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有桃源

走?


桐城偌大,竟还是没了苏时倾的容身之处。


林伯的提议,却确实是替苏时倾着想的。苏时倾无可奈何,只好苦笑以对,收好钱囊之后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想走。


“等等。”林伯叫住苏时倾,把余下来的调配好的丹药也尽数给了出去。


盛情难却。


林伯料到苏时倾想拒绝,先一步板起了面色。要知道,苏时倾这孩子怕他生气。只要每次装作想发火的样子,八成苏时倾就会顺从他的意愿。


果然这次也一样。


将瓶瓶罐罐捏攥得紧,确保了在手里不会遗失。苏时倾道了声多谢,不作久留,起身离去。


苏时倾并没有第一时间就选择出城。他才刚回来,已经很疲累了,只想找个能堪堪挡风避雨的地方睡一觉。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愿意收留苏时倾的,苏时倾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能想到的去处,还是先归家。


即使那瓦房屋子,现在已成了废墟一片。


进了院子,走到水井边停歇了片刻。环顾四周,原本最熟悉的地方变得满目疮痍。


心境低沉,可怜苏时倾已经习惯了。


给自己打了桶水。结果气力用得过猛,水渍溅到眼角,仿若泪痕。


苏时倾和这溅出的水滴置气,不喜这弱水也嘲笑他的卑微,狠狠地将水桶一砸。好不容易打上来的水瓢泼四地,浸染了周围灰烬尘土。


过后又无奈叹息,因为自己的不淡定而懊恼不已,重新打水,认认真真服下丹药。


自己孑然一身独活在这世界上,更要善待自己地活着。


好像就只剩下厨房那一块屋舍伤损较小,没怎么被火烧毁。苏时倾便在灶台边上倚着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灶台。


五感六识渐渐松懈,可能是因为归家了的缘故,精神难得放松。


苏时倾默念《清心曲》,运气慢慢变成浅眠的吐纳,再后来,遁入梦中。


---


雾气很重。


苏时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方。他下意识用手去扒拉,想拨开那重重迷雾。迷雾却笼罩着他,令他难以脱身。


不远处,好像有别的什么人过来了。


想提高警惕,却发现此时的自己并不能完全照着心意行事。


悲不是悲,喜不似喜。


他继续向前摸索着走,出乎意料地,并不畏怕。


直觉告诉他,这里只是氛围诡异,实际却并无危险。


直到眼前终于看到那个来人,耳边响起曾听过的声音:


“是我,冼夏。我们又见面了。”


话语声音响起之后,雾气似乎淡了许多。苏时倾见到了怡然站在他跟前的那尊神。


不知什么缘由,绕身金光不见了。冼夏如同一个平凡的人一样,身着白衫白袍,脚踏纯色净靴。袍上纹绣着银丝祥云,靴侧厚缝凤须麟角。


同样是白色的衣服,冼夏穿得贵气尽显,苏时倾穿得破落可怜。


可他们同站在一处,却并没有显得凡常奇怪。


“你不是不能再显形了吗?”苏时倾还记得冼夏曾对他说过的话。


“我没有显形。”冼夏凭空变出一把折扇,颇有游刃有余的姿态。折扇也是白色的,甚至扇面还未题字,倒是很称他一身白色的衣裳。


苏时倾抓住他摇晃折扇的手。是的,和眼见的真切一样,他抓住了冼夏。


“还说没有显形?我分明抓住你了。”苏时倾识破了冼夏的“谎言”,不禁像捕获了对方把柄似的雀跃起来。


一只手被制住,冼夏却从容依旧。用另外一只没被制住的手,翻手再次拿稳折扇,而后阖上,行云流水地在苏时倾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三分挑逗,带着戏谑。


“我真没显形。这里可不是三界内,也不在五行中。”


“那是哪儿?”


“傻子。这里,是你的心境——识海。”冼夏宽袖一挥,袖口捎起的劲风由小变大,将浓浓的雾气扇走。


视野倏地开阔,苏时倾甚至见到了天穹与日光。


他小心翼翼地原地转了一圈,从近望到远,从上览到下,被眼前的光景惊异得说不出下一个字眼。


苏时倾和冼夏,正站在一座湖心亭里。


湖心亭所在的位置,是一片边沿可触及的湖心岛。


苏时倾讶开了口,从亭内奔出到亭外来。“啪啪”赤足踏地的声音,告知他脚底的草坪是那样真实。


湖心岛被一片绵延的草坪覆盖,绿油油得生朝气。草尖硬利,刺得苏时倾脚底麻痒,这阵麻痒直痒到了心头去。


苏时倾却不肯伫立停留。


前后左右地在绿坪上前行又折返,失神踉跄,流连这识海美地。


怎么还有一株巨大的树?


凑近些看,树上枝头密密麻麻尽是稠绿的叶片子。


“是桃树。”冼夏显然也被苏时倾的兴奋心绪感染,轻抬折扇,遥指苏时倾手能够到的某处树杈枝头。


一枚浅桃色花骨,半含苞隐匿在叶片子中。


诺大的心境识海,只一株桃树;


茂密的年盛桃树,只一朵桃花。


苏时倾伸高了手,屏住了气息想去触碰。到了手边却不敢惊惹,怕触落了好不容易长成的孤花。


正准备半途收回的时候,枝头上忽然变化——


那枚血玉玉佩,也移形换影,挂在了和那朵花儿相同的树杈上。


像是比花儿还撩惹,白丝穗子经风拂起,扫过了苏时倾手背。


又是玉佩?


冼夏有千里目,纵使隔得远,也看得清枝头的演化。此时又想开口问,却不忍心突兀打扰苏时倾。


苏时倾终究还是收了手,没碰那花儿,也没取下玉佩。


“这里,是你变出来的?”苏时倾看着近处,又像观览着远处。


在广袤的方圆湖边际,是望不尽的群山。群山上白雪皑皑,不见消融迹象。


“我?”冼夏摇头否认,“不是。”


“这是你心境的成像。我虽能变些小事物,但是左右不了大景致。”吐纳之间,冼夏散形又聚合,来到了苏时倾身边。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以前,苏时倾好像也没有过如此境遇。


冼夏不以为然:“你一定来过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到过自己的心境。只不过,多是在梦里,记不清。”


苏时倾听得认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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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一来,以后就不一样了!”冼夏自满自得,一副要罩着苏时倾的张扬模样。


“什么不一样?”


“心境已明,识海已通。今后你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记忆得清清楚楚。”


“记得清楚,就很好么?”苏时倾低头,舍不得久站把刺草压弯。


冼夏卖了个关子,再靠近苏时倾,把手上的扇子递给后者,教他握紧。


“记得清楚,当然好。”


冼夏的五指顺着扇柄撤去,长长拉了道直线。


扇子就这么在苏时倾的眼皮子底下、在苏时倾的手掌心里,变成了一柄三尺长剑。


“因为我会在这里教你很多事。很多凡人不知道的、却趋之若鹜的秘辛。”


苏时倾再度惊奇失声,惊骇地摆弄忽然出现的长剑。


惶然的目光对上冼夏安抚的眼神,才淡定又问:“为什么是我?”


普天之下,天才何其多耶?


怎么偏偏是平凡羸弱的他?


“天命如此,天意难违。”冼夏食指揽剑刃抡了一圈,苏时倾便转了个好看的剑花。


“我不信天命,也不知什么天意。”苏时倾说这话的时候,明显躁动。


冼夏自觉说错话,猜到天命可能待苏时倾并不很好?


“天命不选你,那就是‘我选了你’——神仙选中了你。这个解释可还满意?”食指扫过剑柄,点扣苏时倾的关节,长剑顺势起舞。


“我们才刚认识,你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嘴上反驳着,手上舞剑的动作却依从。


冼夏毫不慌张,继续指引苏时倾舞剑:“我们的确才刚认识,我也的确还不是十分了解你。但是,你的心境识海清净无暇、桃源一片,没有险山巫壑,这便够了。”


心境清明能代表很多事情;


识海坦然也能代表很多事情。


“就这么简单?”


会不会太草率了一点?


冼夏却依旧笃定:“就这么简单。因为时倾你,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呐!”


这算夸耀吗?


苏时倾苦笑。


“想说什么?”冼夏瞧出了苏时倾的欲言又止。


苏时倾舞剑的拍子错了一节,嗫嚅道:“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后悔?”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玩笑,冼夏哧言。


动作却不曾间断,很耐心地指导着苏时倾哪一横劈用劲、哪一直刺用巧。


苏时倾三心二意,也不知道剑招记清楚了没有。


“那就尽力让我‘不后悔’,不就好了?”


“……”苏时倾步法也乱了,不知所措。


“竭尽全力地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我没有看走眼,我没有被辜负。‘苏时倾果然是被神选中的人’!这么顽强地向阳而生,不就好了?”


长剑在颤。


苏时倾手不稳,心却稳。


“事先说好了,我活得好,可不是为了你。”苏时倾重拾坚定,剑招渐渐凝起剑气。


“好。”冼夏像极了传说里无欲无求的好神仙,一心一意照拂眼前这个少年。


剑气至,风两分。


振撼那桃树,群枝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