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良想 作品

2. 鸦雏飞

试炼前,薛敢一反常态,主动关心起武功课业。他从父辈得知,深山的绝世高人如雨后春笋待人挖掘,便邀高向同他的队伍出发,还再三呵斥许慕臻不要跟来。


高向承家族衣钵,志在三玄;许慕臻则不然,他和谢翩是泉州分舵炙手可热的双骄,连授业一贯有所保留的讲师万事非,都对许慕臻青眼有加,怎能不防。


许慕臻练功的地方,叫听水石壁,崖壁上凸下凹,潭形深不见底,当石壁天顶抛下雄丽的瀑布,巨响如古钟咏叹。


万事非捻着胡须一旁观看,他四肢奇长却瘦得很不协调,长而尖的下巴,三角眼,一脸菜色,像刚从病榻起来还未痊愈的人。的确,他得了怪病,必须喝人血治疗全身痛。


外界看到许慕臻受万事非重视,不知是万事非相中了许慕臻的血。


西天将暮,许慕臻收势调息。万事非从石壁蹦下,细长的四肢包着干瘪的皮肉,像蜘蛛霸占猎物似的附在许慕臻身上,手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咬开他的脖颈。


练功使人血液沸腾,这时的血鲜甜温热,最为可口。


万事非喝饱了,看心情教他一招半式,大部分时候不仅不教,还支使他买酒。下酒菜偶尔分他一些,酒一概独占。


万事非夸许慕臻的血好,喝他的血强筋健骨,所以为喝口新鲜的,好好养着他。


许慕臻从来不愿意,最初勇猛反抗,败得很惨还是被吸,就学乖了。


当然,屈服的乖不是真乖,积深的恨足以在心底建造出一座庞大幽暗的梓宫,终日记得要把万事非埋进去。但现在,他还得低眉顺目地忍着。


“教你这么久,于你有恩,你告诉为师,周土獠和你什么干系?”


“你说的是谁?”


万事非一脚蹬他胸口上,“告诉你叫我‘师父’,张口跟我同辈,兔崽子。”他见许慕臻藏着怒气,又伸手扇了三巴掌,“不服?来呀!敢瞪我?”


许慕臻被他打得压低了头,万事非扬眉,“我说的是周尧官呐,周尧官!他托我照顾你,你不过是个孤儿,他为何关心?”他捻了捻两撇胡须,忽而道,“你娘应该生得不错。”


万事非抬起一脚把许慕臻蹬进不断汇入瀑布的水里,等他湿透地游到岸边,又把他脑袋往水里按:“心里骂我呢?小鬼,什么都瞒不过我。”


“你一向这么照顾他?”


在只有万事非和许慕臻知道的会面地,今天却多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青黑纱罗的四角襆头下,露出一张平和敦肃的中年面孔,着石青杭绸袍,一身儒气。


“你来了。”万事非狞笑,“我刚琢磨透,游心玄那事过去那么久,教主真想杀我,贬我来泉州前就动手了。你假传教令,骗我给你看孩子,我问你,他是你的种?”


“与你无关。”周尧官展开一卷剡藤纸,上书的正是杀掉万事非的教令,“近日教主公办,你的命我不能留了。”


“切——”


话音未落,万事非已做擒拿手势扑去,周尧官手掌斜切,从容招架。他们一急一徐,武功路数大不相同,渐渐的,急的一方颓势败落,能轻松胜过许慕臻的阴戾打法,却奈何不了周尧官平和扎实的功夫。


再有三回合,万事非必定落败,许慕臻心想。


周尧官使出一招袭顶的绝杀,万事非毫不迟疑地将许慕臻推向前,周尧官硬生生拧转掌势斜扫,沧浪之水倒冲腾天,飞沫霰散。


他怒道:“万事非,你落魄透了?躲在孩子身后!”


“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万事非舔了舔溢血的嘴唇。


“你放开许慕臻!”


许慕臻看到周尧官心急,很是诧异,联想到周尧官从前来泉州的几次常带书籍物什给自己,他也开始生出和万事非一样的疑问。


周尧官身后的密林掠出一道白影,瘦弱的身姿摇曳浅黄裙摆,头上幂篱被秀手除去,她的脸凝结朱华。


听水石壁不仅阻断时光流逝,还以寒冰之性陶冶出她不容进犯的庄重。


“臻儿。”女子伸出手递向许慕臻,美目含泪,深情得令许慕臻不知所措。


风姿无两的面容竟镜像般倒映,并非巧合,而是一脉的血缘找回承续。许慕臻一时接受不了,失魂地垂下头,急得女子跺脚,“我是阿娘啊!”


万事非看向女子,决眦狞笑,对周尧官道:“你的姘头居然是燕九岭!哈哈哈······今日的我,是明日的你!”


他以许慕臻作盾,对周尧官忽发三枚袖箭。箭长四寸六分,由袖底掩藏的木筒弹射机括飞出,万事非精擅此道,几乎百发百中。周尧官脚踏幻方五宫,一宫右旋,二宫左旋,击落袖箭,保燕九岭无伤。


凭万事非的轻功,赢出片刻即生机,他把许慕臻一丢,趁周尧官接住人的空当儿逃走。


“你小时候就很俊,现在越发好看了,阿娘好想你啊。”燕九岭捧起心爱孩子的脸,许慕臻却退让数步,回视打量,又重新审视周尧官,一语不发。


许慕臻六岁时,参加了饮牛津第一次试炼,只有孤儿才需要面对的第一轮试炼。年岁相当的孩子被赶进浅沼,一面凫水一面杀掉他人,杀不够三个,即使游上岸也会被讲师处死。


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弃儿,通过此试炼,才会被饮牛津需要。


沼泽水温暖地漫过胸膛,染红瞳孔中的云絮、碎叶、逃窜的鱼儿。那时他无比渴望父母带他脱离地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肩膀和肚子挨了数刀,躺在弟子房高烧不退,没人问过一句。自那以后,他不再需要任何人。


周尧官走过来,“她是你阿娘,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人。”


许慕臻说:“我不需要家人。”


“怎么会不需······”周尧官望见他犀利薄情的眼目而语塞,十六年残缺,交换冷漠,非难意料。


万事非尚且教他武功,将剩余的酒肉分给他,偶尔讲讲笑话,亲生父母不过一面之恩。这些年他等待过父母,想象无数重逢的光景,等待这么久,久到不再等、不想要。


如今的他冷漠地甩下背影,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敢对许寄北颐指气使的燕九岭,却对亲生儿子支支吾吾,她欲追,被周尧官拖住,“教主半个时辰之内必到,你不能留在此处。”


年轻时的嚣张气焰重新燃起,“我要见许寄北!放我和臻儿离开饮牛津!”


“你的武功学识流于表面,又无一技之长,离开饮牛津如何谋生?”


“为什么你不能带着臻儿?”燕九岭突然省得,“你不是带着沈什么的弟子吗?”


“子归是家严官场旧友的独子,我推却不得。当初我送你来泉州,受许寄端差使,如果我带回一个孩子,她势必起疑,许慕臻反而不安全。”周尧官不由分说将她拉走,“许慕臻我会托付给可靠之人,你回石壁居,切忌出来走动。”


如果不是焦心许慕臻的情绪、万事非的去向,藏匿燕九岭和接许寄北的驾,周尧官不会漏听丛林的动静。薛敢等人往到此处,恰好将这幕收入眼底。


未经二次试炼的弟子三十人合住一间,薛敢和江采萍家有门路而另有舒适住处,许慕臻和高向同住。是夜,高向悄悄靠过来,“你找到父母了?”


许慕臻顿了顿,“没有。”


“听水石壁的事情我看到了,不止我,还有薛敢他们。”高向压低嗓音,“你要小心,尤其是试炼的非常时期。”


许慕臻瞧不上薛敢的行径,但想想可能惹起的纷争,他点点头,忽而道:“他们连道歉都没有,一切好像做梦。”


“夫人应该是真心思念你,或许另有苦衷,”高向在脑海中搜索,“夫人的名讳,似乎听说过······”


许慕臻早便想起,这名字曾给肃杀的饮牛津增添几多绮色,也给教主带来几多屈辱。


燕九岭伤心的面容和周尧官的殷殷期盼挥之不去,那样突兀的出现,似乎还承担某种风险,激起他的怨恨又于心不忍。受到抛弃的灵魂直勾勾望着射入的一线天光。但他没能再见到二人。


试炼之日,许慕臻披荆斩棘赢下数人,输与劲敌谢翩,最后的对手是当日忧虑成真的薛敢。薛敢恰恰相反,只赢一场,若再败需重新修行,可谓势在必得。


烈日灼焰,沙地鳞次栉比立着八道十五尺高的木桩,弟子踩在木桩上比试,一方跌落即为失败。


薛敢勾拳迎敌,日光在他身后交织出针芒严密的罗网,逼得许慕臻难以目视。薛敢攻出一路稀松寻常的拳法,但他并不指望以此重创对手。


“许慕臻,我知道你的秘密!”


被叫的人心提到嗓子眼,眼皮咚咚跳动,身形不乱不是由于镇定,而是紧张得不敢动。


“你是周尧官和燕九岭的奸生子!”


“你胡说什么!”许慕臻沉着脸。


讲师的看台相距遥遥,是以二人的对话没有被听去。


“如果我添油加醋宣扬一番,饮牛津还会容你?”薛敢不怀好意地笑道,“教主巡幸泉州,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属下戴绿头巾,你们一家三口······”


“教主自会查明,岂由你胡说。”


“死鸭子嘴硬!我们十几个人亲眼看见!”薛敢咄咄逼人,“当年许寄北为了抢一个娘儿们费了多少兵卒杀了多少人?这娘们竟然偷偷给下属生儿子,你猜你们逃不逃得过?”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讲师厉声催促。


薛敢装模作样地扑上去,左右轮攻,像一只笨孔雀卖命的炫耀尾巴上破绽重重的眼轮。


他对许慕臻道:“我替你保守秘密,你认输!”


凭薛敢的武功没有希望赢过许慕臻,装聋作哑就是为了谈条件,但二人不睦,只要薛敢攥着这个秘密,就能一直威胁自己。


薛敢猛地一推,攻其不意,不料许慕臻灵活地斜跨一步,下盘坚稳。失去重心的薛敢摇摇晃晃,将要跌落,他一摔下去,胜负即便分晓。薛敢急道:“我输了你也别想好过!快扶住我!”


许慕臻情急中无从权衡,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薛敢说出去,多瞒一天都好。他在对方慌乱忿恨的神色中伸出一只手,薛敢站稳,却猛推他一把。


“薛敢你——!”


许慕臻掉下来,急忙双腿发力把自己盘在木桩上,头朝下,靠卷腹把自己吊上来,薛敢却跳到临近的木桩,踹他赖以支撑的腿,许慕臻伸手一挡,挡是挡开了,但腿往下滑,且姿势坚持的时间久了,腿快要抽筋了。薛敢干脆站到他那根木桩上,两腿轮流踹,“下去!快下去!”


许慕臻还在坚持,伸手够临近的木桩,薛敢见状,“蹬蹬”地在桩子上蹦起来,他肥胖,桩子晃晃悠悠,许慕臻两腿松滑,手又没着力点,再被薛敢一按一揉,翻身从十五尺高的木桩砸到地面。


讲师早已等得不耐烦,无法相信许慕臻拖泥带水的表现能一路赢下来,其中的猫腻都由这最后一位主考清算;胖子明显四体不勤,居然还赢了,名录上的小字标着蜀都富贾的家世和考取意愿。讲师提笔决定了两人的前程。


“薛敢,神砂。许慕臻,伏羲。”


伏羲门修习乐理,弟子皆武课荒废,佻达放荡,夤缘权贵以谋生路,饮牛津从未有任何一位教主或护法出自伏羲。


散了场,许慕臻仍躺在原处,薛敢趾高气扬地走近,转而一脚猛踩许慕臻胸肋,“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


许慕臻运功反推,将他弹出半丈远,“滚。”


薛敢怒不可遏,“奸生的猪猡!”


高向考入三玄,跑来寻许慕臻,见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呆住了,掏出手帕给他擦脸,被许慕臻粗鲁地拂开,结果正扯裂手臂的伤口,“嘶”地倒吸一口气。


高向大度地笑笑,“我们不是朋友吗?”


许慕臻翻过手背截断灼烈的骄阳,手心细密的汗水蒸发,潮湿了眼眶,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没考上。”


高向猜得到。“对手是薛敢嘛,就算没有那件事,他也能想出别的办法打压你。”每每他们之间陷入沉默,都是高向打圆场,“听说教主陪着东都来的大人物看万舞门的试炼,我们先吃饭,再一起去。”


千钧重量缚在身,许慕臻神色躲闪。


“陪我去吧,”高向拉着他,“唯有试炼这一日,讲师才手下留情。市集那么热闹,千载难逢,怎么能不去?”


骄日当空,惠风和畅,喧嚷穿耳而过仿佛曲静无声。许慕臻跟着高向,不知不觉坐进茶楼。茶和醋芹很快传至,一小碟炙羊肉,两份芝麻饼。


“阿臻,你觉得谁漂亮?”


“你必然说江采萍。”


“谁能胜过采萍?”高向夹着炙羊肉说,“柏氏两姊妹也好看,可比起采萍差些。”


“谢翩恐怕和你正相反。”与许慕臻不分轩轾的谢翩,一直在追求阿姊柏箬伶,古有“沉鱼”“落雁”赞颂美人之姿,他杜撰了个“谗蟾”的典故,形容见到柏箬伶如癞蛤蟆般日思夜馋,只是从此人家姑娘更不理他了。


高向嘟囔:“不过我和谢翩同病相怜,采萍对我还不是冷冰冰的。”


许慕臻把着手里青瓷瓯,看上面素淡的花纹,“她对谁都是。”


高向更沮丧了,“她对你就不一样,她乐意和你说些小事。”


许慕臻瞧他一眼,记忆翻涌诸多似是还非的佐证,但他不言。


许慕臻身后有一位客人,脱缀白纱帽撂在木桌上,襟口银线刺绣精工秀美,面前一壶一盏,泡的是茶楼最贵的郑宅。他听完二人的对话,拾帽下楼,擦肩而过的一队人吵嚷上行,恰巧掩盖了锦衣客的行踪。高向当即坐立不安,许慕臻见高向惶恐的神情,听背后人装模作样清嗓,偏头去看。


浩荡群丑,有魁拔如象,有身细如猴,鲁莽凶蛮与畏缩从众奇妙结队,为首薛敢。


许慕臻视若无睹,继续喝粗制的柏岩茶。


“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薛敢带着众人哄笑,“喂,小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细细的女声夹在其中,“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薛敢狞笑,“你看我们现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屑理会。小容,你不知晓,他就爱装清高,其实——爹娘猪圈厮混生的,他的命,最、下、贱!”


捏紧的茶瓯溅出数颗涩香水珠,只要把它扔到薛敢的猪头上,他能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烫满燎泡,但薛敢一句“你敢砸我就全说出来”让他瞬间凝固,所有愤怒攒聚在爆发的顶点,被压下去。


“放下!”薛敢喝道。许慕臻的一举一动胁迫他的安危和虚荣,“你放不放?”


许慕臻一掼到地,汁水四溅,如针似芒。


薛敢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尖声模仿薛敢的阴阳怪气反问,薛敢跌得人仰马翻,滚了两圈,自他刚爬上来的楼梯咕咚咕咚下去了。


小姑娘细声惊叫,很快恭敬叫道:“师父。”


许慕臻没动手,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向屋顶。悬梁上坐着须发如墨的老人,青绿交领衬衣,袖口宽大,背上一顶竹编席帽,按着一对渔鼓筒板,用道情的拍子骂道:“胖馒头连说话都学不好,饮牛津误人子弟快点跑。”他翻身而下,与年龄不符的轻健灵活,两脚蹬到薛敢肚腹,借力一个前空翻,甩着长袖稳稳落地。


老人闪现到许慕臻身后,捋着玄练长须上下打量,痛心疾首地问:“连胖馒头都打不过?”


“张老前辈,您又欺负我!”薛敢费力爬起,大声抗议道,“别在小容面前那样叫我!”


“怎地?胖馒头胖馒头······”绿衣道人手一插腰一挺,“小容早知道你是胖馒头,她还说你是蘑······”女孩突然听到老人出卖自己,连忙拿芝麻饼塞住老人的嘴,佯作痛心地扮出哭腔,施施然下楼,“阿兄,你没事吗?我好担心!”


老人咬下一口饼,滋滋有味吃了,补上后半句,“菇猪肉馅的。”


高向“噗”地发笑,可余光里的许慕臻阴沉积郁,他愧疚于笑得不合宜。可老人向他挤眉弄眼,他又捺不住笑。


薛敢揉着痛处埋怨,一面上楼来,“张老前辈,我跟您亲如叔侄,您向着外人!”


张道人毫不迟疑扇出一巴掌,“你欺负人骂人,还叫我偏袒你,你傻还是我老糊涂了?”


薛敢的肥头硕耳涨得通红,半是恼怒半因挨打,他一甩袖袍,“您还不如别来呢!”他气冲冲下楼,虾兵蟹将一齐跟从,大摇大摆出茶楼去。下楼时与女孩照面,“小容,有空找我玩。”


这次,砸东西的换成道人了。“瞧他那德行,管不出人样来!以为我老道是来看他的?可笑,他爹都请不动我!”


博士强颜欢笑来劝和,望向一地碎瓷心疼地搓手,少女补给他两百文钱,柔声道:“麻烦收拾一下,送些素菜来。”


张道人发够脾气率先落座,知会两个少年,“坐,吃东西!”


“不必。”许慕臻要走,女孩挡在先,掏出一只精巧的玛瑙瓶子,玉润含光,碧翠灵微。


他这才仔细打量女孩,梳着寻常双髻,雪肌上工笔细致描绘出纤秀五官,双目也似玛瑙浣尘无瑕,宽松长衣拖曳在瘦弱形容上,比不得江采萍的花容月貌也比不得其锋芒。


“药收着,小容的金创药比外头那些好。”张道人往嘴里拎了数根醋芹。


小容音容稚嫩,却守礼地说:“对不起啊。”


不该她道歉的。


尚青涩的眉目,竟投出垂怜的一瞥。


许慕臻移开视线,“错不在你。”


瓶子仍在女孩手心,泛出冷冷泪光,但被高向拿住。


憨实的男孩一幅可靠神色,“我拿给他。”他见女孩受挫气馁,已跟上去的身子又缩回一半,“他心情不好,不是对你。”


小容展颜,“谢谢你。”


这平凡女孩别有一段煦暖,既能容忍薛敢的蛮横恣睢,也能承受许慕臻的冷落,少见得如同高向。


高向受人之托,将玛瑙瓶放进许慕臻衣袖中,冰凉触感惊得他一震,“什么?”


“收着吧,你当看出那小姑娘和薛敢不是一类人。”他提起许慕臻的袖口,叫后者无法拒绝,“走啦,看采萍。”


彩绘藻井,芸辉砌墙,沉香画栋,鲛绡垂帐。高台正中列席的是许寄北夫妇,随侍的周尧官立侧,其后是泉州分舵主容赦及所有讲师,茶楼里白面无须的男客亦在其中。西席设琴,女子炽烈红妆,两颊胭脂如酒晕染,玫瑰红的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长衣迤逦至台下,显耀翎尾。她是本试奏乐的琴师,也是伏羲门讲师,其后更有方响、横笛、笙、筚篥、大鼓数人,共奏三曲,弟子各显神通,舞较高下。


“今年阵仗如此骇人,教主都亲自来,”高向倍感蹊跷,“难道他也来看采萍?”


许慕臻嘴角抽搐。


可谓喜你成疾,药石无医,看谁都提防是情敌。


江采萍擅跳文舞,择了水影红金缕撒花大袖,湖绿密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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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线的海棠花裙。头梳百合髻,满头赤金镶青金石的钗环,手持一株金钱绿萼梅,是其父江仲逊重金寻获的贵种。


转轴拨弦,乐音清亮,台上火袖凌波,若仙子将飞而未翔。


许寄北夫妇目光难移,隐在华盖阴翳下的白面男客同样抿唇而笑。


歌尽舞罢,一列美人欠身,主母夫人踱到江采萍面前,执手叙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严江氏,取‘于以采蘋’之意,赋名采萍。”


白面男客缓声道:“于以采蘋,南洞之滨。夫妻循法度,承先祖,共祭祀,衍嗣绵延,福祉悠长。”


江采萍垂颜不语,状似无意地眄过台下,只一擦到许慕臻便收却。


许慕臻指着时时藏锋于暗处的锦装男客,“你认得教主身后那人吗?”


“认识!”高向颟顸说道,“他肯定对采萍别有用心!”


许慕臻一巴掌拍在他不成器的脑袋上。


试炼已成定局,他们需搬出三十人共一室的弟子房至各门精庐。往日,许慕臻武功出众,同辈忍耐了他的傲慢孤漠;而今看来他武功平平,行为碍眼,江湖再见前必须出一番恶气。


此间弟子房,薛敢座下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占了其六,在许慕臻踏进房门前把他是周尧官奸生子的绯闻传得人尽皆知。


“许慕臻,合着趾高气扬这么久就一拉曲儿的?过来,伺候你大爷满意了多赏你几钱!”


“别说,他真适合当伶官儿,看这皮相。”


“瞎,不晓得人家亲娘是美人花吗?博览群——茎——”他故意慢嚼暧昧的几字,惹得众人发谑。


此人是薛敢座下头号天王吴勇,眼歪嘴斜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全身油水都贴给薛敢,只给自己留一层皱巴巴的皮。他其实有匹夫之勇,往往最先找许慕臻的茬儿。


房中还有一个孙程,试炼对上许慕臻输得彻底,需再熬三年,因而怀恨在心,便与天王金刚之流为伍。七人套绳索一齐扑上,禁锢许慕臻四肢后还有余力,吴勇知道许慕臻伤及肋骨,告好所有人往肋骨打。许慕臻急运内功护体,可气息运至足三阴经因伤出岔,再一阵密集的拳雨,他生生承受住一番凌虐。


其他人道路以目,不敢得罪霸王团伙,也不忍心看,纷纷涌出房门各奔东西。弟子斗殴滋事,讲师是不理的。弱肉强食是饮牛津的风尚,不问善恶,无关对错。


七人轮番上阵,发泄够了,向口角流血的许慕臻狠狠啐几口,乘兴而去。


许慕臻头脑昏沉,四肢百骸如受车磔酷刑,自救地找药瓶,却疼得够不到。高向说过他会在万舞试炼后向采萍做一番蒹葭追溯的告白,所以指望不上他。


没什么,许慕臻想,他可是从第一次试炼的鬼蜮里挣扎而生的幸存者,睡醒便好;或者高向回来,一定不会坐视。


但他唯一的指望此时把怀中木龛藏得死死,最不想见到许慕臻。


星夜寂暗,孤月迷离,弟子房黑黢黢一片,无灯无火。微寒小径引来许慕臻平素相交寡淡的两人,其中一个白日还打赢了他。


谢翩酷爱一柄玉骨扇,开阖扇面的声响如风抚修竹,清格疏朗。人亦如此。


“谢某性贪,自林间与箬伶姑娘一遇,终日虑念何时能与姑娘再见,今夜良辰佳期·······”


“你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谢翩叹了口气,“箬伶姑娘,你能不能别时刻想着令妹,和我待一会儿吧。我考入黄老了,你怎么样?”


“我在越女。”


谢翩支吾半晌,自己找补道:“令妹呢?”


“她在仙倡,”冷冽的音线如扯断暗夜的变徵之弦,“还有事么?”


许慕臻昏醒之间,翻转呻吟,谢翩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慌道:“谁在那里?”


数只乌鸦扑簌老翅掠远。


谢翩高声道:“我奉劝你,你若诋毁箬伶姑娘,我绝不放过!”


柏箬伶如高岭之花般孤峭,“并非见不得人的事,爱说叫他说去。”语罢径自走了。


谢翩追不上一朵注定飘远的流云,心伤地摸了摸额角,回首见房门大开,以扇探路进到内室。阒静灰颓中,只一团瑟缩人形,他半天没认出这是白天给他造成最大困难的对手。


“许······你被洗劫了?”


伤重的他只能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捂着肋骨汗流浃背。


谢翩探知许慕臻的脉搏,急道:“快调息!元气游窜,流失太过!”


谢翩手忙脚乱地抓住玛瑙瓶,味道独特,却也不是调养内伤的药,他慌张抓头,最后扶住许慕臻说:“我得找个大夫,你等我!”


许慕臻浑身抽搐,咬紧牙关,只出气没进气,默许了。


谢翩急匆匆奔出房门,往左两步,又往右两步,不知求助谁,想到许慕臻的性命一力托付于他,唯恐有失,焦灼如焚。


谢翩与许慕臻并不亲厚,因此许慕臻也分不清他是真去请大夫,还是借口遁逃。伤处似凌迟的刀剖切脏腑,错乱的真气冰泮流澌,是夜如此辗转,何其漫长。


半是臆幻,许慕臻朦胧中见到推门而来的窈窕身影,白衣似雪,鲛绡薄纱,铺洒泠泠婵娟光辉。绝美的女子,面带心疼与温柔,素手抚平他所有受过的伤、独自吞咽的委屈。


“阿娘······”他在宽厚的怀抱里渐渐安顿。


只是隔日苏醒异常惊悚。


谢翩僵硬地被他抱着,一副任凭做主的献身表情,等许慕臻推开。


许慕臻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


谢翩摆动玉骨扇解释:“误会!都是误会!你听着,昨天你受伤我给你找大夫对不对?伏羲门的讲师救了你,叫我搬你住进精舍,我背你的路上,你一直叫我阿娘,我我······我却之不恭······你你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我心属箬伶姑娘,你不要清白我还要得!”


肋骨已矫正包扎,紊乱的内息平稳复初。


许慕臻欲拱手唱喏,谢翩先一步化解他的手势,“跟你交情虽浅,能帮上忙还是高兴的。容易误解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他竖起食指紧压唇上,直至许慕臻点头,玉骨扇点了点桌上一只布包,“昨天你的衣衫扯破了,我正有一件没穿过的,借你应急。我走了,你养伤吧。”


屋内“吱呀”一声陷入空寂。


挨打时候,许慕臻把全世上的人都恨了一遍。


可此刻他看着谢翩的布包、小姑娘留赠的伤药、精舍里舒服柔软的绸被,被烫热的心露出脆弱的本来模样。


日正,万舞试炼奏乐的琴师着石榴腰彩,拖曳杏黄裙裳,鹅绫帔帛倾垂,一双凤头丝履迈入精舍,嗔道:“刚分到我门下就缺勤旷课,反教为师看你。”


她正是伏羲门讲师李庄姜,面部轮廓立体而分明,妆画艳极。


她冷哼一声,怨怪的语气似撒娇,不输黄莺的婉转,“救命之恩,授业之德,见我连招呼都不打?”


许慕臻并非忘恩负义,只是没见过狐媚,他不谄媚不调笑,就接不住话。李庄姜三十上下,风华卓绝,容止却无半点庄重。


李庄姜轻佻地捻着鬓间垂发,双腿交叠,雪白纤长的腿在薄纱里隐现,“筋肉强健,骨架雄阔,左手竟有反关脉,不过你该知道我伏羲门修行乐律,你的资质与此毫不相干。”


凤仙染色的脚趾熟稔地挑拨他的长发,罕少的异域奇香漫进鼻腔,许慕臻本能地后躲。她却不依不饶地踏住心口的位置,许慕臻警惕地瞪她,她就如大开撩人之姿的芍药散开肉瓣,花蕊亭亭。


“说句话会死吗,市井儿?”


许慕臻低头,正瞧着她大裳拖尾的纹样,似花而非花,饱满地绣了石竹和新月,还有说不出来的纹章,别有华丽奇想之美。李庄姜支颐半卧,赤足稳落榻侧,“周尧官嘱我管束你,奇了,你是他什么人?”


他恨了这么久,思念也与之俱增的至亲,因万事非和李庄姜几次三番的追询,许慕臻已能完全确定,他们必有难言之隐。


自此,许慕臻白日学习乐理。由古琴起,定心息虑,令五徵与心相对,先学调弦。他从未接触音律,较同门进展迟缓。


李庄姜曾嗤之以鼻,“你是靠脸分进来的吧。”


乐道之存,鸿蒙浩瀚,人心不古,才将其视作玩物丧志。圣明李隆基雅好音韵,饮牛津才姑且培养梨园子弟以备时需。


入夜,李庄姜引许慕臻进跨院修炼武功。起初不过是元气吐纳收放的技巧,许慕臻已足够精通,如此李庄姜才教一点秘技。然这秘技乃是偏门左道,调制药粉晾干后的面皮可做假面,与人往来的手势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放暗器,养蛊、炼毒、机关、反间。


许慕臻败与薛敢后尤其厌恶宵小诡诈,但他知道李庄姜武道不精,所以也尽心学着。


时日渐多,李庄姜也觉出他俊才坚卓,这些玩意儿她自认实用,可到底亏待了他的天资。


心随念动,她屏退扈从,只领许慕臻一人入内帷,屋中绮罗扶风,李庄姜拨转墙上挂画的机关,隐入密室。


室内砭骨寒意,道狭深幽,四面玄冰。正中黑岩质料的古朴台座,油灯燃起,四面来光交叠于台座的一匹丝绸之上,绸布陈旧泛黄。李庄姜削葱般的细指向丝绸一点,“这本广寒功我练至第三重便无法进阶,寒气游走经脉无处排遣,自苦不堪,思前想后揣摩数年。也许左手反关脉的你能将运转的寒气泄出列缺。我先带你练至第三重,后面看你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