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情绪商人（选订）
或许是因为前世是孤儿的经历，李承信的疑心病有点重。
别人轻蔑他、鄙弃他，他觉得正常。
可别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那他的警钟就敲响了。
他会问为什么？
天下从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不会从天上掉馅饼，若非对他有所图，何以对他好？
就如他前世刚升初一时有个女生倒追他，天天为他带早餐，更是各种关心。
结果却在他以为交了好运、隐隐自鸣得意、答应跟女生交往时，却被对方当着所有同学的面羞辱拒绝，更嘲讽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直言她那么做仅仅只为了耍他，是为一个赌约！一个无父无母、一无所有的孤儿有什么资格能被她看上！
然后。
他就叫孤儿院的小姐妹们打了她一顿。
男生打女生这事儿有点掉份。
可女生打女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了。
可仇是报了，这件事却也成了他的阴影，加重了他的疑心病。
当然。
前世后来得绝症跟自己和解后，人看得相对开了，他的疑心病相应地也减轻许多。
可再减轻许多，性格已成型，根除却是不可能的。
也正因此。
一瞬间的狂热后，警觉心突起，李承信才悚然而惊。
然后整个情绪都平静下来，再不复激动。
进而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像一个个傻子似的为一个“陌生人”狂热？
换成他是做不到的。
他不崇拜任何人，所以很难理解。
他们能得到什么？
又想得到什么？
假如没得到期望的，又会如何？
越细想。
越深思。
李承信就越发平静。
然后——
不寒而栗！
当然。
李承信这些经历，崔雪莉是不知道的。
一句“为什么”直接把她问蒙了。
为什么？
粉丝崇拜偶像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都这样啊，哪有为什么不为什么。
崔雪莉一头雾水，更莫名其妙。
犹豫下，只好道：“欧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李承信问：“你是爱豆，也有很多粉丝，你觉得那些粉丝为什么喜欢你？”停顿下，又补一句，“就只是我们俩闲聊，也不用说那些官方的套话。随意聊。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崔雪莉一时沉默，半响，才道：“可能我漂亮吧。听我们的歌，他们也放松和开心。”
“也就是说你为他们提供了情绪价值。”
“嗯。”
“情绪价值之外呢？”
“呃？欧巴，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我就说得功利点。——你是长得漂亮，可你的漂亮，还有你们的歌，除了让他们精神上愉悦外就没有其他附加值了。你赚的钱不会分给他们，你也不会帮他们做饭，你们也不是朋友，不是恋人。你不能帮他们分担忧喜，更不会陪他们睡觉……”
“欧巴！”
“呵呵，闲聊嘛，就没必要太斟词酌句了。不过我讲的这些，你应该能理解什么意思吧。”
“我大概懂了欧巴的意思。”
“换而言之，其实你也好，我也好，还有那些娱乐公司，我们做的其实都是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都只是情绪商人。做的是娱乐贩子，卖的是情绪价值。这一点你出道也有几年了，应该比我更能体会。”
崔雪莉当即无声。
情绪商人！
娱乐贩子！
情绪价值！
这几个词犹如霹雳般震动了崔雪莉的心。
想到遇见粉丝要礼貌有加，想到见面会要关心讨好，想到那些欢呼，想到那些笑脸……这几个词真是把她们做的事概括的淋漓尽致。
“欧巴……”崔雪莉张口欲言，忽然又不知要说什么。
“雪莉，你信教吗？或者说，你信鬼神吗？”
崔雪莉迟疑下：“欧巴，我们家是基督教家庭，可是我……不太信。”
“那你应该对信仰这块也有些了解。”
“嗯。”
“那雪莉你觉得，偶像崇拜跟神佛崇拜，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欧巴，我……”
“闲聊嘛，随便说。”
“偶像……是真实的；神佛……是未知的？”
“很对！偶像，更具体点说娱乐圈艺人吧，是具体而真实的存在。神佛却是未可知，也是未可见的。那雪莉你想过那些进庙烧香、求神拜佛的人，他们的心理是什么吗？”
“欧巴，我、我……我没想过。”
“其实我也没想过，也就是今天才有所感。”
“欧巴的意思是——？”
“今晚演唱会开场的时候，看到那些狂热的人，我莫名想到了鬼神崇拜。然后我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进庙烧香，求神拜佛，你说我们在求什么？”不等崔雪莉开口，也没想真听崔雪莉答案，李承信自问自答道，“其他人怎样想我不确定，如果是我，我的想法会是这样的。——我不求神佛保佑我大吉大利，但至少不能让我倒霉吧。如果我年年烧香拜你，你连这点小要求都做不到，那我拜你还有什么用啊！不把你扔在地上狠踩两脚，我都为我那些香火钱委屈。”
“噗呲——”
崔雪莉没忍住笑出声。
李承信笑道：“我这人很俗的。”停顿下，又忽然道，“但跟我一样的俗人很多。”
崔雪莉微怔。
李承信道：“就如那些粉丝。——我刚才说过偶像崇拜跟神佛崇拜有区别，但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就如那些粉丝，他们为偶像应援，为偶像花钱，为偶像在网上宣传，甚至为偶像跟人对骂……他们为偶像做了这么多，就如我求神拜佛一样，我不求神佛必须保佑我，但你至少不能坑我！
你觉得粉丝的心理又会怎样？
真的是无欲无求，不求任何回报？”
崔雪莉无言了，答案她很清楚。
李承信道：“于是我就想，如果我是粉丝的话，我会是什么心理？——我想我应该是这样的：我不求你赚到钱给我花，不求你天天对我笑哈哈，不求你心里眼里全是我，不求你必须辉煌腾达，甚至也不求你必须守身如玉、一辈子不婚不嫁……可至少有一点，我希望我的偶像必须做到。”
“是什么？”崔雪莉怯声问。
李承信道：“你不能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的情况下，还活成我不喜欢的样子！”
崔雪莉当即失声。
李承信继续道：“你必须是慈爱的，你必须是礼貌的，你必须是积极的，你也必须是正面的。你不能做让我丢脸的事，更不能让我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头，让我成为笑话。不然我为你花这么多钱，花这么多精力和时间，为你做了这么多，带来的却是耻辱，你凭什么还值得我崇拜！
就如我刚才说的求神拜佛，如果你不能保佑我，反让我倒霉，我不踩你几脚都对不起我自己！
所以。
如果我是粉丝，我就会有这样的心理。
如果我是偶像，我就最好要活成粉丝喜欢的样子，免得将来反噬！
不然现在支持你的人越多，将来回踩你的人就越多！
神佛是未可知未可见的，顶多骂几句踩几脚，气出了也就忘了。可偶像却是具体而真实的，只要活着，就永远躲不了也避不开。
然后在演唱会现场，看着那些狂热的人，我就问我自己——
我想当他们的神老爷、佛菩萨吗？”
“欧巴的答案是——？”
“我不想！我既不想当他们的神老爷，也没兴趣做他们的佛菩萨！一旦成了神老爷佛菩萨，就会像庙里那些泥塑的神佛一样。神佛是不能有自己的意志的。有了意志的神佛就不再是神佛，至少不再是大众喜欢的神佛。神佛应该是机器，应该是木偶，应该遵从人的意志，任由人摆布打扮。
因为只有这样的神佛才能变成人所希望、人所喜欢的样子，才值得被人喜爱。
就如你们女孩子喜欢娃娃，喜欢养狗。
为什么喜欢？
因为它们顺从你们啊。
任由你们摆布，没有怨言，这才是你们喜欢它们的原因。
如果你养的狗经常咬你，你还会喜欢它，还会养它吗？
然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什、什么结论？”
“离粉丝越近，自由越少。——偶像如果想活得更自在、更自由，应该像那些神佛一样，未可知，未可见。保持神秘主义。就如那句俗话，距离产生美。偶像，怎么说呢，就以我今晚感受到的来说：那些狂热，那些崇拜，是
光，也是绳索。
粉丝给了偶像光环，但同时也在精神绑架偶像。
偶像身上是有绳索束缚的。
离粉丝越近，绳索就越短，活动空间也就越小；离粉丝越远，绳索就越长，自由空间就越大。
就如我们在家可以随意抠……”
想到崔雪莉是女生，李承信换了个较文雅的词：“……随意挠痒，随意骂人，随意东倒西歪，随意不打扮，随意做任何事。但出门之后，我们却必须是光鲜的，必须是礼貌的，必须是和善的，也必须是阳光的。普通人在公众面前粗俗无所谓，没媒体报道，也没几个人在意。
明星在公众面前粗俗骂人，就会变成社会事件，会引发巨大争议，会让粉丝丢脸。
所以。
今晚看到那些失控狂热的人，我先是震撼，再是激动，再然后——就是恐惧了。
我发现我做不了神老爷佛菩萨。
我也不喜欢做神老爷佛菩萨。
让我做娱乐贩子、情绪商人我是不介意的。这只是份工作，一个谋生手段。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之后，这笔买卖就结束了。下次再交易，那是下次的事。偶像却不一样。偶像跟粉丝之间，不是一锤子买卖。偶像要提供的是持续性服务。
你哪天服务不周到了，客人——也就是粉丝——就要发脾气了。
我发现我做不了这种伺候人的活。
一想到某天我可能变成这样，我就感觉恐惧，不寒而栗。”
崔雪莉：“……”
寡言无语，被李承信这番话搅得思绪混乱。
正沉默，却突然又听李承信道：“既然今天聊到这些了，也顺便说下你的事吧。”
“我？”崔雪莉疑惑。
李承信笑道：“还记得咱们曾经聊过的话题吗？——漂亮的标准是什么？——我记得当时还跟你说过类似这样一句话——你眼中的你，跟别人眼中的你，并不全然一致。”
“是。欧巴是说过。”崔雪莉应声。
李承信道：“就这么跟你说吧：同一样东西，在不同人的眼中，价值是不同的。——就如漂亮。——漂亮对普通人是稀缺资源。普通人没钱没权，拿不出多少可供交换的东西，所以漂亮对普通人就像是昂贵首饰，可望而不可及。掏出全部身家买到一件，当然是百般珍爱。
当然你也清楚，昂贵首饰一般不会戴在普通人身上的。大多数普通人也没这个身价去买。
可昂贵首饰——也就是漂亮——对有钱有权的人则不是。
哪个有权有钱的不是首饰成盒，绸缎满厢。
所以漂亮对有钱有权的人而言，并不稀缺。对于有钱有权的人来说，聪明才是比漂亮更稀缺的资源。
因为聪明人懂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聪明人能帮有钱有权的人，赚到更多的钱，得到更多的权。
就如你现在在sm公司。
公司培养你是要你帮他们赚钱的，本质是你为公司服务，而不是公司为你服务。
你能帮公司赚到更多钱，你就是有价值的。你不能帮公司赚到钱了，甚至还成了公司的麻烦，那公司就会榨取你的剩余价值，然后把你当垃圾一般扔掉。”
“欧、欧巴……”崔雪莉声音发颤，一时难言。
李承信笑道：“听到这就怕了，还有很多没说呢。——你统计过你们公司有多少艺人吗？比你能赚钱、比你漂亮的又有多少？其他不说，林允儿，你的允儿欧尼，你就比不过吧？还有你知道韩国现在有多少艺人吗？我看过相关资料。
韩国现在总人口在5000万左右。如果从上个世纪8、90年代开始算起，所有艺人——包括不再活动的以及正在活动的——共有20万人左右。现役艺人数量约为2.5万。就以现在韩国娱乐的发展趋势而言，将来现役艺人会越来越多。
一个5000万人口的国家，现役艺人就有2.5万，如果你的数学还没还给数学老师，你应该很清楚这个数字的恐怖。
更不用说还有那些数不清的练习生和预备艺人在前仆后继了。
你只要稍微多关注，你就应该清楚，韩国娱乐圈更新换代的速度有多快，所以你能在sm公司出道已经很幸运了。
你有诉求很正常，但你的诉求要切合实际。
而你的人气、你的努力……恕我直言，是跟不上你的欲望的。
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增加自己底蕴，让努力跟上欲望。
是做个聪明人。
是学会
依仗自己的脑子，而不是自己的漂亮。
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嘛。
漂亮对有钱有权的人而言，并不稀缺。你在你们公司也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你们公司艺人很多，外界比你漂亮比你年轻，等着做艺人的90后00后更是多不胜数。
换言之。
你没你设想的价值那么高。
所以明白吗？
你现在是要增加自己的价值，在自己价值不足时，不要提不切合实际的要求。
这才是你当下的生存之道。”
停顿下，略微犹豫，李承信又道：“我也给你一个承诺。——等你能力足够了，我会帮你一把。”
“为什么？”崔雪莉感觉嗓子发干。
“为什么——？”
李承信笑了笑，“——因为我是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