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最后的淞沪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日军第十军下辖第6、第18、第114师团,国崎支队以及独立炮兵第2团,第1、2后备步兵团共计十二万余人,在数十里的海岸上全线登陆,并向淞沪的侧背采取大迂回行动,可谓来势汹汹。
虹桥,蒋介石官邸。
这可能是中方高级将领到的最齐的一次,日军鲸吞国军七十万大军的阳谋让每个人都暗暗心惊,这里聚集着中国近三分之一的国防军队,80%的精锐力量,如若被聚歼,那便和亡国没什么分别。
临时会议上各方将领意见不一,但基本统一的口径就是撤退,但七十万人要想撤下来,又谈何容易?加之,老蒋顾着在大场打歼灭战,压根没考虑过撤退方案。
路径没有提前规划,沿路没有设立接应站点。
军队尚未合编,大量军队番号不明,指挥官不在位。
武器装备尚未补给,甚至连地图都没有发放。
许多部队都在淞沪的郊区两眼一抹黑,压根不知道南京在哪,武汉在哪。
但至少有一点,需要有一支部队去挡住第十军的兵锋,至少迟滞第十军一到两天的时间。
于是,十四日正午,老蒋乘专机飞至南京,中央军则由车皮搭载沿京沪铁路西撤,地方军则自行选择溧阳公路、广德公路西撤,具体部署,无。
最终,陈诚选择派遣东北军67军前往松江布防,67军星夜兼程,终于在第6师团赶到前夕入驻城内,歇脚还没有二十分钟,第6,第18师团拍马杀到,三面合围之下,在十五日凌晨三时,万余东北军终难抗六万日寇之攻势,城破,军长吴克仁率全体将士寸步不退,以身殉国。
十五日,清晨。
竹石清团跟随着第一军的指挥部,向东撤退至虹桥郊区,此时的淞沪已不如往常,遍地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溃兵,有的兵,混的还不如民。
对比之下,竹团依然军风严正,徐徐向市区开进,在路上,老蒋特意嘱咐军政部给竹石清下了一张正式的任命书,其身份正式转变为中校团长,而方文坚几人心心念念的见官升一级,此时也已经落实下来。
但大家都知道,现在什么都是虚的。
一个混乱的政府此时既不可能给你发饷,更不可能补充兵力,至于所谓团长营长的头衔何时才能真正配位,还是个未知数。
三团来到市区内,在虹桥机场附近落脚,老蒋和几位大员已经先行离去,但仍有几位高级将领和一众中央军的士兵盘踞在这里,等候着京沪铁路、浙赣铁路的转运。
教导队得到的命令也是乘火车先到镇江,休整之后经合肥而到汉口整训。
邱清泉传达的命令是,傍晚时分,三团即可上车。
“小穆,把团里还剩下的钱,都分给弟兄们。”
竹石清靠着一堵民房,漫不经心地抽着烟,穆枫听到后并没有立刻动身,反倒是有些为难地站在原地,好一会才说:“竹长官,副营长早让我干过这事了,但弟兄们都不要,他们担心这是散伙的路费。”
“开什么玩笑。”竹石清咬着烟轻轻笑了两声,“还散伙呢,不打跑鬼子谁也不许走!跟着我竹石清,都成神仙了,钱都不要了...”
“团长,这一仗打下来,不是你,咱哪有命活?”穆枫嘿嘿一笑,“我刚刚去机场那块买烟,顺手买了份报纸,你猜怎么着,团长你又上报纸了。”
“是吗?”
竹石清一怔,穆枫则是卸下背包,将报纸拿了出来,接过一瞧,的确如此。
中央日报上的标题十分醒目——大场日寇冒进再遭新败,教导队喋血破敌展国威。
而竹石清的名字,则赫然出现在细则的内容之中,看到这里,竹石清只是哭笑不得,毕竟,报纸写的虽然华丽,但无数的部队乘着车向西撤退却是被上海民众看在眼里的。
有的百姓拖家带口,踏上流亡之路,和军队混在一起,不愿意走的,基本都挤到了租界,在外国人的庇佑下暂避风头。
“报纸收起来吧。”竹石清看了半晌,也不愿再读下去,“看得我心塞。”
“成,我给收了。”穆枫点点头。
“告诉弟兄们,抓紧休整,时不我待,小鬼子的包围圈很快形成,如果铁路线被切断,那我们只能光脚跑回镇江了。”竹石清扔掉手中的烟,晃晃悠悠地往机场走去。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的身影,不错,带着金丝眼镜的廖耀湘,此时他正被一圈记者围着,闪光灯打了他一脸,唾沫也喷了他一脸,新闻界的这帮同胞不知道是热情还是别的,总之让他有些无法脱身。
“建楚兄,你在开新闻发布会呢?”
竹石清寒暄一句,幽幽走来。
“石清!”廖耀湘一怔,迅速从人缝中看到了竹石清的身影,随即撇下人群,挤到竹石清身边来,轻声道,“快帮我挡挡,这帮记者,烦死了!”
“廖长官,我们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呢。”
一个女记者抬着声音问道。
“抱歉。”廖耀湘很绅士的拱手道,“我们战友兄弟难得相见,仓促之间,还有很多话没说,采访的事情,可另找时间!”
“这怎么可以?廖长官,全国都很关心淞沪的情况。”
“这...”廖耀湘一时语塞,瞥了一眼旁边的竹石清,直接承诺道,“这样吧,诸位,我答应大家,给廖某半小时的时间,小叙之后,由我们教导队的竹团长接受大家的采访,想必今日的头条大家已经看过了,这位竹团长就是和日寇在大宅血战的指挥官,兴许,大家会更感兴趣一些。”
“建楚,你...”
竹石清皱了皱眉头,廖耀湘转过头来,整个脸挤眉弄眼,嘴型都是“帮帮兄弟”,无奈,竹石清只能叹了口气,任凭廖耀湘发挥。
“那好!教导队可不能食言!”
双方就此达成共识。
随后,廖耀湘把竹石清一拉,俩人抄着小路并肩走去,为表感谢,廖耀湘递上一支烟。
“不抽不抽,刚抽一根。”
竹石清摆摆手,“我说建楚兄,你这是坑我啊...大溃逃之际,你让我接受采访?嫌我升官升的太快了是吧?”
“哪里!”廖耀湘急声否认,“都是那则报纸惹的祸!桂长官和邱长官先走了,就剩我在这主持局面,这下好,记者来问的夹枪带棒的,说什么为什么打赢了还要撤退,什么国民政府后续准备如何布置,还是种种,什么问题都有。”
“话说,这些记者都不急着撤退么?”竹石清有些纳闷地问。
“撤什么退啊,能闲在这的,多半在租界有立足之地,否则闲的蛋疼跑来采访啊?”
“原来如此。”竹石清点点头,“那我到时候乱说一气,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别说教导队投敌卖国就行。”廖耀湘瞥了竹石清一眼后说道。
“哈哈,我怎么会砸自己的招牌。”竹石清干笑两声,随后问道,“建楚兄,你后续是怎么打算的?是不是要高升了?”
“屁!”廖耀湘骂道,“这一仗别看教导队风头大,但建制基本上都打空了,咱也就都成了空头司令,江,没错吧?”
“是。怎么了?”
“南京现在正在研究,如何防范日军西进。”廖耀湘压低了声音说道,“教导队的去留,现在还不明朗。”
“这是什么意思?”
“桂长官之前在南京扩编了两个团,也就是说,算上你们三团,还有二旅二团,教导队勉强还能拉起一个旅,南京正是缺人之际,上峰想让教导队编入南京卫戍军的序列,保卫南京。”廖耀湘解释道,“但这可是个火坑...上头吵着呢。”
“你消息还挺灵通。”竹石清微微一笑。
“总之,先到镇江再说,上海这边,我估计没两天,鬼子就要围上来。”廖耀湘提醒一句,看了眼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还得去跟邱长官通电话呢,那帮记者就交给你了,随便敷衍两句就行,不必放在心上,笔在人家手上,只要不写咱们丧权辱国,愧为华人就行了,要求也不高。”
“去吧去吧。”
竹石清无奈摆了摆手,送别了廖耀湘,转身回到机场,记者们瞬间涌了上来,竹石清一下子感到脑子嗡嗡的,面对簇拥在一起的人头,“诸位,采访可以,能不能派一个代表?当然,也都算你们的独家。”
记者们面面相觑,最终同意了竹石清的说法,最后上前的,正是那个追着廖耀湘的年轻女性。
“请到这边来。”竹石清礼貌地摆了摆手。
“你好竹长官,我是申报的驻沪记者戚紫曦,很高兴竹长官能给这个机会。”
竹石清笑笑,负手走在前边,戚紫曦则捧着一个棕榈色外壳的笔记本,跟在后边记录。
“戚小姐想问些什么?”
“竹长官是大场战役的英雄,那就从这里问起吧。”戚紫曦微微笑道,“中央日报上说,这一战歼灭日军数万,基本打退了沪西日军的进攻,但我们看到的情况是,国军正在向西、南两个方向大规模撤退,文界有人说,这是精神上的胜利,肉体上的失败,您对此怎么看?”
“戚小姐所问,正是竹某近来思索的问题。”竹石清面不改色,也不为恼怒,平静接话道,“文界的同仁说话倒是风趣,但我认为,少了些尊重。”
“此话如何讲?”
“淞沪战场,国军投入兵力近70万,从宝山打到大场,每一寸土地上,都洒满了战士们的鲜血,日军的大口径火炮能塞下人头,飞机能崩坏河渠,我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至于说胜利还是失败,我没资格去界定,但我想,中国人还穿着这身军装,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着卫国战争,那就不能说我们败了。”
“但上海不久就会失守。”戚紫曦跟进道。
“的确如此。”竹石清点点头,“但有些情况,想必你们也已经知晓,守松江的67军全军阵亡,有些情况,你们也能看见,此时此刻,就在苏州河以北,88师的弟兄们仍在和日寇作战,我是最早投入淞沪战场的军人,这三个月里,我们犯了许多错误,沦丧了很多领土,但我相信,我们会总结的,也请国民相信我们。”
“竹长官,你的话我记下来了。”戚紫曦抄写一阵后,抬头说道,“似乎淞沪下来的军官,只有你讲了这些话。”
“我们的民族,事实上很善于总结历史教训,但站在历史的潮头上,我们又难以从教训中吸取到求变的经验。”竹石清负手叹道,“正如你所问的所谓大场大捷,我只能说,花十万人干掉五万头鬼子,和花一百人打掉一架飞机,本质上并没有两样,中国自古就有愚公移山的典故,小鬼子打掉一个,就少一个,飞机打掉一架,就少一架,有些事情总需要人做,需要代代人做,铁杵终有磨成针的那一刻。”
这番话,竹石清是掏心窝子说的,戚紫曦听得很认真,对眼前这位姓竹的团长又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于是语气也逐渐柔和起来,俩人迎着风走着,戚紫曦又问:
“竹长官,有人认为,既然上海最终面临失守,牺牲十万人,牺牲二十万人似乎都不会对结果产生影响,甚至有很多士兵,非职业出身,在参战之前,只是草莽,这是否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竹石清一怔,停住脚步,看向戚紫曦,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
“竹长官,如果不便回答的话,也没有关系。”戚紫曦轻声道。
竹石清没有说话,缓缓掏出一个本子,一字一顿道:“他们不是草莽,他们有名字。”
戚紫曦看了眼竹石清手上的小本本,上面写满了人名。
“保安队娄承安,吴辉,旅长黄梅兴,预备营二连长屈明,赵翰,邓泽楷,坦克手春生,17岁的新兵李春林,血战林家宅的齐华宇,穆志行,炮十团的海归营长庄风桦,死守南翔的柴俊良,苏浩....以及,成就昆山大捷的,许大勇。”
当念到许大勇的时候,竹石清只觉得往日的记忆在眼前浮现,一切宛若昨日,不自觉间,眼角竟泛起泪花,“他们不是草莽,是活生生的生命,他们也有父母兄弟,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认知,有自己为抗战出的独一份力,以及他们的前半生,我想,无论是当兵的还是不当兵的,都不能将战争想象成简单的沙盘游戏,其中的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段血与泪的过去。”
“竹长官...”戚紫曦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手搭在竹石清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但竹石清话还没有说完:“从上海的闸北开始,我们攻打汇山码头,死守宝山,血战罗店,激战刘行,力拼昆山,喋血南翔,扼守蕴藻浜,最后,保卫大场,保卫上海,我很幸运,但许多人没有这个运气,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人牺牲,但你能用走到哪里来评判大家牺牲的价值么?我想不能。”
“竹长官,你说得对。”戚紫曦点点头道,目光挪向竹石清手里发皱的笔记本,“这个笔记本,可以给我看看嘛?”
竹石清苦笑道:“请随意。”
淞沪濒临尾声,这已然不是什么军事秘密,戚紫曦小心地接过笔记本,轻轻翻阅每一页的记录,这上面不止有战士们的牺牲名单,还有大量的军事草图,以及电文的草稿,在尾页上,戚紫曦看到了...
遗书。
竹石清自己的遗书,以及许多将士的遗书,而一封家书吸引了戚紫曦的注意,她嘴里默默念道:
“上海局势不太明朗,下次相见会是何时呢?你还好吗,家乡的一切还好吗?如果我牺牲了,请不要为我伤心。等到我们胜利的那天,你就去后山,站在山巅,若有山风向你吹来,就是我来见你了。”
(此处附上几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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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罢,戚紫曦的泪水掉了下来,她回过头,问道:“写这封信的战士,还在吗?”
竹石清笑着摇摇头。
戚紫曦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在一串数字的背后,那些士兵何其可爱,他们也会吟诗作赋,也会谈情说爱,会生气,会胆怯,再读这封信,戚紫曦哭着咧嘴笑道:“收信的女孩肯定很幸福,一定是个清纯而典雅的姑娘。”
“这封信没有送出去,笔记本里的都没有。”竹石清补充道。
戚紫曦一怔,如触电般立在原地,好久之后才问道:“我可以刊登这些材料吗?”
竹石清没有说话,戚紫曦补充说道:“或许,他们的家人能看到,又或许,大家能多了解一些你们。”
“登吧。”竹石清笑笑,“我还没死,我的就算了。”
“这次采访,我学到很多,谢谢竹长官。”戚紫曦朝竹石清鞠了一躬,“你们是英雄。”
“谢谢。”竹石清收回笔记本,淡淡一笑。
“你们之后会去哪?”
“不知道。”竹石清摇头,“但对于我们军人来说,在哪里都一样,日寇还在,枪就不能放下,马革裹尸,又何须挑选埋骨之地?”
“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再见。”
戚紫曦的言外之意,是希望竹石清活着,采访就此结束。
望着不断褪去的人流,竹石清在笔记本上写道: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淞沪之地终究失守,数千万国民屈身于日寇的屠刀之下,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除吾人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凡一息尚存,必血战到底,洗刷中华之数代屈辱,沪上。
他不会灰心,因为这场卫国战争,才刚刚开始。
淞沪会战以中方伤亡三十余万,日方伤亡十二余万人而告终。
许多年后,战场的硝烟味早已被深埋,这片土地不见归客,不见故人,唯见河溪无言,松林唔咽。
淞沪篇完。
诚邀各位一道,进入下一卷——南京!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