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地符

九十四的脸色只僵硬了一瞬,随即便收敛目光转到一边摸起自己的马来,一副听不见阮玉山说话的模样。


长长的锁链在他双腕间被牵扯得哗啦响,阮玉山慢悠悠地两步跨到九十四跟前,挡住他所有的光,低声道:“你可以跟他走的。”


九十四放在马头上抚摸的右手又是一顿。


他没信,也不准备信,因此连开口向阮玉山求证的打算也没有,只是停顿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卖了他在那片刻的动摇。


动摇不是因为他真的有多喜欢林烟。


林烟也是好人,不会坏到像饕餮谷的人一样把他当笼子里的牲畜,但也不会好到因为善良就将他放走。


林烟的好被阮玉山的权力限制着,在对九十四的善意之上,更优先的是对阮玉山的服从。


即便如此,九十四也认为,待在林烟身边比待在阮玉山身边要好很多。


理由自不必讲,只要不是死人,稍微动点脑子都会这么想。


待在任何一个正常人身边,都比待在阮玉山身边强。


他的动摇在阮玉山眼下被敏锐地捕捉到,阮玉山带着点怜惜之意轻轻抓住他的右手,托到自己面前,接着竟然掏出了解磁石,打开他右手的手铐,似乎真有放他去找林烟的意思,柔声细语地劝:“想去就说,何苦装作听不懂人话?我看林烟儿也挺喜欢你的。”


九十四右手手腕的锁拷伴随一声清响打开了,露出皮肤上两圈被铁器常年磋磨出的可怖疤痕。


阮玉山将手铐挂在虎口,再双手交换这把连接九十四左手的长锁链往自己这边扯,直到链条一圈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上,最后在他和九十四之间彻底绷直。


这下只要九十四把左手也递过去,他就会解开磁石锁彻底放人自由。


九十四终于抬眼看向阮玉山,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质疑和将信将疑的试探。


自由二字对于一生被禁锢的蝣人而言是连做梦都无法完整勾勒的泡影,笼子外的世界触手可及,然而他们永远无法彻底踏入,灵魂与身体上的枷锁得不到挣脱,他们终生守卫自己的自由,却没有行使的权力。


现在只要阮玉山把解磁石往他左手的手铐上轻轻一挨,再旋转一下,九十四就能感知自由的味道。


这是一种莫大的垂幸,冲击得九十四险些真的放下戒备,去相信阮玉山轻浮的眼睛。


阮玉山攥紧锁链,弯腰凑到九十四眼前,几乎与九十四眉抵着眉。


“可惜了。”


他的嘴角渐渐漫出笑意,因为离九十四的眉眼太近,他也发现了对方眼珠边缘那抹浅淡的蓝色。


灰头土脸到如此地步都尚有几分光彩拿来招蜂引蝶,难怪能使得街边小二都照顾有加。


阮玉山对九十四这些手段很是不屑。他将锁链往自己身前用力一扯,九十四被拽过去,差点贴到他的怀里。


阮玉山捏住九十四的肩,话里有话地说道:“我还要多玩几天。”


九十四眼眶睁了睁,听懂这话外意有所指的羞辱之意,瞳孔中闪烁的神采极速熄灭,目光冷却了下来。


他无心开口斥责,只垂下眼,错开与阮玉山对望的视线,自嘲般扬了扬嘴角。


蝣人日夜熊熊燃烧的渴望比不过贵公子一场轻佻的戏弄,九十四暗中握紧拳头,磨得简短锋利的指甲掐进自己掌心的肉里。


他真恨不得扑上去对着阮玉山撕咬一番,咬掉这个人玩世不恭的笑脸上每一块无耻的皮肉,同阮玉山打个天翻地覆鲜血淋漓,方才解气。


只是他明白,自己现在动不了手。蝣人虽不懂中土俗语,可天下道理都是一门,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现在命都在别人手里,要跟阮玉山较真,没被怄死就先被打死了。


只是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骨气,别人给点虚无缥缈的鱼饵就引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摇头摆尾地上了钩,上赶着遭此欺辱。


刚才的片刻错觉不过是梦中一场天方夜谭,甚至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想法越了界,竟然真的快相信有人一掷千金将他买下,会为了他一个眼神就放他离开。


于情于理这都不合逻辑,更何况他与阮玉山本就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又觉得阮玉山莫名其妙得有些好笑,言行简直幼稚到了拙劣的地步。


全天下供人玩闹的乐子那么多,阮玉山就像跟谁故意杠上,非要使尽浑身解数在一个蝣人身上寻开心不可。仿佛寻开心不是最重要的,寻开心的对象是九十四才最重要。


颅内泛起一丝隐约的疼痛,九十四挣开阮玉山放在他肩上的手,冷冷瞪了阮玉山一眼,不再多给一个眼神,只别过脸,企图平复呼吸以止住这阵莫名的头痛。


还没匀过气,他的左胳膊往外一伸——又被阮玉山拉走了。


拆一个手铐是为了方便九十四换衣裳,阮玉山不做无用功,从一开始就在戏耍九十四。


河岸边稀稀落落插着几十来根高低不一的桃树枝,乍一看各自位置插得毫无章法,实则暗中结成了地符,相当于一道天然结界,普通人轻易无法踏入。


阮玉山坐在衣棚椅子里,手里擒着镣铐的一端,一边等九十四换衣裳,一边将视线放远,研究河边那道用桃树枝围成的地符。


平日里民间多见都是黄符,即以黄纸为底,配合朱砂,讲究点的会用道教专门用蛋壳和稻草杆子磨碎制成的黄纸用来点灵画符,起到一个敕请神威,辟邪驱魔的作用。不同的符术用的纸不一样,寻常多用黄纸,是因为黄色吉利,更早一点也有说有用黄纸代替黄金,终归也是为了图点好彩头的意思。


而地符呢,顾名思义,便是以土地代替符纸为底,借助其他工具,或是桃枝,或是柳枝,再不济石头子儿也行,在地上依照特殊的排列布局,或画或摆,再或者就是像眼下河岸边这样把东西插进土里,总之形式不重要,造符的人和手法对了,土地与工具相互组合成特定的法阵,就能起到震慑一方的作用。


同样的还有水符、火符、木符,甚至骨符——凡事都有两面,天地万物,属人这一种生灵最有智慧,出门在外总不会有人时时刻刻带着黄符,何况有些情况也不是简单一张黄符就能解决的,因此利用金木水火,黄天厚土制作符咒,那都是道法自然,不违背天理,可再走偏些,用上骨头,若是鸡骨猪骨牛骨也好说;若用人骨,那符术就彻底落入邪性了。


了慧——也就是阮玉山决定留在这儿守株待兔的那个被师门赶下山的小和尚——这儿先不说他。他有一个师兄叫云真,云真便是阮家老太太嘴里见天儿念叨说为了寻找小师弟就不管她老人家的那位,这两师兄弟在了慧被赶下山之前形影不离,一个成天把禅堂闹得鸡飞狗跳,一个从早到晚跟在后头帮对方擦屁股。


云真按理来说不应该做了慧小和尚的师兄,因为小和尚比云真更早几年拜入师门进到禅堂。


了慧三岁那年就被家里人送进舍春山拜到净通门下开始修习,彼时八岁的云真还在山下跟着个江湖道士拿点岐黄之术招摇撞骗。


那时云真也还不叫云真,他那做江湖骗子的师父看他傻头傻脑,唯有心眼还算实诚,就给他取名“二头”,意思是生逢乱世灾年,凡人都活不长久,他又比旁人更加老实本分,自小亏吃得多,便盼他多长一个脑袋,比别人多一条命,活得稍微久些。


果不其然,二头和他师父遭遇流寇,浑身上下被洗劫一空,就剩几本道术功法的簿子没被拿走,师父挨的刀子多,一夜没撑过去死了,二头守着那几本簿子等死的时候,被路过的了慧发现,捡回了一条命。


也算二头这名字取得好,当真就活得比他师父久些。


了慧把二头领回舍春禅堂,净通是有一命救一命的人,干脆把二头也收入了门下。但是二头先前儿已有了个师父,先入道家,又入佛门,自己却不肯把前师父留下的那几本道术簿子舍了,净通看他是没放下前尘,便没给他剃度,只给他改了法号叫云真,叫他在舍春山带发修行,也准许他留下那几本簿子,算是默许他释道两修。


二头成了云真,了慧见他大自己许多岁,不乐意做他师兄,非要做师弟,净通也就随了他们。


阮玉山小时候有几次随自家曾祖母——也就是家里那位老太太上山斋戒,闲来无事,便与了慧躲在禅房看云真的那几本簿子,权当解闷。


原本他与了慧是有过那么一段幼时情谊,可惜那了慧小和尚脾性太过顽劣,阮玉山见了就烦,没几年便不再一起玩了,只每年逢年过节,云真会带着了慧来府里向老太太问安,因此林烟也见过他们几面。


后来再听了慧的消息,便是舍春山下来化缘的小沙弥入府拜访时随口谈及,期间言辞模糊,似乎那小沙弥也说不清这人究竟是被净通赶下了山,还是自己负气出走,总之三五年来,云真下山寻他,二人皆不见音讯。


说回地符。这地符一物,便是阮玉山幼年同了慧一起,从云真那些藏书里学到的。


如今想想,里头记载的不过是些入不得眼的旁门左道和邪术偏方,著书者在里头所言无本,没有任何依据,想来下笔之人自己对这些东西也不甚了解,只是东拼西凑,四处摘抄,其中许多术法,要么拾人牙慧,写得详略不当,难以成章;要么就是只着做法,不言利弊。一本书看下来,没几个能学全乎的。


地符这一术法却是少有写得清晰明了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阮玉山小时候和了慧在舍春禅堂的院子里试过。


那时了慧大概八九岁,原本也是地主豪绅家的公子,只因出生时请过先生来算,说他命不好,注定多灾多难,需得送到红尘之外不问世事,剃度出家一心修行才能躲过命中劫数。


娑婆自来是有这些个说法,越是大户人家,倘或生出体弱的小姐公子,便要请人来看,若真是福薄,便不能留在家里,得送去佛门过清苦日子,否则一生享了自己不能享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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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要受不能受的难。


阮玉山那个跟家里不太亲近的小叔叔阮招,便是这个原因被送出去寄养了十几年。


前些年须臾城也有那么一位城主小姐,算出来是与了慧一样的法子,不过那家人疼惜自家姑娘,不辞辛苦跑去千里之外找了个跟家里小姐生辰八字一样的孩子做替身,代替小姐出家修行,也算那小姐命好,真就自此被挡了灾,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可惜了慧没有那样的福分,且不说命盘八字一样的两个人如何难寻,了慧三岁时家里也千辛万苦给他寻到了那么一位,送去出家,却没什么用,问家里请来的先生,先生只说必须了慧亲自入了佛门才行。


可怜了慧,才刚学会识字,就送来舍春山常伴青灯古佛边。


不过他很有做出家人的觉悟,虽然身在舍春佛堂,心却牵挂着五脏庙,时不时就在山里打点野味犒劳犒劳那个地方。


八九岁正是馋嘴的年纪,那阵子山鸡肥了,了慧趁阮玉山跟着自家曾祖母上山,拉着阮玉山跑到后坡上去捕山鸡,用的正是才从云真的书里看来的地符那一法子。


两个人照着书里写的,随便捡了些桃枝,在地上摆成只进不出的阵法,蹲守在山石后头,眼睁睁瞧着肥硕的山鸡走进阵法后原地打圈,怎么都不出来,二人随后欢呼雀跃,抓了山鸡烤着吃得满嘴流油。


后续是俩人差点点着了山火,把后坡险些烧成了荒山一座,了慧被净通关了七天禁闭,抄了三十三遍佛经——虽然这佛经极有可能是云真帮忙抄的。阮玉山这边则简单得多:被老当益壮的曾祖母伺候了一顿家法,打得两天下不来床,从此再没上过舍春山。


如今看这河岸周围的桃枝摆阵,确实有几分像了慧的手笔。


不过多看几眼阮玉山便看出了怪异——摆是这么摆,但这手法怎么着都瞧着有些稚嫩。


晌午时分,外头进来的人多了,大都从棚子里取了衣裳,再意思意思地丢几枚铜板补了差价,再就地草草换过衣物离开。


做这换衣棚的老板是个细致人,原本这里头就搭了两间屋,一间挂衣服,另一间用竹板隔出来给人换衣服,只是来往过客大多不讲究,也只换外衣外裤,即便特地留了隔间,仍少有人专绕过竹板去里间脱衣裳。


倒是九十四,得知有多余的隔间,图新鲜似的就往里头去了,在里头脱到一半又回到阮玉山跟前,一言不发地伸胳膊。


原来是脱下来的衣裳得从九十四没解下镣铐那只手的袖子撸下去,从头到尾地穿过阮玉山手里牵着的锁链才算能脱完,方才林烟带着九十四过来没换成衣裳就是这个原因——镣铐没解,衣裳脱不下。


阮玉山这点上不啰嗦,他早看九十四那身乌黑的狗皮不顺眼了,脱下来的衣服袖子穿过他手里另一端手铐,被他扯下来丢到一边架子上。


这边他才丢完衣裳,就听旁边老板“哎哟”的一声,扭头去看,老板正牵着九十四左看右看,夸赞这孩子脱了衣裳竟这么白净。


九十四的白净不是细皮嫩肉的白,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甚康健的苍白。


不过这年头百姓都过得动荡,奔波流亡的多,安稳清闲的少,天天食不果腹,个个面黄肌瘦,白净两个字听着简单,真要找,只有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们才能找得出来,再说了,就算是高门大户的人家——就说阮玉山,长得也不白净。


不过不白净有不白净的好,阮玉山那样的威严和精气神,长得白净了,反倒别扭,合该生来是那样深沉的肤色,才配得上他一身风雨不惊的气度。


九十四就白得很合适。


蝣人骨架修长容貌俊丽,浑然天成自不必说,这是古书里写了的,加上他大抵生来有些特别——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出九十四身上混杂的几分极北的异域血统,因此他皮肤比旁人更白亮些,况且关在饕餮谷的蝣人成日成日地闷在地牢,只有练功和斗场表演时才被放出来,即便被晒着了,凭蝣人身体的恢复能力,也影响不了什么。


老板拉着九十四还想再夸,猝不及防感受到身边一道鹰隼般的视线,看见阮玉山不算很有耐心的神色,决定收起废话,对九十四和气道:“快去换吧,快去。”


阮玉山和九十四之间的锁链很长,长到足够让九十四绕过竹板走到隔间,而阮玉山还能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每个蝣人都是这样拖着长长的锁链在饕餮谷长大的。


九十四从老板手里接过那件走线精细的绒布衣裳,先很轻地在手里摸了两下,随后才走向隔间。


他没穿上衣,光着背,阮玉山就这么看他的背影。看他那对细瘦的脚踝,勉强靠盆骨才能挂住的下衣,到那截又细又韧的腰,最后是背上蝴蝶骨的珊瑚刺青。


阮玉山的目光懒洋洋的,一直盯到九十四消失在竹板后才收回去。


随后他将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喉结滑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