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鸦鸣 作品

34. 馊主意

素帛居后院的晾布架在雨中摇晃,十丈长的素纱缠着雨丝飘荡。


她分明记得酉时打烊时,这些绡纱都该收进库房的。


到底是哪个伙计又偷懒了?让她揪出来了必须克扣月钱!损失必须赔偿!


雨丝渐疏时,温棠梨倚在后门墙旁。


地砖上的水痕映着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灯笼突然暗了一瞬。


“裴砚之?”


“咔哒”一声,门闩无风自动,铜锁应声而落。她踉跄后退,灯笼滚进积水,嗤地熄灭了最后一点暖光。


“裴砚之,别吓我!这不好玩。”她声音发紧。


耳后倏地掠过一丝凉意,有人对着她颈侧轻轻呵气。


“啊!”温棠梨放声尖叫。


“哈哈哈哈。”


笑声忽如碎玉溅落。


裴砚之弯腰拾起灯笼,火折子在他掌心绽出橘红的光。


那光爬上他眉峰,照亮一双笑出泪花的眼。


“裴!砚!之!”


温棠梨一字一顿,看来气得不轻。


我看你是红豆吃多了,想死吧!


“哈……哈哈……且慢……”裴砚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正事……正事要紧……”


“你还记得有正事啊?”温棠梨冷笑。


温棠梨问:“人呢?”


“在这呢。”裴砚之从廊柱后拖出个鼓鼓囊囊的黑色麻袋。


温棠梨下意识后退一步。


并打开麻绳将里面的内容展示给温棠梨看。


麻袋里,张信歪着头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粗麻布蹭红了他半边脸颊。


温棠梨:???


裴砚之暗中惊讶,这迷药这么管用?


裴砚之提溜着麻袋,问:“有水吗?”


温棠梨:“要干嘛?”


“把他弄醒。”


少女闻言挑眉,“给他两巴掌不就好了?”温棠梨提了一个馊主意。


“他现在是伤员,到时候说我们虐待他怎么办?”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温棠梨讪讪收手,指向院落中的染缸,“染料倒掉了,积了点雨水可以吗?”


“没事,想必我们张公子不挑。”裴砚之将人按进水缸里。


“噗嗵!”


水花溅上裴砚之的衣角。


张信整个人被按进染缸内,水面顿时翻涌如沸。一串气泡咕噜噜冒出水面,混着几根浮动的发丝。


“呜——”


张信剧烈挣扎着起身,缸中忽然剧烈晃动,他猛地挣出水面,扒着缸沿大口喘息,湿发黏在涨红的脸上。


裴砚之俯身凑近那张狼狈的脸,笑吟吟道:“睡得还好吗?”


“裴砚之!我不会放过你的!”张信目眦欲裂,水珠顺着扭曲的面容滚落。


“张公子还是好生将养为妙。”温棠梨自廊下处款步而出,裙角扫过地上水渍,站在张信面前。


后者瞳孔骤缩,面上青白交错,最终凝成个古怪的笑。


张信嗤笑道:“你们两人倒是如同做了夫妻一般。”


话音未落,裴砚之五指已钳住他咽喉。“咚”得一声,张信后背重重撞上缸壁。裴砚之俯身逼近,并压着他往水缸里倒。


张信善文不善武,此刻又伤了一只手,愣是使不上力,双腿又虚软如绵,在水缸里扑腾半晌,像是一只落汤鸡,愣是挣不起身。


他半截身子折在缸中,冰凉的雨水一股脑儿往他口鼻里灌,原本白皙的脸渐渐涨得紫红。


温棠梨眉间轻轻一动。


她向来不惧流言,倒是裴砚之这反应是不是过于激烈了。


“裴砚之!”她赶忙跑前拉住他的手,“真要闹出人命,你我担待不起。”


裴砚之指节一僵。


是了,他自有裴家这座靠山,便是将天捅个窟窿,也不过挨顿家法。


而温棠梨不一样,温府温晋不会帮她,甚至还可能还巴不得她早点死。


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中。


裴砚之这样想着,便将张信拎出水缸,此人跪伏在地,咳得撕心裂肺。


“行了行了,不跟你闹了。”温棠梨问他,“谁让你污蔑的我?张公子我跟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值得吗?”


张信那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温棠梨,眼底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是恨极了,又像是痛极了。


“想知道?”张信轻呼一口气,“你还记得温府赏花宴那日的刘小姐吗?”


那个因北山雪柏过敏,当众起了红疹的户部尚书之女,刘芊芊。


“记得。”


温棠梨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若张公子是为刘小姐抱不平,我二姐早已登门致歉。”


她顿了顿,声音清凌凌的,“若刘小姐仍心有芥蒂,我自会亲自前去赔礼。至于她原不原谅,那是她的事,与张公子何干?别说什么你喜欢她,这是她求着你做的吗?”


她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张信,他发丝凌乱,衣袍湿透,一只手无力地垂着,伤口处渗出的血丝混着雨水,在地板上晕开淡淡的红。


“今日这般局面,非我所愿。”温棠梨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是谁呢?好难猜啊?”张信问:“你心里没有答案吗?”


不待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是三皇子。”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张信知道,经此一役,他在太子门下已成弃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从此污名加身,仕途尽毁。


太子不可靠,那便另择良木而栖。


同为皇子的三皇子,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这话虽无人敢摆在明面上说,可这皇城风云变幻,谁又能断言,来日坐上那龙椅的,不会是三皇子赵佑安呢?


这些浅薄的东西,温棠梨与裴砚之稍微动动脑子便能想到。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温棠梨扪心自问。


赵佑安命人打断张信的手,再嫁祸于她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意欲何为?


那么温棠梨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假设赵佑安有此等想法,可是她自问不过是个普通人,如何能成三皇子宏图霸业上的绊脚石?


思绪忽地飘远。


前世,两人分明成了亲,她成了他的王妃,成了他的妻。


对了,当时赵佑安想说什么?


难道赵佑安前世就有这种想法吗?那他筹谋多年,结婚也在他计划内的一环吗?为了拉拢温晋,借温家之势?


不对。


温棠梨猛地攥紧掌心。


重生以来诸事皆变,前尘旧事早已失了参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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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的心思,怕是再也无从揣度了。


“满意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张信仰头靠在染缸边沿,嘴角扯出个惨淡的笑。


裴砚之:“你信吗?”


温棠梨摊开双手的同时,肩膀为之轻轻一耸,“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他愿不愿意说真话,你我二人都已对他无可奈何。”


“送他回去吧。”温棠梨展颜一笑,眼角弯如新月,“今日多谢裴二公子相助,改日请你吃饭。”


裴砚之低笑一声。


“早些休息,祝你得偿所愿。”


裴砚之拎起张信的后领,他被夹在臂下,听见头顶传来带笑的警告,“张公子若管不住舌头,可没人替你收尸。”


雨在第二天就停了。


初秋的雨总是这般,来得急,去得也快,只余下一地湿漉漉。


温棠梨醒得迟,太阳公公早已日上三竿。


她抱着锦被坐起身,青丝散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翘起,在晨光中柔软地打着卷儿。


她揉了揉眼,眸中氤氲着未散的睡意。


这晚,她想了很多。


最终在睡着前得出了一个结论:走一步看一步。


“棠梨可醒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急切。


“我醒了!”温棠梨朝门外喊道,那声音的源头一听,便直接推门而入。


晨光倾泻而入,映出来人一身浅碧色宫装,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素银扁方,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却自有一番利落风姿。


温棠梨惊得坐直了身子,“燕姨,你怎么回来了?”


按宫中规矩,秋狝在即,尚衣局司制此刻合该在尚衣局中督办御用骑装才是。


这般贸然离宫,怕是有违圣命。


“莫慌,此番出宫是得了陛下首肯的。”燕灼上前握住温棠梨的手,她这才惊觉,燕灼的手很冷。


“太傅张明诚今晨在朝会上参了你一本,说你因私怨重伤张信。陛下震怒,说若此事不能善了,秋狝之行,你便不必去了。”


不参加秋狝?温棠梨想了想,上一世自己也没有参加秋狝。


可如今赵佑安这般处心积虑要阻她前往,没准秋狝很重要,甚至暗藏玄机。


等等,赵佑安有没有可能也重生了?


两人死在了同一天,甚至被同一支箭一箭穿心,温棠梨能重活一世,凭什么赵佑安不行?


这么一想,很多事情都明朗了些。


可赵佑安不让她去,温棠梨就偏偏想去秋狝见见世面。


“我知道了,燕姨,别担心。”温棠梨反手握住那双微凉的手,掌心温度一点点抚平燕灼紧绷的指节,她清晰感受到掌下的身躯渐渐松弛。


燕灼来去如风。


消息既达,她甚至未饮半盏茶,便匆匆赶往燕府。


她想见一面沈清和与燕鹤明,她的丈夫和孩子。


只此一面后,她又要回到尚衣局。好在这阵子忙完,便能安生些时日了。


“嬷嬷。”


温棠梨抬手轻撩鬓发,乌黑长发如瀑,半挽于顶,发髻精致,几缕发丝自然垂落,映衬着白皙侧脸。


腕间翡翠镯子碧色澄澈,与身上浅青色素纱襦裙相映成趣,腰间丝绦轻束,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她对临雨说道:“帮我备车,我要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