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悄然逝如烟 作品

第10章入我相思门(上)

“师姐,天气寒凉,怎不回屋中烤火暖暖身子。”乐川气喘吁吁说着,将两把横刀放到地上。

顾慕看到乐川,极是高兴地说道:“师弟你回来啦!我不小心让火熄了,来找找枯柴。今夜怕是要变天呢。”

乐川抬头看了看天空,火烧云如一排排浪花被风推向远方,又看了看顾慕,说道:“天早变了,师姐。”便走到顾慕身边扶她回到大堂。

乐川到后院拔了几棵干草,打火石的火星再次把灶火燃起,伙房内还剩一些细盐、清酒,二者拌羊肉揉搓,与黍米一并摆入吊锅,以井水煮没过羊肉,悬于灶火。

二人围在火旁,乐川将横刀放到顾慕身边,说道:“师姐,师...师父...刘长青让我到兵器库拿刀,我在那里见到赵师兄。”师姐如此下场,全拜刘长青所赐,乐川对刘长青叫惯了师父,为了照顾师姐的感受,一时间不知该对刘长青如何称呼。

顾慕似乎喘气有些不顺畅,捂着胸口一会,抬眉问道:“阿兄?他跟你说了什么?”

乐川说道:“我问他顾师姐现在在哪,他说顾师姐你正在水牢里,确实像是赵师兄的作风。师姐,你跟他更加熟悉些,还到水牢里跟你说过话,可看出有什么跟以前不同的地方?”

顾慕摇了摇头说道:“若不是你亲口跟我说,我都不知道阿兄有如此遭遇。阿兄幼时家里有过大变故,造成他性子沉闷冷漠,但是对我这个做阿妹的,从来都是照顾有加,在水牢里看到他,我只觉得很是陌生,而且身上的胭脂味很浓,但非要我说他跟以往有什么不同,我倒是说不出,只觉得不是原来的阿兄。”

乐川打开悬锅,用筷子搅了会,又接着说道:“早知赵师兄如此邪门,我就应该把他尸体丢太阳下晒个七天再回来。”

顾慕眼眸低垂,看着灶火点点,说道:“我听说,南方有些土巫可以降法将死尸复活,性子声音与生前无异,但是为了掩盖身上的尸臭,全身都要涂上胭脂粉。你若是晒上他七天,腐败快些,说不定你今天就见不到阿兄了。”

乐川问道:“此话说来,今天见到的赵师兄,跟我在杭州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顾慕摇摇头,看着灶火说道:“我也不确定,这些怪力乱神我只是听说,并没亲眼见过。”

乐川叹口气说道:“赵师兄他...他还跟我说,长安外兴教寺有位方丈能解蝶尘之毒。”

顾慕垂眉说道:“阿兄恐怕话中有诈,现在他的话可不敢相信。况且师弟,我们还能出得了长安吗?”

乐川回答道:“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的好,师姐,你到时候扮做西域舞姬,我就扮成一个黑黑丑丑的昆仑奴,给你牵马,出了长安,咱们就浪迹天涯,到西域也好,东海也罢,再也不回来。”

顾慕抿嘴笑道:“你为什么要装成黑黑丑丑的昆仑奴?”

乐川吐了吐舌头道:“我要是长得像师姐你那样白净,我才不扮昆仑奴。”

顾慕悠悠地看着后院的几个小坟堆,说道:“我们师姐弟呀,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说笑,颇有些壮士赴死的风采呢。傻师弟,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师姐当年在紫云山真是白救你一命了。”

乐川说道:“谪仙人不是说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来愁明日愁’吗?”起身走到厨房里,叮叮咚咚地翻找一番,寻得两只石头碗、两双竹筷、一个竹瓢,又回到原处坐下,舀出一碗羊肉羹,摆在顾慕膝前,架上筷子后,退回自己坐上说道:“来,师姐,咱们别做饿死鬼。”

羊肉鲜美无比,顾慕咬了一口说道:“你怎么会做羊羹?味道还很不错。”

乐川见顾慕有胃口,更是高兴得眉飞色舞,自己也舀了一碗羊羹吃了起来,说道:“我以前经常偷溜出去茶馆听戏,其中有一家叫做槐树茶馆,他们家的戏做得不怎么样,但是羊羹却鲜美之极,我就藏到后厨看他们怎么做,原来他们的大厨备了一壶黄酒,每次下锅之前都将羊肉用黄酒阉小半个时辰,我这是依葫芦画瓢。”

顾慕笑道:“你一个看戏的还学到真本事了,怎么不到后厨多看几次呀?要是学到其他厨艺,你我到别处去开一家茶馆,你就做厨子,我给客人端茶倒水。”

乐川一拍脑袋说道:“糟糕糟糕,当时只顾得看戏,忘记多学几道菜!师姐,我们茶馆只做一道菜可以吗?”

顾慕笑得甚至端不起碗,说道:“没办法,那茶馆就只好叫羊羹茶馆了。”

好似从前般,顾师姐变故、赵师兄的死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二人有说有笑吃完了晚饭。

顾慕身子虚弱,乐川让她到主房内歇息,自己在大堂里守着灶火。

到三更时分,乐川迷糊中被一阵鼓声震醒,慌忙跑到顾慕房前叫道:“师姐,师姐!”

顾慕从房里出来说道:“这是全城搜查令。”

“搜查什么?”乐川在长安六年,首次听到这个时分有鼓点,抒怀阁与朝廷有莫大关系,太极宫的御医都能用,大鼓未免不能用,怕这是搜查师姐的,不禁忐忑。

顾慕警惕盯着院子大门说道:“圣人下的长安搜查令,以东西南北十六个钟鼓为号令,五缓三急是全城搜查,会有人上门挨家挨户查房主跟屋子里情况,这是卢仝的宅子,咱们到时候需得说咱们是卢仝的家人,要是露了破绽的话,只怕......”

话未毕,听得门外大批军队举着火炬,在院边快马疾驰而过,一连排的火光将街道照得如白昼,顾慕忙止了话头。

乐川端水将火浇灭,拿起刀,拉上顾慕往院子的大门奔去,二人分站大门左右,乐川注意到,此时的师姐捂着胸口想大口喘气,可被她强忍了下来。

只听得门外喧闹许久,在一个粗嗓子一声令下,门外顿时安静得只剩下火把燃烧噼里啪啦的响声。

乐川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街上所有门前均有两兵卒举火炬分站门左右。

听得隔壁源如当铺老板推开门,与人对话。

源如老板声音颤巍地问道:“将军,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乐二人听到一个粗壮的声音吼道:“滚回去,给老子站好!明天燕北节度使来朝圣,你们给我好好待着!要是你们藏了歹人作乱,叫你们一个个脑袋搬家!”说着似乎是掏出一沓纸,翻得沙沙作响。

听到此处,顾乐二人都稍稍松了口气,这是朝廷的神策军,乃圣人的军备,跟抒怀阁瓜葛不大。顾慕放下手中的刀,由于身体虚弱,此时她拿起刀来很是吃力。

乐川赶忙过去接下刀,把它支在墙边,扶着她缓缓往屋内走回去。

刚走出几步,院子大门便被踢开来,门闩从中间折断,乐川与顾慕回头,只见一个九尺高的壮硕大汉,身披银龙铠甲,腰悬金光宝剑,满脸虬髯左右摆动,嚼着军草,手执一沓通缉令走了进来。其背后跟着个佝偻着腰,瘦弱矮小的执笔文官。

想必这个大汉是刚才源如当铺老板口中的将军。随后,又有几名士兵举着火把进了院内。

将军见院中二人相互搀扶,弱不禁风的样子,哼了一声指着乐川问道:“报上名来。”

乐川作揖正声道:“在下卢仝。”

将军问道:“那她呢?”说着指了指顾慕。

“这......”时间太过仓促,二人没来得及定下身份,令乐川尴尬的是,若说这是我师姐,二人却在院内互相搀扶,孤男寡女相处一室,虽大唐不拘泥于此,但跟将军说出来,怕是要被冠上同门偷奸盗淫的罪名抓去游街示众,到时都不用抒怀阁的人来,他们两个就要死在长安百姓的乱石之下。

“回将军的话,妾身是他妻子。”顾慕有气无力地说道。

乐川瞪大了眼睛看着顾慕,顾慕却看着将军,并不理会他的表情如何。

“嗯,你们爷娘孩儿在何处?叫他们统统出来,我要一一验过你们的脸。”将军听了顾慕的话后,舔了舔食指,翻起手中那一沓通缉令来。想必是要看看眼前的这家人中,有没有通缉令上面的犯人。

乐川说道:“爷娘均不在长安,至于孩儿......”乐川又犯难地看着身边的顾慕。

顾慕接着乐川话语说道:“年事将近,孩儿跟随爷娘到乡下,这院内只有我们夫妻二人。”

乐川万未料到顾师姐为了应付,竟会说出这些话来,扶着她的手微微颤抖,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那将军听罢,边翻阅手中通缉令边问道:“嗯,老子听说卢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个绰号,叫什么他妈的长安茶圣,是也不是?”说着,将军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官,显然,他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琴棋书画”这四个字乐川倒是认识,要说精通那可要了他的命,接下来要是将军摆上一盘棋、拿出一张琴、摆上一副纸墨,让他试演一番,那乐川这个冒牌货不攻自破。

可是他也只能故作镇定答道:“是。”

将军听罢,放下手中通缉令,双手背在身后说道:“他妈的,又是个读书汉,你们手实在哪?既然你们爷娘孩儿不在,拿手实出来给老子瞧瞧。”说着便伸手到乐川面前,手掌宽大无比,足有十寸长。

顾慕忙接话道:“将军莫怪,妾身没看好孩儿,让他把手实丢到灶里烧了,正想这两日到坊主那里再补一张。”说着,右手拉起乐川左手用力一握,示意这个谎要圆不下去了,需准备与神策军决一死战。

乐川知晓,左手紧握顾慕的右手,而右手已经摸到自己身后的刀柄上,眼珠子来回横扫院内的神策军,测量着他们即将从哪路攻来,先应付哪个。

果不其然,那将军说道:“喔?这么不巧?你们几个,带这两位回大理寺,叫他们的人审上半个月再放出来。”说着,向后面举着火把的几个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抓人。

乐川左手伸出,将顾慕护在身后,右手已经将横刀拉出半寸。

身后的文官赶忙上前拦住将军,并说道:“慢着!裴将军,你来一家便抓一家到大理寺,你可曾想,这长安得有多少老百姓?丢了手实的十之有八九,把这几百万人抓到大理寺,大理寺张大人有那么多牢关他们吗?北燕的节度使回来朝圣,圣人是要他看到长安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要是百姓全被你抓去蹲牢,难道要节度使看空空荡荡的长安吗?”

那九尺大将军当场吃了瘪,恼得满脸通红,虬髯似乎都竖了起来。

显然这将军品级比这文官低,而且低很多,这里还是文官说的话分量比较大。但是将军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哝哝道:“哼,婆婆妈妈,老子不管你们这群文绉绉的东西!”说完通缉令也不翻了,将厚厚一沓纸啪地一声拍在身后的士兵胸前,转身便走出院门。

文官上前对乐川顾慕拱了拱手说道,“二位,没有手实原应该要到大理寺去审核一番,我们大唐法律虽严,可也不是一成不变,这位卢先生若是能当着本官的面吟诗一首,你们两个就算不是卢仝夫妻,本官也说你们是。”

“啊?”顾慕轻轻呼出了声,心下想着:“如此一来,必定有场恶战,若是乐川此时能快人一步,将这个文官拉过来当做人质,也不是不可以脱身,可还有自己这个残废的累赘,我死不足惜,这个蠢乐川怕是要被自己累死在这里,不如先自刎了之。”

顾慕正盘算着,只听乐川朗声道:“回大人话,在下肚子里正好酿了一首诗,不吐不快。”说着,左手缩回,紧握师姐的右手,让她放心。

乐川踱步到顾慕身前,缓缓吟唱:

“春度春归无限春,

今朝方始觉成人。

从今克己应犹及,

颜与梅花俱自新。”

文官听后也踱起步来,闭目抚须,久久不睁眼。

“嗯...嗯...嗯。”他连嗯三声,睁目说道:“好。”转身出门带进来一个手捧纸托的神策军,说道:“卢先生,把你刚才的诗录在这里。”

乐川应了声:“好说。”接过笔来,把刚才那首《人日立春》写在宣纸上,可惜他笔功奇差,一字清墨不说,还将诗写得七歪八扭,写到最后新字时,“斤”的一半都写在纸托上了,最后无处署名,只得签在宣纸左上角。

那文官见其笔墨不佳,也皱起了眉头。

不过还是翻开一本名录,另起一行写上:卢仝,卢仝妻。又在两人名字下画两个圆圈,对二人拱了拱手,领着士兵们退出院子。

听文官在门外跟高大的将军说道:“燕北幽州陈行泰那头蠢驴,以为杀了幽州节度使,他自己就可以随便当幽州节度使了,派个不入流的狗腿子来朝圣,圣人也只是做做样子给他看,咱们行舟顺水流,你何必如此认真......”声音渐行渐远。

“好啊,师弟,你不但会做羊羹,还会写诗呢,这难道也是听戏学来的?”顾慕喘着气问道。

“师姐,你就别取笑我了,喏,你看。”乐川走过去将门关了起来,指着门后。

原来卢仝不知哪天兴起,将《人日立春》以毛笔写在门后,门后的诗句字圆句润,赏心悦目,方才门被将军踢开,这首诗刚好挡在后面,没人瞧得见。

顾慕走到门口,摸了摸门板说道:“卢仝的文字这么美,被你写成这个样子传于世上,怕不是要气得活过来。”

乐川笑笑说道:“若不是我,恐怕这世上没人知道卢仝写过《人日立春》。”

顾慕笑着说道:“也是,不过师弟,你这会儿装起卢仝来,倒是有模有样。”

乐川在伙房找来一根烧火棍顶替被踢断的门闩,栓上门拍拍手,说道:“师姐,真是天助你我。”

顾慕说道:“这老天爷和我一起把你害惨了,还说助你,从何说起?”

乐川赶紧过来搀扶她回大堂,并说道:“燕北节度使来朝圣,圣人喜欢大排场,在长安,人人喜欢凑热闹,到时候张灯结彩百家欢庆,欢庆队伍定会从明德门一直排到皇宫的朱雀门,我们干脆凑上那么个热闹,从明德门出长安。”

顾慕问道:“怎么不走延兴门,要舍近求远走明德门?”

乐川说道:“到时候恐怕万人空巷,延兴门、延平门相邻几条街定然寂寥无人,你想啊,一个西域歌姬和一个昆仑奴,不喜欢凑热闹,倒是喜欢在无人的街道走,我若是不良人我都要抓他们询问一番。”

顾慕点了点头,说道,“嗯,就依你说的。”

次日,趁节度使还没到长安前,乐川到西域布摊,买了一套紫金云纹红长袍,再有一方白丝头巾。

为顾慕披上这一套西域服饰,她身中剧毒以至唇白无色,脸白如雪,乐川看着她说道:“师姐,得用头巾遮一下脸。”

顾慕问道:“嗯?”

乐川挠了挠头说道:“你...你太好看了,如此一来街上的百姓人人都爱看你一眼,要是引起抒怀阁眼线注意,我们都得白忙一场。”

顾慕嗔道:“生死关头还贫嘴,我这个做师姐的若是有半分力气,定打得你三天起不了身。”虽然这么说,顾慕还是将丝巾遮住脸,只露出双眸。

为了装成昆仑奴,全脸被涂上炭灰的乐川吐了吐舌头,显得滑稽无比,引得顾慕咯咯咯笑出声。

临出门,乐川给卢仝一家拜首,念到:“多谢卢前辈一家这几日收留。”

牵出陆云琴在杭州送的那匹黑马,走出卢仝旧宅。

朱雀大街虽宽,可也装不下整座城的百姓,呼声此起彼伏,彩旗争相斗艳,色绸纵横遮阳。

二人牵着一匹黑马艰难穿过人海。

节度使来朝,明德门只允许出,不允许节度使之外的人进,二人出长安城竟异常顺利。

城外,乐川心怀大畅,大口呼吸着充满泥土气息的空气。扶顾慕坐到马上,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