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蟾 作品

33. 赠礼

秦鹤邻屈膝坐在地上,这里头看不到日光,但昨日一个刑,今日一个刑,他大概知道已经过去了两日。


身上倒是没有一点伤口,只是四肢因长期蜷缩而有些动弹不得。


再稍稍坚持一下,等到明日皇帝直接为他定罪,他所有的倔强都失去了意义之后,就可以直接认输了。


秦鹤邻缓缓摩挲了下掌心。


只是不知这个他在这个角落里找到的碎纸上写了什么?


或许是他今生态度要坦然得多,到了这间石箱中并未像前世那样崩溃,反而让他摸到了这个。


在他之前还有人被关在了这里,并且在离开之前留下了张碎纸。


只是这里太黑,他出去受刑时又不能带着,故而还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纸上可能什么都没写,也可能写着一堆没有意义的胡话,但的确让秦鹤邻在这间牢房里的时间好打发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


秦鹤邻缓缓将头靠在身后墙壁之上,墙上并不干净,但他身上也不遑多让,三天没有收拾自己,秦鹤邻知道自己现在样子应该与路边乞丐差不多。


他嘴角低低溢出一声笑。


也不知道那些人动刀子的时候是怎么忍住他身上的味的。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脱。


脑仁猛地一阵刺痛,疼得秦鹤邻闷哼一声弓起了腰,骨头好像挂不住衣裳,随着蜷缩起来的动作,外袍一个劲儿地往下滑。


他艰难抬起手来把衣裳扶回原位,明明手臂比先前更轻盈,整个过程却缓慢地不像话。


可每次好不容易扶上去,布料总会像上好的丝绸一般再次从肩上滑落。


他对抗着脑中刺痛,一边反复整理自己的衣装——哪怕没有多少意义,直到脑中刺痛平息下来,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开了。


他看不清人,却能听出是禁军首领的声音:


“秦翰林,有人要见您。”


秦鹤邻反应有些迟钝,怔愣了好一会,才缓缓抬起手擦掉眼角的水,应道:“好。”


禁军首领默了默,秦鹤邻的声音很平缓,但气息却紊乱得不像话。


不过经历那样的事,怎么可能不乱呢?


或许是对秦鹤邻的同情,想到要见他的人,首领挣扎了片刻,道:“您可要去收拾一下?”


话音刚落,秦鹤邻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必。”


好像对方问的实际上是要不要去死一样。


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大,秦鹤邻顿了顿,装似无异道:“带我去吧。”


要去收拾必然要照镜水洗,秦鹤邻自知自己一时半刻还做不到这件事。


左右来看他的人要么是外祖父要么是赵蘅,也用不着在他们面前专门梳洗。


可这个念头在看到是谁等在房中时蓦然打消,秦鹤邻脚步一停,恨不能回到一刻钟前将那个说“不必”的人打晕。


里头的人是白梅客。


他怎么能以这幅样子见白梅客!


他下意识去找禁军首领,想说他要梳洗,想说他不想见了,可已经有些迟了。


房门已经关上,白梅客已经听到了他脚踝上锁链碰撞的叮当响,缓缓回过头来,明亮的眼睛正正看向他。


活了两辈子,秦鹤邻以为自己已经没什么侮辱受不了的了,哪怕有人将污泥扔到他脸上,他也能平心静气地擦干净笑一笑。


可现在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白梅客只需要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他心里就无端升起一抹自惭形秽来,他想逃,想躲,想陷到地里化成最不起眼一摊泥,只求白梅客不要再看着这样的他就好。


他下意识退后一步,随着步伐又响起一声叮当,反复回荡在安静的牢狱中。


不要响了,不要响了……


秦鹤邻快急哭了,可更让他崩溃的事发生了。


白梅客站起身来一步步朝他走近。


秦鹤邻不住地往后退,直到抵在冰凉的门上退无可退,白梅客还在向前。


“停下!”他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可秦鹤邻已经没有心情再去管了。


这样近的距离,她一定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恶臭的、污秽的味道。


白梅客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他的五步外。


秦鹤邻的状态很不好,比她想象中还要不好。


想到徐昀成之前告诉她的那些事,再看看秦鹤邻的样子,应当有几件已经发生了。


他像是完全被击垮了,惊惶和崩溃显而易见,这种情况下,再让他硬撑着不认输好像有点太过分了。


她自知自己若是遇上这些事也不一定能坚持得住,所以现在有些庆幸,好在她来了。


秦鹤邻现在可能已经听不懂她的话,白梅客抿了抿唇,干脆摒弃最开始打的腹稿,直接道:


“我是来杀你的。”


反正秦鹤邻也是要死的,与其让他认输,还不如死在她手上,起码她不会折辱他。


秦鹤邻却像是误会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凄厉,像是被兽网拢住濒死的困兽:“因为……我太脏了吗?”


他就知道!


他现在这副模样,白梅客怎么可能还有耐心同他周旋,怎么可能还能忍受他在身边?


秦鹤邻想解释,想说他明日就能出去,到时候一定会洗的干干净净,一遍不行他可以洗三遍四遍。


但话到嘴边又好像都说不出口了。


他凭什么让她接受一个这样脏的自己呢?


秦鹤邻感觉自己好像无限缩小了,他站在白梅客面前,却又好像只能仰望她,哪怕脑袋向后仰到快要折断,他也只能看到白梅客的鞋尖尖。


白梅客正要从怀中拿出毒药来,这毒药是她私藏的,吃下去后不会立刻发作,莫约要等五六日才能死亡。


毕竟她还想毁了秦家,并不是要将自己扯进去。


不过这药有个好处,那便是死相特别漂亮。


不会瞪眼,不会吐沫,不会吐血,安然得像睡着一样,她已经想好了,若是秦鹤邻那个时候没出来,就在狱里找个人给他洗干净。


现在听到秦鹤邻这句话,她的动作微微停顿,看向秦鹤邻有些不解:“什么?当然不是。”


她的反应过于理所当然,秦鹤邻稍稍哑了声,怔怔道:“你不觉得我脏吗?”


白梅客:“那倒也不是。”


她在这里能清楚闻见他身上的味道,并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话音落下,秦鹤邻又露出了方才绝望的神情。


白梅客茫然地看着秦鹤邻从高兴到绝望的变化,突然之间,仿若一道光劈了进来,模模糊糊地让她明白了秦鹤邻现在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以为她是因为嫌弃才想杀了他的?


白梅客皱皱眉,或许是觉得秦鹤邻必死无疑,她并不想让他在死前产生这样的误会。


她将毒药搁在桌上,两手比划着给秦鹤邻解释:


“你现在的样子的确有点脏,我若说你干净那才是睁着眼说瞎话。”


她没管秦鹤邻怔愣的神色,继续道:“但这不是我想杀你的缘故。”


他脏是事实,但白梅客不是因为这个才想杀他。


秦鹤邻脑子又没坏,很快厘清了这个因果,只是他还是有些迟钝:“那你为什么想杀我?”


现在并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


“因为我怕你坚持不下来。”白梅客看着他漆黑的眼,不知为何说这话时语气就温柔了些。


后半句应该是“所以要在你认输之前先杀了你”。


秦鹤邻渐渐冷静下来,看向桌上那小小瓷瓶:“所以你打算提前用这个杀了我?”


“嗯。”白梅客供认不讳,说话间莫名带着鼓励的意味,“这样你就不算输了。”


只要不输就是赢。


秦鹤邻一怔,这原本是句死亡宣告,但此时此刻听着,却觉得比他听过的所有甜言蜜语都要动听。


很多人都知道他是被冤的,但秦家的敌人不会在乎,他们巴不得咬着这个黑点直到撕下他一块肉。


外祖父很疼他,但在认罪和去死之间,也会坚难地让他选择认罪。


只有白梅客,她带着一瓶毒药来放到他面前,告诉他——


没关系,我会帮你干干净净地死,保证你不会输。


他原本是无骨之人,软趴趴地趴在地上,现在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撑住了,强迫他站直了身子。


他不去想白梅客为什么不想让他认罪,不去想白梅客等他死后会不会想办法灭了秦家。


这是她第二次决心动手杀自己,比前世早了十多年,这次她带给了他一份礼物。


一根骨头。


他没有拒收这份礼物的权利,若是他今日不愿去死,想要认罪,白梅客会强迫他吃下这瓶药,等他死后将骨头穿进他的脊背,告诉所有人他没输。


这场较量中,还有人在等着他赢。


原本秦鹤邻打算按照前世的轨迹认罪,但现在他忽然想收下她的礼物。


心里有个声音慢慢变得坚定。


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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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死不可,也想在死前为白梅客赢一回。


“我知道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我不会认的。”


白梅客笑开,笑得很嚣张,她拿起那个小小的瓷瓶想要递给他,秦鹤邻却在将要触碰之时小小的回避了一下。


白梅客微愣,有些不明白秦鹤邻此举的含义。


是后悔了不想死?


秦鹤邻却只是轻轻摇摇头,柔声道:“太脏了,搁在那我自己拿。”


他愿意去死,不代表他愿意以这副姿态触碰白梅客。


白梅客沉默了片刻,那只手悬在半空看起来有些孤单,最终还是依了他的意。


秦鹤邻过去将药拿起,整个过程都和白梅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白梅客没动,他便怪异地绕了一个大弯。


瓷瓶握在手中没有多少重量,却莫名给秦鹤邻一种甸实的感觉。


他心里有个影影绰绰的想法,故而并没有将药直接吃下去,只看着白梅客道:


“若是明日我还没想到出去的办法,我会服下此药。”


如果要确保秦鹤邻死了,其实应当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下去,但白梅客信他。


秦鹤邻轻轻旋了旋那个瓷瓶:“吃完会立刻发作吗?”


白梅客摇摇头:“莫约五六日后。”


“死相会难看吗?”秦鹤邻知道大部分毒药都不会给死者留下这种体面。


白梅客笑了,很自信的样子:“会很好看。如果是你吃下去的话,会更好看。”


那就太好了。


秦鹤邻收起瓷瓶,看了白梅客最后一眼,方才怎么都逃不出去的屋子现在一下子就推开了。


“我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这段日子小心些,暂时别离开徐府。”


目送着她离去后,秦鹤邻将瓶子小心收到怀中,跟着禁军首领回了牢房。


还有半日的时间,他得想办法出去。


-


翌日,皇宫,奉天殿内。


今日天色极晴朗,放眼望去蔚蓝的天上半片云都不见,哪怕殿内一扇窗都不开,一盏灯都不点,也足够看清里面所有光景。


皇帝畏寒,哪怕已经是春四月的光景,殿内依旧燃着冬日分量的火盆,他身上披着的熊皮氅是年轻时亲自猎下的,看起来威武又高大。


赵蘅跪伏地上,他记着秦鹤邻的话,自秦鹤邻进狱以来,他一直按捺着前来求情的冲动,绝不多事,可今日宛阁老突发疾病,躺在床上到现在还没醒来,太医看了说是心悸忧思所致,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赵蘅不得不过来赌一把。


皇帝听完他的陈情,半晌没有说话,直到赵蘅双膝硌得没有知觉,才听到上位传来低沉的声音:


“秦家这个小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蘅一震,拿不住皇帝的心思,也不敢抬头看看皇帝的脸色,只能小心翼翼斟酌道:


“秦翰林自小勤勉好学,一日不废,而今被弹舞弊,实在是有蹊跷……”


连着三四日,弹劾秦鹤邻,弹劾秦家学子的奏折便如雪花一般纷纷飞向奉天殿,每一份都要经宛阁老的眼,也难怪他会气出病来。


皇帝:“可你知道,证实他舞弊的证据有多充分吗?”


赵蘅闭了闭眼,他当然知道。


皇帝看他半晌不说话,微微撇了撇唇。


正是因为知道秦家那小子的本事,才要在他真正长成之前收入麾下,他不介意秦鹤邻帮大儿子,毕竟当初选他为伴读就是为了这个,但得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主子。


只是现在看来,儿子并没有体会到父亲做这件事的深意。


皇帝有些不满,今后赵蘅手下必然要招揽更多的人,难道每一个都得掏心掏肺地走心吗?


他的声音不免就冷了些:“下去吧,宛阁老是你的先生,他既病着,这几日你就在府上好好为他祈福。”


今日之后,秦鹤邻应当就撑不下去了,到时候放他出来,宛阁老自然会药到病除。


毕竟要算起来,秦鹤邻还得叫皇帝一声姑父,皇帝又不是真的打算要他的命。


只是让他知道,他的地位、荣誉、功名都是谁给的,知道以后听谁的话就行。


赵蘅咬咬牙,正打算退下,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崔芳步履匆匆走进,伏到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蘅还未转过身子,正正好看到了皇帝原本撑着脸的手倏地撤下,威严的面容有些意外。


秦鹤邻遣人来告诉皇帝——


他不认罪,愿舍了承袭秦国公的资格,以此换一身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