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凛凛敌意

时光似箭赛忙骓,岁月如刀易容盔。


无猜两小羁连断,奈何尘忘已昨非。


容情和苏时倾,就像天工截然不同的两种作品。


在篆造容情的时候,天工偷了懒,将儿少时出众的五官一一留存,并没有施予多少变化。长大了的样子和旧时形同,所以就算隔了很长时间,苏时倾也能凭着记忆,认出来她就是容情,不会是旁人。


可苏时倾的脸,却变了很多。他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也没有巧饰假妆。可能单纯是天工篆造的时候,多想了几分蹊跷主意,才拿他的脸细细颜改,变得与旧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苏时倾自个儿对镜,都时而会恍惚陌生。更别提足有五六年未见的容错容情——他们当然,认不出。


苏时倾有些遗憾,更有些失落。


锋利的剑刃贴着他的脖颈,提醒着他昨日今时是这么不同。


“……”他就这么凝望着容情,温柔得、赤诚得,让容情一时间不愿再拔长剑偏锋相伤。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容情觉得苏时倾好古怪,“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祸害村民的贼盗!就算你央我求我、瞅我瞪我,都改不了‘你就要死了’的命运。”


口头上步步紧逼,容情掩饰被凝望的烦躁不安。


“你要杀我。”


多年未见,重逢的第一面。容情就要杀了苏时倾。


“你们一群贼盗,祸害了整整一条村的村民。我要杀你,你还觉得冤枉吗?”容情言辞之间,颇有几分女侠的气质。只不过思虑不成熟,还带着点点稚气。


“我不是贼盗。”苏时倾摇头否认。摇头的动作轻轻,却也擦伤了他的脖颈,一道细微的血线当即显现。


容情有片刻仓皇,要挟的长剑不经意间退了一寸,避开了苏时倾的要害。


“贼盗可不会自报家门。你虽否认,可信度却不高。”容情嘴上不依不饶,笃信苏时倾绝非善类。


“我只是路过。”


只是路过,刚巧遇见你。


“路过?”容情淡诽,心间怀疑不减。


“对。路过。”


容情眉间紧皱,打算拆穿苏时倾的谎言:“村口应该横七竖八躺了人,路过见了,不觉得害怕?反而进到村里,旁看打打杀杀?”


就算真是路过,苏时倾也绝非普通人。


该提防。


苏时倾表现出的从容,令容情很是不解。


“你不怕死吗?”不怕死在三尺长剑之下?


苏时倾思索了一会儿,才将凝望的目光收回,垂垂落在脖颈前的剑上:“怕。”


容情分不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苏时倾表现的,哪里有害怕的影子?


烦躁感迷蒙了逻辑理智,容情只觉得谜团愈大、疑虑更深。


又不好真的不追问。


若是一剑之下杀错了人,那她与那些肆意妄为的贼盗,岂不是没有了分别?


苏时倾抓住了容情犹豫的空挡,为自己解释开脱:“我打西北方向来,走的是乡道。瞧我的马,一天一夜地疾奔,都走累了——我确实是刚巧路过,不是蓄意蹲伏在此处的贼盗。”


容情瞥一眼疲累的马儿,信了三四分,可手提的三尺剑不愿意轻易搁下:“你说‘你打西北方向来’,就是‘西北方向来’?谁知道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多了去的花花肠子?”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信?”苏时倾好耐性。


他对着容情,自然是无穷无尽的好耐性。


“西北方向来,你可曾见到了什么?”容情引导着苏时倾自证。她也是从西北的官道上改路来的。要是苏时倾讲不出见过的风物,那一定就是在说谎话。


“见到了什么?”苏时倾努力回忆着,“乡道上很多石子,棱角分明的石子。石子路颠簸不好走,跛了好几次马儿的脚掌钉。”


容情失语片刻,摸不透苏时倾的思维回路:“石子、马掌钉?我问你‘风物’哩,换个别的说……”


苏时倾一本正经地疑惑:“路上的石子,不算‘风物’么?”


容情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没留意过西北那条路上,是不是有苏时倾说的石子。


她嗔斥着,再度催促要求:“换、换一个!”


苏时倾笑得明朗,仿若横在脖颈边的,不是刀剑:“……换一个?噢!乡道中途边的草野地里,有一匹长了白藓的牛。白藓长得奇异,远远看去,就像异种的斑点奶牛。”


容情再次无奈,看着苏时倾像看着傻子:“牛是会动的、会走的!我比你走得早,可没见到有牛。能不能说些,你我都能看见的物什,来证明你走得的确是西北方向的乡道呢?”


这一问,问倒了苏时倾。


除却同看的日升月落、异看的石子野牛,好像真没有什么别的风物了。


于是,苏时倾老实摇头。


摇头的时候,脖颈边的肌肤再一次擦出血丝。


急得是容情,她好像下意识也不想苏时倾是贼盗。


“木牌!有没有见到官道和乡道交际处,指示的木牌?”


究竟是动了女儿家的恻隐之心,悄悄粉碎了内心深处对陌生眼前人的猜忌,把答案直接相诉。


苏时倾仔细回忆,话语中真诚无假:“我没有看到有指示的木牌。”


明明只要说“看见了”,就能洗刷嫌疑。在容情的跟前,苏时倾却连小事都不愿意扯谎。


容情不得不动手:“明明是有木牌的,结果说没有?分明就不是打西北方向来。”


谁知道那令人误会的、令人费解的木牌,被谁收夺了去?


苏时倾只得咽字吞冤。


三尺剑弹光啸唳,撤回,又冲刺向苏时倾胸口。


眼看容情就要收索苏时倾的命!


苏时倾可不想死。


未偿还恩情的他,若是死了——还是死在容情手中,岂不是白死?


于是他逃了,这一步逃窜得踉跄,逃窜的方位也不太对——纵身越到了村子某处的茅草屋栅栏边,刚好此处位置,是个死角。


即使再不想与容情过招,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出手,来抵挡她那柄无情剑的锋芒。


“呵!还说不是贼盗?你不拔剑了么!”容情与记忆中温和的模样,相距甚远,只此刻多了带着敌意的强势感。


“你就要杀了我了,我自然该抵挡的。”苏时倾又气又好笑。气,是气容情的不讲道理;笑,也是笑容情的不讲道理。


容情的好胜心忽而骤涨。


她意外地发现,苏时倾这“贼子”的身手不是一般得好,竟能在自己的剑招之下游刃有余。


骄矜的心态压过了赏识的赞叹,容情喝道:“也不过是凑巧,你能对上几招。再看剑!”


话音落后,容情的身法变得循迹飞快,施展的是正是第一眼见她那时位移的步法。


苏时倾的剑,慢了。左臂很快挂上了几道剑刃的伤痕。


他不得不正色对待。


也正是这时候,容情完全展现出出神入化、几近臻境的步法,不再是戏弄藏拙。


苏时倾全力凝神,才堪堪跟上。


“别慌。有我。”如暖旭温流,识海的声音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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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苏时倾对战的焦灼。


是了。


怎么忘了,他还有神助?


“我不会让你输的,”冼夏悠哉的语气中,带着丝丝戏谑揶揄,“毕竟是在心上人的跟前不是?”


苏时倾分神乏术,理会不来冼夏的取笑。


“不急,时倾。看清楚剑来的方向。”


“她举剑直刺的时候,脚下步法会回笼正中。”


“这时候,你只需要迈八卦中的兑宫位,就能躲开了。”


兑宫位。就这么简单?


心下虽有点点质疑,但此时事已凶险万分、迫在眉睫,苏时倾信任冼夏,便没有丝毫犹豫地照做了。


容情朝苏时倾直刺了三剑,结果,每一次都被苏时倾悠悠躲过。


躲过了一次,还能推诿是巧合;一连三次都被躲过了,容情便知道,是苏时倾看破了剑招中的漏洞端倪。


“你这贼子可真是滑头!打家劫舍还不够,竟偷学起我的轻功步法了?”稍留神便知悉,苏时倾位移的规律,十之三四与容情步下形同。


兑宫步只是八卦步中的其中一个门类,却是最为重要、关键的一步。被效仿了去,容情当然愤愤。


苏时倾感觉到容情的真恼怒,连忙道歉:“情急而已,不是有意偷学……”


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解释身份的办法。苏时倾说道:“你瞧我身上的衣着,穿的和贼盗身上的,完全是两种材质。我的是丝缎,他们的是粗麻——分明不是一路人嘛!”


这个解释终于合理。


容情是讲道理的,意识到可能真的是误会,也就强忍了被偷师的不忿,终于搁下了三尺剑。


不再追着要打要杀苏时倾了。


可口头上仍犟着,不愿意放过他。她顺来一条长长的麻绳,三下两下就将后者的臂膀手腕牢牢捆住。


“你不怕死吗?”再一次问这个问题。


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苏时倾不慌张;


现在第二次这么问,苏时倾更是从容了。


“你知道我并非贼寇,不会杀我。”


这句话是褒赞。容情回苏时倾一个客套笑面,而后转身、在前头牵拉麻绳,留一个曳曳背影,故意不正对苏时倾。


“欸等等,我的马……”苏时倾双手被缚,捎带不了坐骑。


就只能容情一只手拽着他,另一只手照料他的马。


呔!


怎么看怎么像苏时倾也成了坐骑?


容情在前,苏时倾在后,游荡地前行了大段路。


容情忽然话里有话,询问:“你怎么能如此快就学会我的步法?我想不通……是不是有什么窍门?”


若是有窍门的话,容情自然也想知道。


苏时倾不好说是有个神仙在识海教他,只能支支吾吾。


容情没得到苏时倾的答复,嗔怪道:“小气!偷学了还不肯分享!吝啬鬼!”


“不是我小气吝啬,要是我真有你想学的本事,一定毫不遮掩地全部告诉你!”苏时倾诚恳直言。


容情此时没把苏时倾的诚恳放在心上,“哼哼”两声,继续直行。


苏时倾就这么在容情身后头跟着,跟得亦步亦趋、跟得地久天长——


他觉得这样很好。


“容情。”声音太小,容情未曾听见。


可莫名地,容情似乎有灵犀感应,步履慢下来了,渐渐对后面不闹又不吵的苏时倾宽纵。


偷偷回看一眼罢?


苏时倾怎么还在对她笑?


霎时间,容情觉得意乱心烦:“真是奇也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