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盛装掩情

正如苏时倾所料想的一样,容情“真心想路见不平”的心思淡淡,实际上,更多是想捉弄新小师弟罢了。


一直在闲庭的木栏边靠坐着,容情花了好大的心力才压抑住好奇,克制着不偷看苏时倾的排演情况。


既然对小师弟有期待,自然希望所看到的戏是新鲜出众的。


提前知晓戏目的话,再看,便会索然无味了。


于是,她刻意盯着院子内别的的光景,消磨本不漫长的半个时辰。


台上,合奏的乐师已经纷纷离开位置,雍容华贵的声乐节目告一段落。


怎么还不见有人续演登台呢?


宾客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歪坐不安。躁动的几位甚至离了座,踱来踱去,想找杨管家探询催问。


好似都在期待着永林戏班子的演出。


这波躁动令容情心生歉疚。质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强行推苏时倾这个外门汉滥竽充数?万一苏时倾搞砸了,他要失礼丢面子的。


这份歉疚够呛,容情只能往复绞着发尾,缓解心虚;


这份歉疚不足,容情仍莽着赌“苏时倾可以演好”的注。


她再次回头瞄看客院,终于,这一回等到了人来。


永林班子弟作群作队,从另一条隐蔽的花园路中取径,匆匆赶往戏台侧候场——


看来是准备好了?至少,应该能亮相了。


容情的视线追着,追着永林班子弟的行迹,可直到子弟众于戏台侧站定,她还没能认出来穿着哪色戏服、画着何样粉彩的人才是苏时倾?


“瞎张望什么呢?可别掉到护栏外头去了,倒时候还要怪杨府招待你们不周……”顽劣不客气的声音在容情身后响起。是杨府里那位对她有偏见的小厮杨勤。


容情这才不舍地收回找人的心思。因为找苏时倾找得太专注,都没留意身后来人的动静。


身后来人有两位,除了杨勤,那位白胡子的杨管家也来了。


幸好,此处是和和乐乐的杨府,没有危险。杨勤纵是不待见她,倒也不算歹人。


“好好说话。她是客人。”杨管家的管束不严,杨勤听了也像没听。


容情没理会杨勤的挖苦、杨管家的劝教,手眼敏捷敏锐,不申说便夺了两人手上端着的果盘。


果盘上满满当当是稀珍水果。当然,对将军府的二小姐而言,再稀珍、不过平常。


“欸?你就这么抢走啦?”杨勤咋咋呼呼。


“不本来就是给我的么?”闲庭中就容情一个人,当然是拿来给她的。容情狡黠地自作主张。


“你你你——”


“退下。”杨管家温声阻了杨勤的怨愤,却对着容情好声好气寒暄,“姑娘是恩人贵客,只要您吃得欢喜,怎么都成。”


容情斯文品尝着水果,俏眉微扬,轻轻嘲讽杨勤。


杨勤气闷,怒目回瞪。


“怎么不见与姑娘同行而来的那位公子呢?”杨管家恪尽职守,惦记着另外一位重要的恩人贵客。


“我正找他呢,被你们打断了。”容情想起来正事,这下子边吃边找,好不惬意。


杨勤嘟嘟囔囔:“又怪我们?”


杨管家乐呵呵:“那我与杨勤,帮您一块找。”


杨勤被杨管家拉扯上前一步,看到管家睁着老花双目的架势,才知道不是说笑,是真的要帮这位不明来意、不明身份的坏姑娘找人。


“我小师弟要上台。你们俩不用在宾客中寻,直往穿戏服、涂彩面的那群人里找就成。”说得好像很简单,但是矫饰过后的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分辨的?


更何况苏时倾这个人,未矫饰浓妆的时候,容情都没认出来原身的原身。


“上台?”杨勤又急了,“杨府可没请你的小师弟!”


杨管家平静的面色也有了一刻崩泄,不过到底什么也没说。


与乐坊乐师奏演出的华丽和鸣不同,戏班伎工为唱曲儿搭的伴奏显然要嘈杂嘲哳许多。


偏偏这样的艺术不小众,还就有大把人喜欢,把它当消遣。


容情也很想学大方的恩客消遣自在,奈何她知道的戏目并不很多。打头阵的永林班优伶纷纷上台、唱词好一会儿了,她还不能很好地从唱词中理解演绎的故事。


“这出是什么戏?”不明白就问罢。苏时倾就快要上场了,她得提前做做功课才是。


杨勤鼻孔朝天,样子可神气:“《梁祝》家喻户晓,你竟然听不出?”


还没看到想要出场的人,容情失了抬杠的心思。


是杨管家作了讲戏的老好人:“《梁祝》确是部难得的好戏目。上阕演的是奇女子祝英台伪扮男装进学,与书生梁山伯同窗生情;中阙演的是梁山伯难越家世鸿沟,求爱不得、郁郁而终;而下阙,演的是祝英台心伤殉与梁山伯,两人双双化蝶飞去。”


“今个儿来杨府贺寿的,都有听戏的福气。哼哼,是便宜你了。”杨勤不恭不敬。


容情专心看戏,忽略杨勤,直接向杨管家提问:“我能猜出来穿着翠黄戏服的女伶是祝英台。但戏台子上那么多人,又演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梁山伯呢?”


想起来苏时倾是要顶替戏班子小生、挑大梁的,那梁山伯也该会是他来演。


苏时倾真的能行吗?


早前没心没肺不忧虑,现在倒是替小师弟心慌了。


视野中的宾客个个翘首以盼。容情不由得后悔——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


抻探脑袋出闲庭栏外,容情不死心地偷瞄戏台边的候场区。


苏时倾究竟准备好了没有?


“快了,姑娘莫急。”容情心底的渴盼被看透,听到杨管家如此解释,“永林班拆解重排了戏目,只呈演片段。等现唱的《英台抗婚》告一段落,就该轮到《山伯临终》上演了。”


容情只好耐心地等。


过了好一阵子,就在容情等得耐心快要耗竭的时候——


吹啦拨弹,倏尔骤停。


“怎么停下来了?”杨勤生疑。生疑不只有他,院中专注的宾客们皆都异议。


戏台上,优伶众似乎早经商榷,是刻意如此布局。主唱的声腔渐渐息弱,恍惚有越飘越远的听感错觉。


随着前一节戏目的音韵弥弥淡去,优伶众从另侧离台。


属于梁山伯的“临终”戏,开始了。


只一眼,容情就确认了那饰作梁山伯的角儿,就是苏时倾。不再像方才那样分心走神,她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青提,忘了吃地凝神远看。


梁山伯的妆造有亡命绝路人般的凌乱,他缓步上台,迈的步子带了戏剧性的停顿。


伎工改了风格,再度吹拉拨弹。


妆造和伴奏已凝造出极具凄然的美感了,但是梁山伯初初登场的僵硬和生疏,还是引起了不少的质疑声。


“这梁山伯……怎么是位新人?”杨勤是戏迷,很容易分辨出了优伶的资历。


容情为梁山伯遮掩道:“我看——演得自然得很呐!”


有意的偏袒,反而勾起戏痴杨管家、杨勤更进一步的琢磨,从细节处点评梁山伯的表演:


“转腕转得太快了,不像临终的苦命人。”


“步伐停顿尚还过得去,要是再虚浮些,才更好呢?”


容情听不得对小师弟的挑刺儿,可劲维护:“等着,梁山伯马上就入戏!你们不爱看,我爱看。”


撇了果盘,容情双手紧抓护栏,成为了唯一看好梁山伯的听众。


《山伯临终》是双簧。台前是苏时倾饰演,台下是老班主绎唱。所以,起初有些许不适应、不合拍,很正常。随着伴奏进入高潮,苏时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杨管家、杨勤与宾客们不再继续挑刺了,容情更是眼神不曾偏移半分,共情入戏。


甚至,共情入戏的恍惚时刻,容情还错觉梁山伯的莹莹目光,似乎只盯着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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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是吧……”容情喋喋,“‘唱给我听’,不过是说笑而已。苏时倾他,还真真这么想的吗?”


苏时倾听不到容情的话。


苏时倾在用梁山伯的话,绻绻倾告。


“骂骂骂,骂天心,无公正。”


声腔凄然,与演绎的动作融合,已全然不像双簧。


“唱得太好了,演得太好了!”杨勤不守听众规矩,下意识地赞叹,与起先的不看好截然相悖,“梁山伯的眼神儿七分怨怼、三分不甘,这才真正入戏了嘛!”


苏时倾真是第一次演戏吗?


容情的心魄被他那的目光勾索了去,心潮暗涌不息,淬生出极其不愿梁山伯终殁的情绪。


杨勤还在“指点江山”,容情不乐意再听妄议聒噪,掷颗青提点了杨勤的哑穴。不理会后面的人如何比划,她只专注于戏台之上。


略有耳闻……苏时倾曾是奴隶之身。借梁山伯这角色,斥骂天道无公正,想必是他字字泣血的心声。


奴隶?


多么久远的一个词。


容情陷入自己本过往残剩不全的记忆深处。有一位故识旧友,也曾是奴隶——是不是也有着这般怨怼和不甘呢?


戏与声,层层深入,全场宾客渐渐静谧、不再高声。


梁山伯还是看着容情。饶是戏痴再熙攘满座,都不及容情一人能聆听得尽然明了辞中意。


“恨恨恨,恨人间,不太平。”


数年前的人间,部分新贵族暗循旧制,变着花样压迫奴隶。将军府倾尽了全力,佐助帝王破除陋习。但面对已经遭难的苏氏及其他不幸没落的名门望族,他们终究无力。


唱出的乐调如锥、精妙的神情如矢,只牵引回忆还不够,偏像翻死浪、起沉土一样,挖掘容情记忆深处压抑的悲伤。


“哭哭哭,哭一句,有情人眷属难成。”


天下阶层矛盾暗流汹涌,害苦了黎民百姓、拆解了情痴苦侣。


容情防不胜防,只得着相。


记忆里面容早已模糊的男孩,恍恍身现,寸步不离她身侧,拳拳衷心要护自己周全。


那时无虑无忧,自己又哪里将男孩的死生不惧真放心上?


容情半真半假,诱问告白:“你中意我吗?”


未等到回答,虚相中模糊面容的男孩却已经离远不见,只剩下现世台上,梁山伯隐忍着,将“不敢喜欢”深深浅浅描摹。


胡说!瞎唱!


梁山伯明明爱惨了祝英台!


容情此刻心间绞痛。


“吐一口,血相思,写写写遗书绝命。”


他死了。那个男孩死了。张扬肆虐的大火,吞没了他的尸骨、弥散了他的魂魄。


容情艳羡极了,在阴界在阳间,祝英台至少还能有她的梁山伯。


《山伯临终》演罢,没等苏时倾下台,院子中一众宾客便惊醒着踊去台下,争抢着为梁山伯这角儿喝彩。


幕后的老班主柱杖出前台,想拉苏时倾一块谢幕。


苏时倾又不是真的优伶,如此遵从礼仪做什么?


突然提神息一跃而起,也不管不顾还穿戴着戏服华妆,凌空点踩院中宴桌,三下两下就重新飞回了闲庭外。闲亭外没有落脚,苏时倾手扶木栏杆,借支点敏捷翻身,这才进了闲庭。


不理会杨勤、杨管家多么惊诧,苏时倾拉起容情的手便跑。


朝杨府外头跑。


容情哭音难抑,看着苏时倾牵着她的背影,问询:“你是谁?”


执念入戏,觉得眼前人像她的梁山伯;


陷入回忆,觉得眼前人像逝去的友侣。


苏时倾宽大的戏服被穿堂风吹开,飘舞飞扬。


他却只顾着跑,不敢回头,不敢像刚才演戏时那样流露真情看她:“我是你的新小师弟,苏时倾。”


容情朦朦再问:“只是苏时倾?”


苏时倾澹澹应答:“所有苏氏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