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某只知有汉,不知有魏
丛林深处,鬼影都不见半只,却有几簇火苗幽幽。
空地上,战死的魏卒被整齐排列,另一边躺着几具蜀卒的尸体,血迹早已渗入泥土,空气周遭弥漫着血腥气。
都伯蹲下身,查验魏卒颈间的箭伤。
他拾起折断的箭杆细看,又举火照亮地面,发现几处杂乱的脚印。
这支蜀军小队不简单,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冲出包围圈。
速度比自己料想竟然又快了。
不多时,一旁的副手举着火把上前,轻声道:“刚刚传来消息,荀都伯那边也遭遇了几个蜀卒偷袭,死了几个弟兄。”
都伯起身,接过小卒递来的牛皮地图,摊开一看,上标有简易的山川河流,还有标有几处红点。
“派人跟其他几个都伯联络,以这里为起点,每队挑出二十人,分成八组优先到达这三处关隘,还有这里。”都伯指着地图,手指一引:“我部则从这里开始搜寻,逐渐缩小包围圈,纵是他们会飞,也飞不出去。”
卷起地图往副手身上一塞,接过小卒递过来的长枪,转身环视众人,大声道:“那几个蜀卒跑不远了,先找到并活捉的,赏百金,擢两级!”
“谢都伯!”
......
又一次战斗结束,一片狼藉,硝烟未散。
澹明揉着腰趴在一处小洞穴中,警惕地朝外看了看,便回过头,压着嗓子道:“没看到人,那些追兵一时半会应该追不上。”
百将闻言,有些苍白的脸上松弛下来,点点头,便招呼澹明退回洞中。
小心翼翼封上杂草枯枝掩好洞口伪装,再三确认无误后,澹明才转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回到洞穴中。
“老鬼情况怎么样?”百将强撑着挪到老屯长身旁,吞咽了一下喉中的血沫,低声道:“血止不住么?”
老屯长摇摇头,缓缓松开压在一老卒胸口的衣袖。
借着微光,早已适应黑暗的双眼,依稀可见老鬼怒睁的双眼。
微微叹了口气,便伸手替同袍合上了双目:“老鬼走了。”
听到这话,抱着长刀蜷缩在角落的少年什长浑身一颤,膝盖不自觉并近。
又死了一个,这路才走了三分之一。
老兵是一个一个没了。
明明不久前还在和你说说笑笑的人。
这一刻,却已经没了呼吸,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恐惧,突然涌起。
百将闻言沉默了一小会,便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卒脸上的血污。
方才若非对方拼死抱住敌兵,此刻躺在这里的就是自己。
只是自己不争气,怕是要浪费了老鬼这条性命了。
看着老卒的遗体,澹明神色也有几分萧索。
从子时开始到现在,又过了接近两个时辰,路上遭遇了魏军四次围追堵截。
幸好遭遇的都是小股步卒,凭着多年沙场磨砺出的默契,他们一次次杀出重围。
但每过一道关卡,都有熟悉的面孔永远倒下。
第四次遭遇时,退路已绝,眼见即将要暴露,是百将咬牙下了决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于是主动出击偷袭。
但人数悬殊,这一战格外惨烈。
刀光闪过,福什长扑倒敌兵时被长矛贯穿;刘伍长砍翻两人后,脑袋就被削掉。
澹明自己腰间也挨了一记。
但他们终究撕开了包围,趁着夜色遁入山林。
可这一仗下来的,这支汉军小队,就只剩下百将、老屯长、少年什长和澹明自己。
区区四人。
“接下来怎么办?”少年什长声音有些发抖:“现在路在哪不知道,走到哪也不知道,万一再撞上一批魏军,我们死定了,要不...要不。”
犹豫再三,那话还是没敢说出来。
“住口!”老屯长如何不懂他的想法,一把揪住什长的领子,粗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方才那般死局都闯过来了,现在倒怂了?”
“我...我没有..”
不顾什长狡辩,老屯长猛地指向地上老鬼的尸首,厉声道:“看老鬼!他肠子流了一地还在给咱们断后,死前都百将挡了一刀,你他娘的就这点出息?”
看着老屯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少年什长突然也怒了,梗着脖子道:“对,老鬼有出息,老鬼不怂,刘哥也不怂,但现在他们在哪?!”
“你看看,就死剩我们几个了,下一次呢?”
“谁会死?!”
“我们真能活着回到大营么?”
洞内骤然死寂,只有血滴落在枯草上的轻响。
老屯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片刻,突然松开手,从牙缝里挤出半声呜咽。
那分明是头受伤老狼的哀嚎。
“你...”
“他说得没错。”突然,百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抬头看着几人:“再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百将!”老屯长表情一僵急声正要开口,就被他抬手制止,喘了喘气,费力解开身上的包裹,道:“我们此次的任务,是要将此物完整无损送回大营,交给丞相。”
“但前有围堵,后有追兵,靠我们四个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百将撑着洞壁缓缓直起身子,染血的手指在泥地上划出几道歪斜的痕迹:“从戌时遇袭到现在,我们折了三个方向。”
他的指尖在某个虚无处重重一点:“魏人的游骑向来是十里一哨,眼下怕是...”
洞外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四人同时绷紧了身子。
百将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眼神示意着洞外:“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们看见北斗七星了吗?”
澹明点了点头,七颗寒星正高高悬在他们来时的方向,清清楚楚。
“那就对了,我们没有迷路。”百将突然笑了,露出带血的牙齿:“是在被赶进死地。”
他摩挲着包裹:“天亮前若跳不出这个包围圈,老鬼他们...就白送了性命。”
老屯长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听懂了,自己人那些所谓的【突围】,不过是魏人精心布置的网,再走下去,只会遇到越来越多的魏军。
“所以...必须,必须要有人留下来,引开追兵,干扰他们。”百将又喘了口气道:“这样其他人才有足够时间寻路离开,返回大营。”
“我...我眼睛好,认路快,就是夜晚也能找到路!”听到这话,一旁的少年什长连忙开口。
谁留下来无所谓,只要不是他就行。
老屯长闻言立马瞪了他一眼,后者吓得顿时一缩,一开始犟嘴的勇气又消失了。
老屯长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老鬼的尸体,又在澹明身上停留了一瞬,最后扯了个笑容道:“百将这主意好,那我留下来吧,我年岁大了,也跑不动了...”
“不!”
澹明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到百将直接否决:“你和二郎他们走,我来断后。”
“百将!”老屯长闻言脸色大变。
“就这么决定,这是军令!”
说完,百将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百将!”几人瞳孔一震,纷纷扑了上去。
“你怎么了?!”老屯长慌乱地摸索着百将。
但澹明眼尖,一眼便看到。
是腰部,腰部被戳了一个大洞,鲜血正涓涓不住地流淌,早已濡染外袍,只是夜色昏暗,几人的注意力又不在百将身上,一时没留意。
“嘶啦~”
澹明撕开衣摆想要按压,却被推开。
“没用的,伤及内脏,自己知道自己事。”百将咧嘴一笑,又看了一眼一旁丧命的老卒:“就是可惜老鬼为我白白送了一命。”
“百将!”老屯长眼眶瞬间红了。
“这个时候,勿要做惺惺儿女态,听从我的命令,将此物...”百将颤抖着将包裹递给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澹明,喘了一口气,认真道:“将此物,完整无损送回大营,交给丞相。”
“告诉丞相,我魁一营武戈队不负重望....”
澹明捧着包裹,神情复杂:“百将...”
“我虽说出身耕读世家,祖上也曾出过九卿,可我自幼便不爱念书,倒是喜欢刀枪棍棒,为此家父没少责罚过我,说这天下终究是读书人的天下,一介武夫,只会乱天下,当今天下便是实例。”
“可自我记事以来,乱天下的确实是武夫,可治天下的也未必是文人。”
“为何投笔从戎,舍弃妻儿老小,当这个被人唾弃的武夫...”
“是因为这些年来,汉室微弱,群雄涿鹿,天下纷争不乱,百姓苦不堪言,而念书,却平定不了天下,笔墨,阻止不了屠城。”
“因此,我便当众拦住伯约将军,要入他麾下,立志平定天下,兴复汉室,让天下再无战乱...”
“可惜了...我终究是见不到那天了。”
“但没有关系。”百将笑了笑,脸上一片坦然:“终会有后人替我见到。”
“终会有人替我见到,那盛世的到来。”
“百将....”老屯长泪如雨下。
“好了,时间不多了,你们快走,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还有那么多弟兄的性命。”百将嘴唇颤抖,脸色愈发苍白,眼睛却是盯着澹明。
沉默片刻,澹明点点头,将包裹绑在怀里。
他似乎明白这个梦境的楔子是什么了。
.....
站在无名山坡上,看着那透着幽幽火苗的洞穴,老屯长抿了抿唇,喉结滚动了一下:“走吧,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三人迈着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山坡上。
而现在,夜尽天明。
半个时辰后,第一批魏军终于追至洞口,正要疾行而过,却听得一沙哑吟诵声,那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夜雾中回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
惊得一众魏军连连后退,神色警惕。
当察觉洞穴内似乎只有一人后,几名胆大的魏军便拨开杂草枯枝冲了进去。
一炷香后,都伯领着数十人马到达。
“人呢?”
“就在里面,不过...”小卒犹豫了下,道:“他快不行了。”
“带路。”
“是!”
弯腰探身进入洞穴,只见一年轻小将靠在墙壁,四肢都敲断,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却仍然瞪着硕大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来人。
身边倒了两个魏卒。
见都伯有些不悦,那魏卒连忙说:“此人虽然身受重伤,但身手了得,擒拿之时,还折算了我两位弟兄,不得已之下才断了他的手脚。”
“可还有看见其他蜀兵?”
“洞穴里只剩他一人,还有早已死去的蜀卒一名。”魏卒连忙禀告。
“先出去,让大伙继续搜寻,肯定还有人。”都伯淡声道。
“唯!”
片刻,洞穴内只剩下都伯和百将两人。
都伯蹲下来看着百将,轻声道:“我乃大魏都伯,奉大将军命镇守此地,尔为何人?”
百将闻言,嗤笑一声:“某只知大汉,不知有魏。”
“天命归曹,何必负隅顽抗?”
“若是天命归曹,何必坚守不出,让你那司马大将军出来与我家丞相一战?”百将咧嘴一笑:“不然便穿那女装回家刺绣,休再叫唤。”
“我不与尔做口舌之辩。”都伯摇摇头,并不恼怒,注视着百将,低声道:“告诉我你的任务,我可以留你全尸,你那些逃走的弟兄,我也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你们已经尽力了,对得起蜀刘,这个时候放弃,没有人会责怪。”
“你与我都是这乱世中的一株草,天下归谁,又岂是你我二人能辩?”
“不愧是曹贼,降者众多,骨头也软。”百将大笑一声,又敛去笑容,正色道:“吾乃大汉百将,奉命讨贼,兴复汉室,自古以来,只见贼向兵降,安有兵向贼降之事?!”
“要杀别杀,无需多言!”
“让你们这些曹贼好好看看,是我大汉儿郎的骨头硬,还是你们曹贼的刀锋!”
说罢,便叫骂起来,其声骤扬,叱咤如雷,激荡穴壁,铮铮然若金铁交鸣。
不多时,百将深深咳嗽几下,脑袋一歪,便气绝身亡。
看着年纪相仿的这位蜀军,都伯沉默片刻,忽整衣肃立,朝着他抱拳作揖及地,随后便转身离开。
“将此人头颅斩下,悬挂竹竿之上,沿途叫唤!”
“不降者,有如此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