常乐已经永远离开,常安就会有种巨大的不真实感,而后陷入崩溃。
周围一片漆黑,唯有萤火纷飞,似乎在安慰着他。
“……你生前,我就一直担心这一天突然到来,每天都有很珍惜地度过,也不知你走时还有多少遗憾,会不会感到幸福、满足。”
“但还有好多,我答应你的风景,都还没带你去看啊……”
“……无论如何,你不能这样简单地离开,什么都不留下。你是那么好的人,可是,只有我记得,只有我知道。”
“……追悼会……要做到最好……至少,我想让人们记住你啊。”
“之后,唉,你一定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或许,我真的会好好活着呢……”
常安在现实中睁开眼,退出了余烬空间。
他瞅了眼床畔的闹钟。
在余烬空间里,他大概待了好几分钟,而现实的时间,也同步过去了好几分钟。
邻居小胖子还守在床边,见常安一直没说话,有些慌张地开口:“常安兄弟,咱做邻居有三年了,小姑娘的事情我们都很心痛,但是,啊,那个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小姑娘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对伐,所以,千万别想不开啊。”
常安有气无力地笑笑。
“放心,我不会自杀的。”
一个月后,基本康复的常安再次回到了铁匠铺。
之前未完的订单基本都已经吹了,仅剩少数老顾客还在等他。
电视采访给他吸了不小的流量,但紧随其后的火灾搅乱了原先的安排,许多人通过网络给常安留言,有数千条“早日康复”和“节哀顺变”。虽然这段时间他暂时关闭接单,不过只要他开放接单,想必之后的生意不会差,甚至比不经受火灾的情况还要好。
可以说,这间铁匠铺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如果他想走下去,即使没有那个不知用途的金手指,他依旧能在这个纷乱的时代留下名字。
小屋那边,火灾的成因未被完全查明。县城里条件很一般,房屋设施老化严重,但火灾的起点,貌似源自常安家里。不过也只是猜测,甚至难以判断是否是有人为推卸责任而编造的谎言。
而火灾扩大的主要原因,则是配套的消防设施几乎全都无法正常使用。
这在这个世界的老旧城区很常见,事情结束后也没见修理。
联邦根本不在乎穷人的安全与否,而这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因为在这个世界,所有网络上能看到的消息都是联邦想让人看到的,没有意外。
经协商,赔偿由常安个人负责,不过受影响的几户邻居中,有半数损失不大,并且最后没有除常乐以外的人死亡,考虑到常安和常乐身世悲惨,邻居们多多少少愿意免除部分赔偿。
常安很是感动,于是很洒脱地按照原定的赔款赔偿了。这大概花掉了他75%的存款。
然后还另有10%的存款花在了医疗费上。
这两项让他这些年的积蓄几乎挥霍一空,不过这些本是给常乐攒的医药费,如今她去世了,常安也就不在乎钱了。
按理来说,之后的故事,大概是常安放下伤痛,专研锻造技术,最终成为刚刚踏入崭新纪元的闪蓝星上,一个人人称颂的传奇。
然而,在常安大张旗鼓置办的常乐的追悼会后不久,他却忽然失踪了。
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铁匠铺里的一些材料。
不过这无人知晓。
因为铁匠铺的大门自葬礼后便再没有打开过。
正当人们的好奇心接近顶峰,连网络上都开始议论纷纷时,一则令周边地区震荡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新闻上了头条:《联邦高级官员安山晋遇刺身亡,凶手系新生代锻造大师常安》。
许多人在看到这一标题的第一时间都表示,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完全不可能的事。常安绝不是那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又只是个年轻的铁匠,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去刺杀?!怕是关键词随机组合的假新闻吧!
但经多方确认,确凿无疑。
并且,常安在刺杀完成的瞬间,就被当场击毙了。
有些人回忆起,新闻发布前一天,确实有不少人在塔水县的贫民区捡到白纸黑字的传单,列数着联邦统治下的累累罪行。
譬如传闻中的天网计划,通过网络和摄像头监控一切个人隐私,作为肆意抓人的证据,乃至于用于掠夺私人财产。
再譬如附近人口拐卖组织与联邦警局有着深度的联系,越发频繁的拐卖案件背后,是一桩桩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贸易。
足足十几条。
但第二天便再无人谈及过这件事,也没人再见到那样的传单。
有人好奇查询过资料,被暗杀的那名官员安山晋,正是天网计划的主要执行者,天网总部副部长,在联邦内部的实际权力排得进前二十。对于几乎独裁的这个世界而言,那是一位真正的高位者。
此外,暗杀事件第二天,查封常氏铁匠铺的联邦专员看到,铁匠铺的卷帘门上赫然用红色油漆漆着几个大字。
「从我开始。」
新历1009年9月3日,常安下葬。
那时没有人知道,那真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