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丛笑 作品

21.梨园影(二十一)

几人悄声跟上两人,他们却不再说叶家之事,其中方脸的那人转而继续道:“不过今日问斩的人中,好像少了一人。”


“是,我记着岁和班好像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三十六人,近日跪在刑场上的,却只有三十四人,”同伴圆脸人顿了顿,似是思索,又道,”听说病死了一个唱青衣的……经常演书生那人好像也不在。”


阿羊握紧拳头,眼中蓄泪,硬逼着自己往下听。


跟在他周围的几人,在青淮操控的幻境中,藏身于叶青盏编织的结界,界外人看不见他们。结界外说的他们却听得一清二楚,也看得明明白白。


“听衙门的碎嘴子官差说,那位书生是谢家的小儿子。”


“谢家?赤尧谢氏?”


“除了那家还有哪家呢?当年通敌叛国之事可是人尽皆知。”方脸说着,忽然感叹起来,“要说这谢苍谢大将军可真是可惜哪,杀敌二十余载,威震四方。然而,同批的将领都已平步青云,在京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他一人,还在赤尧那个小地方,守着边境防御敌国。见天子一面却是难上加难。”


“为何啊?”圆脸问,“以他的军功不该如此啊?”


方脸继续道:“军功还不是被人抢了么,”他看了一眼周围,又道,“世人都道谢将军打最多最硬的杖,升最慢最难的官。”


话落,结界中的叶青盏眨着眼问:“这便是谢苍通敌叛国的缘由吧。”


李知行抱臂颔首,又转而摇头叹息:“世间事,说不清啊说不清啊!”


结界外,圆脸意会,不再多问,转而又道:“这谢小公子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呢?叛乱不是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吗?”


“因为一种伤药。”方脸应道,“一种气味独特的上好伤药,是先帝当年赏赐给谢将军的,坊间并不多见,却在岁和班谢小公子的厢房中搜寻到了。”


话落,幻境种的几人默然。这药他们都知晓,都见过。闻故还用过。


阿羊脚步生钝,须臾后又抬步跟上。


“很好的药,却成了索命的刀。”方脸接着道,“不过说来奇怪,听闻那谢小公子整日出入梨园,无意练功,谢将军不是不喜他吗,怎会将上好的伤药给他?”


“这……”圆脸答不上,只道,“说不清啊。”


“一瓶药害了整个梨园啊。”方脸叹慨。


语落,两人相视一眼,扬长而去。


结界外的阿羊紧握着着拳,浑身颤抖不已。片刻后,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似的,他转身,向着刑场走去。


叶青盏一众赶忙跟上,走了不过百丈,皆顿住了脚步。眼前惨状,触目惊心。


岁和班老少妇孺,三十四人,皆负绳索,跪于刑台,头颅尽失,血流成河。


阿羊身子越来越抖,不敢再往前一步——赵锦繁的头颅滚落于刑台,鲜血淋漓,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良久,他举起发颤的手,想要往前,却被人呵住。接着,刑场周围还未散去的看客,纷纷从袖中掏出了匕首,面露狠色,朝着他步步逼近。随后,四面八方又涌来一大批官兵。


结界中的几人被隔在了包围圈的外头。


叶青盏心中焦急,看向阿羊。只见他双目赤红一片,视线却落在远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看到了柳树下站着人。


结界内的青淮也在看他,声音带着恨意道:“他就是狐博士。”


柳树下之人,皓首白颜,狐笑饰面。道袍加身,双手交拢,并于袖中。


是那日在赌坊看到的狐狸人。


结界外,为首的官兵大声道:“凶犯徐青淮,杀竹溪镇李氏李连家十六口人,证据确凿,今奉令缉拿!”


阿羊收回了嗜血的目光,慢慢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刀刃指向下令之人。森森刀光中,他扯起一抹笑,一字一句道:“抓我?”眼神中满是不屑,微微侧目,目光从围着他的人身上一一扫过,“就凭你们?”


话未落,阿羊手中的匕首便劈了出去,面前人尚未反应过来,肩头便被刺了一刀。将刀急速拔出,他又如疾风一般刺了出去,周围人登时涌来上来,却近了不了他的身。


困兽之斗,以命相搏。


结界中的几人焦急却无能为力,青淮淡淡道:“他打得赢。”


只见阿羊挥舞着匕首,下手又狠又利,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待官兵回过神时,匕首已经架在了方才下令将领的脖颈上。


青衣被围着的人划破,黑发散开。阿羊苍白的脸上挂着血,面色却极其凶狠,犹如地狱来的罗刹,沉声道:“往后退。”


刀刃渐嵌进皮肉,到底是贪生怕死之辈,将领颤着声音道:“听他的话。”


官兵相视一眼,向后撤退。


待其退至几步开外,阿羊忽又从袖中甩出一物。霎时空中白雾飞扬,扰乱了众人的视线。待纷纷落尘散开,将领还在,阿羊却已无影无踪。


官兵们气急败坏,树下观了许久的白狐博士,将手从宽袖中拿出,抬手指了下。官兵们意会,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追去。


结界中的几人,作为旁观者,在白尘之外也看清了阿羊的去向,先官兵一步跟上了阿羊。


许是受了伤,阿羊行得并不快,眼看着官兵就要追上,叶青盏焦急道:“阿羊你可千万不能停下啊,后面的人要快追上了。”


闻言青淮却浅笑了下,道:“他是去寻死,已经很着急了。”


众人:“……”


李知行心道:不想活了为何方才拼得那么狠?


叶青盏顿了下,眨着眼睛道:“我什么都没说。”


一旁的闻故却一改为往日漠然的态度,盯向他,问:“为何要像个懦夫一样,去寻死?”


“懦夫?”青淮仍然笑着,道,“对啊,我本就是个懦夫。没有帮母亲报仇,不敢反抗大人,又杀不了狐博士,更没有……没有护住我想要守护之人。你说得对,我就是个懦夫。”


闻故看了他一眼,又道:“活着才能报仇。”


青淮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看向跑到了竹溪前的阿羊。


阿羊拖着血窟窿散布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在竹溪水畔站定,听着身后渐近的脚步声,神色如这无波无澜的水面,平静得没有涟漪。他问:“我该活着吗?”


清溪不语,风声过耳。


“承诺无一兑现。”


青衣拂地,长袖沾血,少年纵身一跃。


“要是我是个影人就好了。”


幻境碎,结界破。


几人来不及叹惋,落脚的地方便成了红尘客栈的戏台。台下客只有两鬼,一是扈三娘,一是堂中倌。


“恭喜各位啊,顺利回来了。”三娘红唇轻启,笑意灿灿。这一笑,倒是冲淡了妆容的奇异。


叶青盏忙道:“谢谢三娘,关中一切可好?鬼客们没有给你添麻烦吧?”语落,她抬头去看二楼,形态各异,容貌不同的鬼们,也趴在栏杆上笑着看她。


牙齿白亮亮的,笑容阴森森的。


视线对上闻故的目光时,又整齐划一的将头调转了方向。


三娘笑着道:“都很听话。”


谪仙在台上望着她,愣神一刻,赶忙往前几步,问:“三娘,关中过了几日了?”


见俊俏书生朝着她来,三娘眉梢带喜,也往前走,听清他问的后,停下了脚步,不高兴道:“两日。”


话落李知行眉间一松,抚着心口道:“还好还好。”说完便朝着青淮走去,抬手就在他额上弹了下,“下次别给我装。”又从袖中快速掏出两件东西,塞进他的怀中,“不对,没有下次!”


被敲打了的青淮也不恼,低头看着手中的两张小影人,听李知行又道:“按理说幻境中的东西是带不出来的,但谁叫本仙神通广大,就是不按道理来呢。”


说这话李知行其实很心虚,不是他神通广大,是他的“无字雪书”能装得下万物。此次被贬,天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同意他带出来。


李知行抚了下心口,怀中的书还在。他长舒一口气,忽然记起三娘还被他晾在台下,他还想问问她的伤势如何了呢?赶忙转身去寻——哪还有什么人。


这是……被气走了吗?李知行用眼神问台下的小姑娘,却发现她空洞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阿羊。


准确地说,是他手中的小影人。


姑娘看了会儿,开始慢慢走动,从台侧的阶梯上来,一直走到青淮的跟前,看着他,忽然开口问:“你、你、你是、你是阿、阿羊……阿羊吗?”


吐字艰难,声音呕哑如破锣,听得众人头皮一阵发麻。


青淮闻之抬起头,看向她。须臾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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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忽然趔趄了下,颤着声,小心翼翼道:“锦、锦繁班主?”


叶青盏同闻故相视一眼,前者惊喜,后者静观。


谪仙也是一惊,停下了寻找三娘身影的目光,看着台上的“两人”。


幻境之中,人人皆是一片剪影。说起来,他们都未曾见过赵锦繁的真容。


堂倌女子面上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痕,却难掩容颜的英气昳丽。空落落的眼神忽然亮堂了起来,就像是被春色点染,眼角却猝然滑落出一滴泪来,落在眼前人的手背上。


青淮心头被烫了下。


赵锦繁拉住他的手,声音艰涩道:“你、你、你终于来、来找我、我、我们……”尾音很轻,几乎要被吞食。随着“们”字出口,她的头低了下来。


“我、我、我们都、都死……死了。”


“谢、谢之、谢之晏丢、丢了。”


她说得很艰难,众人众鬼却都很耐心地听着。青淮泪水无声地流,很想问问她,嗓音未何——


“我、我被、被人投了、投了毒。嗓子、嗓子坏了。”


李知行听不下去了,出声道:“好了,你别说了。”


众人心疼赵锦繁,也想知道故事的后续。谪仙这一打断,引得爱听故事的鬼客们不满,却见他神色不改,从怀中掏出一物。


一本状若雪瓣的书。


李知行翻开,随意撕下一张,揉作一团,递给她,轻声道:“将这纸张攥在手心。护好嗓子,在心里说,书会显现出来。”


赵锦繁依言照做,在心中默默说着。摊开书上呈现出一行又一行的字:


“我找不到谢之晏,等不到你,和班中的人一起上了断头台。我们死后怨恨积聚,班中人将怨恨附于我身,我成了厉鬼,杀了官府中的很多人。”


“我被遣送到了鬼门关,忘了生前的记忆,成了客栈的堂倌。”


“阎王说,待我见到因缘之结,便会想起生前。”赵锦繁抓牢手中的小影人,“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就要尽数忘了……”


青淮攥紧了拳头,怒火中烧。


闻故看着他,却忽然一笑,出声问:“后悔死吗?”


话未落,青淮看了过来。叶青盏慌忙捂住了闻故的口唇,尬笑道:“他什么都没说。”


闻故侧眸看向她,未作反抗。


在青淮出口前,李知行合上了书,望了一眼天,月盈。对着青淮道:“眼下不是争论之时,”又看向二楼的鬼客,大声道,“先前忘记告诉你们,鬼门关渡关的时限为七日,你们若入了境,切莫故作拖延,忆起来一定要告诉我们。”


鬼客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叶青盏一直留意着青淮,想了想,跑到他跟前,对血气上头的少年人道:“你已破境渡关,眼下生气无济于事,还不如早点问清赵班主后来的事,好早日查清谢之晏的去处。”


顿了顿,叶青盏有些迟疑,片刻又道:“如果可以的话,代我问问,我父母……叶员外和江氏后来如何了……”


青淮怒意散了些,怕她想到伤心事,打断了她,问道:“她如今这般,要我如何逼问?她说话都——”


“写字。”闻故掠过他的身侧,声音冷冷,“蠢。”说完,不顾身边人反应,抬步迈上二楼的阶梯。


叶青盏拍了下青淮的肩,也道:“对,没有谪仙的书帮忙,赵班主也可以慢慢写字告诉你。等你们的好消息,”她甫一劝慰完,便提着裙子去追闻故,“你怎么突然上楼了?”


闻故望着二楼一间门紧闭的厢房,目色深沉,道:“少了一只鬼。”


李知行本还在戏台站着,听到闻故之语,也拍了拍青淮的肩,笑着道:“照顾好赵班主,多帮帮三娘。”


在戏台后独自斟酒,对月自饮的扈三娘,听到谪仙之语,唇角笑意难掩:“还算有良心。”


“阿秋!”和叶青盏并肩而行的谪仙打了个突然打了个喷嚏,踩空了一级阶梯。


欲倒之际,叶青盏扶了下他,关切地问:“谪仙,你没事吧?”


李知行站稳后道:“没事。”


叶青盏收回手,忽然听到一道响亮的声音。她循声望去,看到二楼方才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开了。


随之而来,是从房中传来的,一声又一声的机杼声。


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