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平安不安
这间杂物房,离禅房的木门仅丈余之遥。
李桓若再晚来片刻……
只消片刻,薛绥就能安全回屋了。
可此刻,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李桓的皂靴踏碎水洼的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
李肇低头看薛绥,目光幽冷。
雨水沿着破旧窗棂蜿蜒而下,在李肇的玄色锦袍上浸出深色的水痕。
薛绥后背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衣衫,能清晰数出彼此错乱的心跳……
“平安……”
一声低唤,李桓突然停下。
两人交缠的呼吸,骤然一顿。
只要李桓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多看两眼,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他们……
到时候,一切都会暴露在天光下,再无转圜。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筹谋,都会功亏一篑。
不!
薛绥呼吸一紧,望向李肇,摆摆头。
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暴露。
她得赶在李桓的前面,回到禅房。
“你替我引开他。”薛绥凑近李肇,用微弱的气音暗示。
李肇微微挑起眉梢,眼眸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双臂一紧,也摇了摇头。
“他已起疑心,只怕会适得其反。”
二人眼神交流。
薛绥竟全然懂得他的意思,朝头顶一望。
这里用来堆积杂物,除了狭窄,还因为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没有来得及修补。
“没有别的办法了……”
薛绥坚定地点点头,用力捏一下李肇的胳膊,而后转身,面朝向他,借势往上攀爬……
李肇喉间忽涌起一股腥甜,与她靠近的肌肤如有烙铁在灼烧——
该死的情丝蛊!
这阴毒之物最忌动情,偏生怀中人那一头青丝羽扇般扫过颈侧,竟比醇美的佳酿更为诱人……
李肇僵硬地收紧了怀抱。
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藏在这杂物堆里,作贼似的躲避……
更没有想到,这女子只是不经意贴近,甚至没有故意撩拨他,也能勾起他全部的渴望……
“安分点……”
李肇右膝微沉,左掌托住她足底,将薛绥的腿抬起,踩在自己的膝盖上。
“孤托你上去。”
从杂物堆翻上屋顶,可以潜入禅房。
“好。”薛绥毫不犹豫地应。
衣料摩擦,杂物间的旧木箱和竹编筐发出吱呀怪响。
李肇整个身体在绷紧的心弦里,迸发出一种难耐的痒意……浑身的筋骨,好似都在她温热躯体的摩擦中,酥了,麻了。
薛绥速度很慢,眼看就要成功翻上屋顶。
千钧一发,原本已经走过去的李桓,突然停步,折返回来。
“谁在那里?”李桓喝问。
檐角的栖鸟,吓得展翅而起——
薛绥重心不稳,踉跄着跌入李肇的怀里,额头撞在他的肩膀,发出一声闷响。
“嘘——”李肇的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僵硬的脖颈,“别慌。”
“出来!”
外头传来李桓推门的声响。
薛绥只觉天地倒转,下一刻已被李肇笼罩在堆满杂物的暗影里。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男子温热的指尖掐在她腰间,像是怕她出声,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安抚。
寂静中……
雨声仿若催命的鼓点。
李桓并没有离开,又推了两下,稍稍用力。
“谁在里面,出来!”
二人齐齐屏住呼吸。
木门破旧,薛绥从缝隙望出去,只见李桓的皂靴就停在门前,袍角还在滴水。
紧绷的神经,仿若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四周一片死寂。
雨幕中的回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
一个小沙弥上前,双手合十。
“平安夫人的禅房在前面那间,王爷……”
他没有说完的话,被李桓抬手阻止。
“小师父,这屋子是何人居住?”
“回王爷,无人居住,这间屋子窄小破败,年久失修,一直用来堆放寺里的杂物,堆得有些满……”小沙弥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个杂物间看来……
薛绥后背抵在潮湿的墙上,前胸贴近李肇滚烫的胸腔,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撞碎肋骨。
她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的时刻,却都没有此刻来得惊心动魄。
李桓生性多疑,只怕很难让他信服。
“是吗?!”
李桓声音浅淡。
“搜……”
“是!”侍卫应声。
光影摇曳不定。
一门之隔,男子身上的锦袍与藕荷色裙裾绞缠在一起,仿佛一个暧昧的旋涡,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雨势越发密集,遮掩了杂物间里凌乱的喘息。
薛绥清晰感受到李肇胸腔的震动,方才翻墙时刮破的袖子里,露出半截小臂,此刻正被男子滚烫的手掌紧箍着,压在青砖上,粗粝的砖纹磨得她生疼。
一种无声的煎熬,混合着情丝蛊隐隐的灼烧,将二人笼罩在这危机四伏的大网之中,滚烫、难耐,密不透风,如同亘古般漫长……
撞门声越来越响。
李肇抵着门,一只手托住薛绥的腰。
“平安……”
他没有喊出声,薛绥却清晰地从他的嘴里看出自己的名字。
薛绥反手掐住他虎口,目光坚毅的看着他,点点头。
大不了鱼死网破。
对她来说,只是复仇的路更曲折一点……
但对李肇,影响却是致命的。
他的御极之路,兴许会就此断送。
薛绥以为李肇会担心被发现的后果,不料李肇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一只手用力揽住她的腰,朝她摇了摇头,缓缓凑过来,嘴唇贴在她的耳朵上,轻声呢喃。
“你无惧,孤亦无惧。”
他黑眸里散发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好似一个披挂上阵的将军,铠甲在肩,势共存亡……
薛绥与他四目相对,被那深如沉渊的目光所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呼吸也急促起来。
“殿下……”
“信我。”尾音消融在男子凉薄的唇齿间,李肇对她莞尔一笑,一抹温柔从那深不可测的眼底闪过。
情溢于心。
薛绥抬起手臂,想要阻止——
李肇却很是坚决,面色凝重地触上那陈旧的门闩,下一刻就要拉开……
砰!隔壁禅房的门被人先打开了。
文嘉略带诧异的脸,露了出来,惊讶地道:
“皇兄,你在那里做什么?”
李桓皱眉:“是你?”
文嘉疑惑地眨了眨眼:“皇兄以为是谁?”
李桓慢慢朝禅房走过来,“平安呢?”
文嘉被他冷冷的眼神,刺得打个哆嗦,“平安夫人在里屋抄经呢。”
“哦?”李桓显然不信。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怎么会?”文嘉双臂横在禅房门口,强作镇定,一心拖住他,“平安抄经时突然腹痛,正在更衣……女子闺阁间的事,有诸多避讳,皇兄不如稍候片刻?”
说罢,她又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
“傅大夫怎么样了?可当真有西兹细作混入寺中?”
李桓盯着她,重重哼了一声。
三番五次阻挠,定有暗鬼。
文嘉越是不让他进去,他越是迫不及待。
“让开!”李桓声色俱厉。
文嘉盯着他,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皇兄……”抽噎一声,文嘉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抱住李桓,“你如此猜忌试探,对我就没有半分兄妹情分吗?你就这么不信我?”
李桓浑身一僵。
文嘉从小跟他不太亲热,兄妹间连话都很少说,何况如此亲近的拥抱?
文嘉反常的举止,更是让李桓心里的疑惑攀升到了极点。
他急欲挣脱,奈何文嘉就似疯魔了一般,紧紧束缚着他,全然不顾男女大防,让他一时手足无措,扳扯不开。
好半晌,李桓终是忍无可忍,解开文嘉的手,将人丢到一旁,怒斥一声。
“你们最好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罢他不再犹豫,避开文嘉,大步冲入禅房……
屋里一片寂静。
除了几个噤若寒蝉的丫头,并无旁人。
李桓冷冷扫过众人,用力踹开里间紧闭的房门。
“咚——”
门扉洞开,李桓挟着风雨踏入。
却见薛绥独坐案前,素手执笔,眉眼沉静如画。
“王爷来得巧,这最后一卷经刚抄完。”她抬眼轻笑,指尖抚过经卷上未干的墨迹,发间那支簪子映着烛光,恰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水珠。
“王爷这么急匆匆闯进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股朽木混着经年香灰的潮湿气味在鼻头发酵,残烛映出来的是薛绥的影子——裙摆的褶皱显得格外凌乱。
李桓脚步不停,走近她。
目光终是落在她鬓边微乱的碎发上。
哼!他俯身撑住案几,嗓音低沉。
“平安抄经,就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薛绥慢慢搁下毛笔。
“听见了。”
笔杆上的穗子扫过案几,带起一缕轻笑。
“听到瑞和郡主在外面吵闹,也听到了王爷的质问和猜疑。怎么?怀疑我杀人,还是怀疑我私藏细作?”
李桓神色冷峻,从上到下打量她。
“你身上是……什么气味?”
薛绥眸光微闪,笑意未减:“王爷不记得了?素心兰香。檀秋院的熏香都是我亲手调配,你和姐姐屋里都有……”
“哦。”李桓双眼微微眯起,是肃冷的光芒。
“你当本王是傻子?”
-
门外骤起一声惊雷!
薛绥来不及说话,只见瑞和猛地闯了进来。
“二哥哥……”
她急不可耐地跑过来看薛绥的笑话,却正正撞见李桓将薛绥困在臂弯之间,姿态极为暧昧。
“你,你们……”
李桓没有回头,冷冷开口,“出去。”
瑞和郡主眼底血色翻涌,拔高了声音,“二哥哥,她方才不在屋子里。我得到消息,她偷偷溜出寺院,与男子私会,所以,我才故意放出风声,说寺里有西兹细作,不过是想捉她一个现行……”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
是薛绥打的,力道极重。
“郡主处心积虑,就为了污我清白?为此,竟不惜引来西兹死士,搅乱佛门清净?”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瑞和不可置信地盯着他,转头看向李桓,“二哥哥,她打我。”
李桓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冰。
“瑞和,你逾矩了。”
瑞和扶住门框,唇角溢出一抹血丝,笑容凄厉。
“你为了护她,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她明明不在屋子里,那文嘉公主更是再三阻挠,就是为她拖延时间。你为何不肯信我?二哥哥,当年你说过的,会永远护着我......”
“瑞和郡主!”李桓截断她的话,字字如刀,“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一个是陇右将军的遗孀,一个是当朝王爷,同姓堂兄妹,论什么,都论不到男女之情。
“还请郡主谨守本分。”
李桓说罢,冷冷瞥了薛绥一眼,拂袖而去。
他潮湿的衣摆扫过瑞和的脸,惊得瑞和指尖一颤,喉头一腥。
“二哥哥……”
李桓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走到禅房外,他才厉声命令。
“给本王搜!不可放过一个可疑之人……”
禅房里,薛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望向无声流泪的瑞和。
“郡主,线放得太长,鱼钓不着,还容易缠住自己的脖子?”
瑞和咬了咬牙,“平安夫人如今是不是可得意了?没有让人抓住把柄,就可以当着无事发生?”
薛绥轻笑,懒懒摇头。
“郡主真是好笑,让人当刀子使唤,得不偿失,还被你的二哥哥嫌弃,到底图的什么?我再没有见过比郡主更蠢的人了。”
瑞和浑身发抖,却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昭。”薛绥背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整理经文。
“送客!”
小昭应声,走过来便要拽瑞和。
“滚开!本郡主自己会走!”
瑞和摔门而去。
禅房内室,又安静下来。
薛绥怔立片刻,这才放下经文,长长歇下一口气,瘫坐在蒲团上,久久没有出声。
李桓明明怀疑,甚至内心已有答案,可他不仅没有当着瑞和的面拆穿她,还给了她一个台阶,转身走了。
他这么做,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见她默不作声,如意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讲述方才的风波。
“那傅青松死得正是时候,要不然,方才就被王爷发现了我这个冒牌货……也不知是哪个好心人下的手,江湖救急……”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薛绥神色凝重,突然停住。
“姑娘,不会是,是你……”
薛绥摇摇头,坐起身子,慢慢地脱掉外衫,将罩在里面的潮湿中衣,替换下来。
杀傅青松的人确实不是她……
是李肇。
若不是李肇急中生智,派人在藏经阁截杀傅青松,引走李桓,她便是再快的速度,也来不及赶回来……
只不知,此刻他是否已安然脱身?
李桓让她这么轻松过关,打的又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