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纪评先生?
纪评不明白。在他斟酌词句、作出答复前,面前的神明又说:“繁星也很爱你。”
碎金色的游鱼因此顿了顿,原本等不到及时答复所以越发吵闹的星星喃语声也忽而停了下,纪评有种那张美人面在专注注视自己、而自己正在迎向那八只复眼的错觉。
为什么他会意识到是八只复眼?
水纹在寂静的空间里荡漾开,像是平静海面上被碎石激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有什么存在强硬的插入了这里的交谈,并接手了交谈的内容,熟悉的暗红色血迹在面前凝固成一行陌生字迹,而纪评再次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他追随的邪神让他离开这里。
星星仿佛在欢呼雀跃,意识开始朦胧,如同即将陷入沉睡,纪评有些始料未及,他努力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感知到一点剧烈的波动。
是面前的蜘蛛发出了一声尖啸。
这声音尖锐的远胜玻璃划过黑板,足以震碎任何人的耳膜,柔软的花瓣在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下纷纷凋谢枯萎,馥郁的花香倏地弥漫开,蜘蛛收拢起蛛足,护住自己脆弱的腹部,呈现出一种百分百戒备的姿态。
无名的、漆黑的影子在祂的四周游荡着,深爱般贴紧祂的爪簇,贴紧祂的蛛网,匍匐亲吻。
纪评在尖啸里彻底清醒过来,这感觉像是即将入睡前夕被什么东西弄醒,他揉着眉心,微微垂眸,甚至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再一抬眼,就只能看见满目漆黑的夜色,和一点还在他身侧游走的碎金流光。
这尾“鱼”亲昵的吻了吻他的指尖。
他看不见蜘蛛了,也看不见巨大的蛛网,看不见倒悬的城市,他只能看见夜色,看见漆黑的地面,看见星星朝他眨眼,仿佛有什么屏障在此将一切都隔绝开,他闻不到一点刚才还隐有所觉的花香。
纪评:……
有种听故事听到一半就被迫断开的感觉,他心累的闭了闭眼,觉得神明喜怒无常真不是个虚指,需要的时候不来,不需要的时候偏来。他甚至想给自家邪神竖个中指。
他决定先挨个回应星星。是的,星星还在和他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来自星星的喃语,也可能只是因为这里特殊、现在特殊,毕竟他记得现实里应该还是白天。
但总之,星星还在说话,它们大概知道有存在会贯彻它们的意志,共同的目的消散,现在的喃语变成了无意义的、破碎的信息,说什么的都有,说好痛,说玻璃,说不痛,说快乐,说草莓,它们连不起一个成逻辑的、完整的表达,但它们的倾诉欲又是如此强烈,迫不及待的想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告诉你。
纪评很有耐心。
他不关注邪神后面的结果,因为他觉得自己插手不了同样也不该插手,他应该对自己追随的神明抱有信任。即便这只是蛊惑造就的结果——就像是很多存在或有意或无意透露出来的那样,那也没关系。
邪神不插手他,他不插手邪神。
纪评拍拍衣服坐下,虽然他怀疑这里没有灰尘,他同样也怀疑自己现在拍到的衣服是不是实体,但他开始回应星星的,挨个的、耐心的。
不停说好痛的他就问为什么,问了为什么还得不到结果就在这空隙去回复下一个,问为什么要重复玻璃,问你想到的玻璃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再在沉默的间隙赶场下一个。
当然,也不是所有喃语都会沉默,有些明显很聪明,在他几次追问后就可以拼凑起比较完整的词句,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将快乐描述为“因为你在看我”。
纪评在听见答案的一瞬间哭笑不得。他叹口气,继续追问:“别人看你,你也会觉得开心吗?为什么只有我呢?”
朝他倾诉的喃语几乎无穷无尽,他一开始是选择比较明显的回应,暂时放过那些听也听不明白的“呜呜呜”“嗯嗯嗯”……
但慢慢的,发展到现在,所有喃语都渐渐平静下去,像是自己商量好了位次,乖乖排队和他挨个说话,一次只能听见一个声音。于是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舒缓起来,纪评也觉得开心了。
他在问题后跟了一句:“我现在也很开心。”
有种带孩子的成就感。
他不讨厌孩子,也不算特别喜欢孩子,他以前家教的时候教过小学初中乃至高中,当然也陪玩过幼儿园的,收到的礼物自然也很多,以零食、棒棒糖为主。孩子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分享。
现在时过境迁,他再次体会到了“分享”。
在他说完那句话后,星星很开心,像是排着的队突然乱掉,喃语又吵闹起来,它们想向他分享东西,分享自己的一切、自己的视野——
浑身开满花的漂亮的小姐靠坐在书架上,鲜红的嘴唇轻轻抿着,侧脸平静如昨,出神的在想着什么,而她面前空无一人,只有流淌着的、粘稠的花香。
触手上流淌着的粘液滴滴答答,长着数只红眼睛的污秽生物疲倦的缩在城市的角落,缩在蜘蛛网的角落一动不动,只露出来一只红眼睛望着天空,忽而这眼珠子转了转,瞳孔里映着一点火焰似的金……它像是喜悦,又像是哀伤。
一本残缺的书和一滴小水珠在空中一前一后的晃悠,慢慢穿过破败又靡丽的街道,不曾为任何人停留。雪花纷纷扬扬,绕过了它们,落到蛛网、蜘蛛、肉体、花瓣上。
还有更多的——
尊贵的、长了两张脸或者更多张脸的修女擦拭着烛台。尽管烛台已经干净的不能再干净,她却依然重复着擦拭动作,擦拭、清洗软布、再擦拭。她弯着腰,有时候为了擦拭底座甚至跪坐在地上,不大的空间里始终只有她一个,然后烛火啪嗒一声,悉数灭掉。
干涸开裂的土地上,数道看不见底的裂痕遍布大地,身着华贵长袍的帝国皇子紧皱眉头,敷衍的应答着别人的问询,说异端,说不知道,他说过最多的词汇就是不知道,但他地位足够高,所以对方不敢生气,只敢卑躬屈膝,呐呐应是。
足有人高的花丛里,穿着蓬松裙子的小姐有着长至垂地却不曾打理的头发,她弯下腰,指尖和手腕处都松松垮垮缠绕着数圈红线……她也许是想去捡起自己垂落在地的发丝,却在这时似有所觉,仰头看天,粉紫色的瞳孔茫然无措。她迟疑念出破碎的发音,未曾察觉有碎金色落上她的发梢。
更远的地方,在平静的海面上,摇摇晃晃的破船上一立一躺,大的那个在划船,小的那个在偷懒,仰面躺在船上,瞳孔无焦距的注视着天空,慢慢扯出一个冷淡的笑容来。
还有巨大的船只乘风破浪,突兀的出现在破船的边上,几乎遮天蔽日,只消稍稍一倾斜就能将破船毁掉,但巨船没有那么做,而是放下了相连的绳梯。于是小的那个终于站起身,拉住边上大的那个一起,拽住了绳子。
有人在梦中沉眠,睡在华丽的宫殿里,不知自己身旁的、漂亮的未婚妻的躯壳没有丝毫呼吸。也有人还在岛屿上尽忠尽责的值守,不觉得疲倦或不公,手指翻阅着膝盖上书本写下着的种种非凡技巧,眉头紧皱,字字仔细研读,不肯错过半分。
长有一双漂亮的、粉紫色眼睛的夫人在自家的花园里浇水,她的爱人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在她颈侧落下轻柔一吻,手指抚过她皱紧的眉头,温柔宽慰。
最平常的、最幸福的大概是辗转反侧的玛丽夫人和科则先生,他们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谈心,聊及自己短暂相处过的孩子西塔,也聊及送给纪评先生的东西,聊及里面放着的伴手礼。他们难过,但又没有太难过,或许是因为玛丽夫人微微凸起的腹部。她怀孕了,月份还小。
遥远的高塔出现在视野的尽头。这里跨越重洋,枯竭的土地无法提供一丝一毫的资源,这里远在所有国家之外、在无数海洋的尽头,这里遥遥连着传说中的、无人知晓的神明居住之地。
这里外表上有许多突兀的、不规则的尖刺,整体由斑驳的、青灰色巨石构成,有着一双湛蓝色眼睛的小姐立在塔的最高处,神情恍惚伸出手,上半身前倾,既像是要去够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像是即将从这里……一跃而下。
不该存在的碎金色拉住了她的衣角,将她拽回了安全地带,而她仓惶转身,只看见一片空荡,真理高塔的最高处寂寂无声,很少有人敢在此停留。
视野继续延伸,更远的地方,在不该停留的、所谓的神明居住之地,胆敢叩问此地、甚至已经走至边缘却不知该如何进入的一男一女忽而停住,其中一个抬起头,线条分明的肌肉绷紧,仿佛在细微颤栗,他喃喃着,不甚确定:“纪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