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骨磨刀 作品

30.炼金塔的陨落

卢息安接过这两样轻飘飘的东西,双手像绑上石头一样沉重。


塔主残留在上面的体温,在被卢息安拿在手里的瞬间,无论是紧握还是放开,都在迅速流逝。


而这一点温度,偏偏是他死前最后接触到的来自他人的暖意,原来这是死神行事的全貌,出奇的柔和。


既然是和塔主早已经说好的事情,卢息安毫无怨言,他相比一个多月前的自己,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塔主慷慨地满足了他的遗愿。


如今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常人难以触及的深奥学识,外面这个神秘幽深、黑暗、蛮荒残酷的大陆,在他思想中,开始变得简单易懂。


他的自信和尊严因此回来了一部分,起码当他再次忆起儿时的尊崇地位,那些礼乐轻安的日子时,可以不再那么崩溃痛苦。


原来这才是他独自多苟活几年最大的借口——他想理解外面这个世界,想重温做人的感觉。


“还等什么?”


塔主的语气显得不近人情。


卢息安有些无措,他不再犹豫,立刻从塔主身边错身而过,循着台阶快步走向楼下。


他能感到身后塔主漠然的视线,让他的脊背冒出阵阵热汗。


他并非恐惧,而是不想离塔主太远,不愿意离开那道视线。


卢息安心里清楚,塔主不是真的不近人情,只是塔主全部的个性都与世俗常见的不同。


对方不以身份地位或种族区别对待任何人。


也是因此,塔主才会毫不犹豫救他,治疗他的伤势,令他双眼复明,好像塔主完全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恩赐。


塔主会领他上楼,轻易给他一张床,让他睡在清洁又温暖的软床上,告诉他这就是“你的房间”。


宛如真正的神一样,塔主强行扭转他的禁魔体质,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连书架上所有魔法书、房间里所有东西,他都可以自由触碰。


魔晶石,曾经买下他的奴隶主拿过一颗劣等的,卢息安只是和其他人一起走过,之后便遭到毒打,对方会警告他“别拿眼睛看”,“别污浊高贵的东西”。


从那以后,奴隶主便愈发讨厌他的眼睛。


而这样高贵珍稀的魔晶石,在塔主眼里,和寻常石头没有区别,更别说他的奴隶身份,塔主始终无视,当他学得好的时候,还会毫不吝惜夸奖,像是夸奖任何一个普通的法师学徒那样。


面对这样一位冷冰冰的恩人与老师——卢息安不敢高攀是塔主的学徒,只是私自这样想过——卢息安选择不做任何反抗与违背。


“等等,卢息安。”


神啊!您又开口了。


卢息安一下站住了脚步,仰头望着高处的塔主。


“忘了这个,拿着。”


塔主向他抬袖,一个东西划过空气,卢息安轻易抓住了它。


落入手中的东西,坚硬的部分摸起来有精细的浮雕,柔软的部分则泡沫一样轻。软与硬被一根柔韧的筋骨连着。


是一支羽毛笔。


是卢息安从未见过的羽毛笔,所以这是从楼上拿下来的。


他立刻忆起塔主在楼上桌前坐下后,产生的那些细碎声响,当塔主心情不佳的时候,那些蘸墨水、敲瓶口的声音听起来便叮叮当当的很明显。


能那样明晰塔主的动静和心情,卢息安自然认为这些细小的声音很清脆悦耳。


“万一魔纹破了,找一片树叶补齐。”


“……遵命大人。”


塔主吩咐完,又催促他,卢息安急忙往门口去。


厚重的门扉向来紧闭着,那是仅在他眼前开启过一次的门。


【卢息安,别出去】罗莉稚嫩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柔嫩的触手自他衣领里探出来,用力但徒劳地吸着他的脖颈和锁骨,粉色项链一般挂在他脖子上。


罗莉每天嚼着色泽最鲜艳的顶级魔晶石,喝着绿藤给的清水,比当时进塔的时候大了一圈,也强壮多了,但到底是个婴儿。


【我害怕】


“别怕。”卢息安告诉她,“你父亲就在外面,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麻烦大人了。”


罗莉似懂非懂,不再试图阻止卢息安。


另外数根绿色的藤条,静静趴在门边,卢息安险些忽略了它们,但绿藤及时地动了动。


卢息安刚要抓住其中一根藤,那半死不活的绿藤就飞快缠住了他的手,在他手上缠绕几圈,仿佛是在握手。


这叫卢息安一下回到最初那晚,它是怎么缠住自己的手将自己拖上台阶的,让他浑身加倍地疼。


“照顾好大人,”卢息安轻声说。


这不知名的绿藤虽然是个调皮又顽劣的“仆人”,但如今卢息安已经认同,它的顽皮对塔主来说恰到好处。


完成道别,卢息安快速拉开门,滚烫的热气席卷而来,他正要踏出前阶,一个火球般的身影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地上后,对方原地翻滚,终于扑灭了焦黑羽翼上的火焰,可那双翅膀已经折断得不成样子,内脏也伤得不轻,让那名莫尔迦德人吐血连连。


卢息安有些愣在原地,这是第一次,他以“自己”的视角和一名莫尔迦德人离这么近。


他向天空望去,原来那些流星,不止是莫尔迦德之都坠落的碎片,还有试图挽救家园的黑翼使者。


卢息安看到一名莫尔迦德少女,因为她的身体纤瘦,显得翅膀大得惊人。


她像被石头击中的花蕊,惊险万分地接住了空中坠下的一名同伴,可下一秒,她身上突发什么诅咒一般,半边快速扇动的黑翼忽然变得无力,她大叫一声,露出悲戚的神情,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找回平衡,自空中打着旋重重摔下来。


雷云中猛地闪过又一道白炽的光,狂风不知从哪里来,煽动着大火,新的火势几乎瞬间就吞没了林中摇晃的身影,莫尔迦德人的翅膀一点就着。


那位造物主,不止收回了支撑他们巢穴的力量,同时也收回了莫尔迦德人自身的神力,他们身上的神纹全部黯淡下去,变得如飞不起来的雏鸟般脆弱。


陌生又极度熟悉的人间惨剧映在卢息安眼里,他心口剧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浑身僵硬,再一落下视线,和不远处那名濒死的莫尔迦德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认出了他,恐惧悲痛的神情立刻充满了森然的恨意,他朝卢息安抬起手,口中同时开始念念有词。


卢息安瞬间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般动弹不得,随着那名莫尔迦德人口中吐出大量鲜血,他的内脏也开始涌上一阵强烈的撕裂似的痛楚。


对方无疑在对他下死咒。


卢息安有瞬间的后悔,自己在塔内没有认真练习过自卫的魔咒。


自己难道无法完成塔主交代的事了?


但紧接着,他脑海中自动浮现一个符文,是某本古书中的奥义文,用来清除身上的恶咒——卢息安猛地明白过来,自己虽然没有练习过,但住在塔外的卢息安却可以熟练运用这个。


卢息安想明白的同时,符文对他而言,变得无比熟悉,熟悉得像那就是他自己练习过的一样。


卢息安眸光凝起,将符文的形象印刻在脑海中,曾经坎坷的遭遇将他的意志力磨砺到可以在刹那间忽视身上的剧痛。


他开始全神贯注“注视”着脑海中的符文,快速地勾画着符文的每条线,每个拐角,以及每个构成它的微粒——呼吸间,脑海中的符文开始发出强烈的光芒,外界看不到的无形热量瞬间流过卢息安全身每条血管,修复所有破碎出血的地方。


这是个与恶咒同等威力的守护符文,它一样的霸道,在卢息安内部伤势修复的同时,驱使恶咒的力量流回了原来的地方。


那名狠辣地盯着卢息安的莫尔迦德人顷刻间惨叫一声,再也撑不住身体,倒在地面奄奄一息。


恶咒还没有完全返回,那名莫尔迦德人必死无疑。


高处笼罩下一片庞大的阴影,一名俊美高大的莫尔迦德人从空中冲下来,落在那名垂死的族人身旁,看到族人的惨状,这名莫尔迦德人露出痛苦的神情。


卢息安浑身汗毛直竖。


他已经能感知到魔法元素,因此也能清晰觉察到,那名空中飞下来的莫尔迦德人,哪怕力量不断衰弱下去,也依旧强大得可怕,不是眼下的自己能应付得了的。


可再怎么强大,也无法阻止巢穴的分崩离析,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更为痛苦。


仔细看那张脸,卢息安认出来,这就是梦里自己在塔外见过的第一名莫尔迦德人。


他恐怕身居高位,塔外的卢息安认为他就是莫尔迦德人的族长,总是驱赶族人远离炼金塔,不允许其他人骚扰塔主。


后来,他自己一样哀求过塔主数次,罗莉的父亲没有出言,塔主亲自骂走了他。


此时,这位黑翼族长也立刻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族人身上返回的恶咒,鹰一样犀利的目光落在了卢息安身上。


卢息安浑身皮肤针刺一样,像是被四处漂浮的火星烫到了,又认为这是自己求生本能所产生的错觉。


他冷冷地回视过去,不允许自己退回塔内。


那强悍紧绷的黑翼扑动了一下,男人将黑翼收拢,向卢息安抬起了手——


一块岩石从旁边伸过来,不偏不倚砸中了卢息安的胸口,卢息安瞳仁紧缩,几乎是被砸进塔里的同时才意识到,那不是岩石,后面还有很长,那是罗莉父亲的巨大触肢。


卢息安并没有摔得很重,绿藤接住了他,可他倒在塔里后,塔门瞬间被罗莉的父亲关闭,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卢息安脑袋一晕,一把浑厚低沉的青年男声在他脑海中响起:


【别和葉佳硬碰硬】


【你还是塔主的学徒,他已经成名多年】


塔主的学徒?


卢息安浑身发麻,不知道是不是恶咒还没有除尽。


躺了数秒,脑袋的眩晕没有终止,看来他摔倒的时候的确撞到了头……卢息安脑海中,本来悬着自卫符文的地方,符文消失了也没沉寂下去。


他明明紧闭着双眼,眼前还是一亮,像是脑袋里突然长出了一只眼睛,眼前疯狂涌现出了大量的画面。


他“看到”塔外的自己同样拿着药水和莎草纸,在林间疯狂地逃命,身后追着什么东西。


透过他的视线,炼金塔静静伫立在远处,而顶端始终发光的灯室,竟然光线越来越黯淡,黯淡到了极致,白光隐隐成了一种雾霭般的淡蓝色,好像有谁刻意压抑了它。


塔主漆黑的身影在灯室里晃动。


塔外的卢息安猛然站住脚步,他警惕地竖起耳朵,在林间深处,竟然还有另外一种声音。


除了莫尔迦德人的宫殿坠落,还有一种更为细碎密集的、枝叶被割断的声音。


一群什么东西在迅速穿越森林——顶端。


他望向头顶,雷暴的光芒自树冠的剪影中亮起来。


轰隆隆隆——


哗……


憋闷多时的雨水终于嚣张地倾泻,压垮枝叶,直敲得地面冒泡。


这样的雨势下,大火被迅速地浇灭,四处腾起异常的灰色浓雾。


被火焰包围的那些哀嚎声短暂地停了,但莫尔迦德人飞不起来的翅膀沾了水后变得更加沉重。他们早已疲惫万分,才得到喘息,便纷纷如受伤的鸟儿被压垮在地。


站在林间听着动静的卢息安呼吸加重,凭直觉意识到了某种更恐怖的危险将要降临。


“跑——”卢息安朝几名莫尔迦德人大喊,对方却凶狠地朝他扔石块。


浓雾瞬间扑到了那些人身上。


四下安静了一瞬,仿佛浓雾经过的地方,连声音都被吞噬了。


如有实质的雾气毫不停歇,向塔外的卢息安笼罩下来,卢息安近乎本能地倒退躲开,开始朝来时的路跑回去,他浑身湿透,仰头望向灯塔。


“呜——————”


沉重悠长的号角声突兀地响起,声音由小到大,渐渐震耳欲聋,呜呜嚎叫,直直刺穿阴郁的浓雾,比天上掩盖一切的雷声更加响亮。


卢息安整个身体都被这巨响穿透,好像这道声音是什么强效的魔咒,让他浑身的血液都随着声音在颤抖。


他在稀稀拉拉的雨中震惊地望向从来安安静静的灯塔,终于确信,这声音是灯塔上传来的。


“啊————”


崩溃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卢息安一惊回过头,所看到的场景叫他一颗心沉了下去。


随着雾号的巨响散播开去,真的如驱散雾气的魔咒般,将那诡异的浓雾逼退了数百米,清扫出了一大片空地。


正在尖叫的那名莫尔迦德人少女,她的翅膀异常地大,而不远处她本来聚在一起的同族们,竟只剩下了大片血污中凌乱的羽毛碎肉,和碎裂的骨头掺在一起,他们悄无声息被啃噬了个干净!


卢息安第一时间看向退开的浓雾。


雾气挤在一起,像是一堵高高立起来的墙,将他们所有人圈禁在一个大圈里。


而这诡异的墙上,竟然有一些浓雾带着切实的“形状”,相互间密集地挤在一起爬动。


渐渐,铁腥气翻动,整面墙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那根本不是雾!


卢息安瞳仁颤动。


某种邪恶的生物,借雾气的掩护,在杀戮这些莫尔迦德人,当然,他也是猎物之一。


跑!


“呜——————”


雾号的巨响再次响起,强势的声波荡开,又一次将逼近的浓雾推远,二者拉锯般僵持起来。


卢息安感到自己快被震聋了,他开始忽视了雾号声,只顾着向前跑。


塔灯的熄灭让他越来越不安,他感到有什么不对。


突然,他真的聋了——不,是雾号真的停止了。


卢息安呸出雨水,他回头看向那血腥红色的雾气之墙。


在雾号声停止后,那面墙微微摇摆,下一秒彻底倒塌下来。


已经反应过来的莫尔迦德人,他们也纷纷逃向灯塔,此时的绝望甚至更胜过先前猛烈的火势,所有人都不知道雾气中是什么趁火打劫的恶灵,只知道同伴被伤害的尸骨无存。


可新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忽然间,连卢息安都躲闪不及,被浪潮般的白雾淹没了。


周围莫尔迦德人的声音乱起来,一番挣扎后声音减弱,仿佛所有人都离卢息安远去。


卢息安失去方向,停留在原地,他掏出装着毒剂的瓶子,准备死前也让别人尝尝滋味儿。


忽然,一些黑影包围了他,卢息安浑身肌肉紧绷,万分警惕之时,头顶罩下一张金网,脚踝传来一股大力,有绳子捆住了他的腿,将他牲畜般拽倒在地。


有东西瞬间贴了上来,在他身上飞快嗅闻,紧接着,他的药剂瓶便被对方击碎了。


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啃上来?


卢息安才觉察到异样,忽然拉拽他的动作停了。


“不对,”一个尖细的声音说:“这是个人类!”


“是寄生在塔下的那个人类……”


“是啊聪明鬼们,我早都闻到味道不对,你们怎么这么急着下手?”


“这还不简单。”


“杀了他就行。”


“对,只能杀了他。”


卢息安原地滚开向他刺来的一把匕首,忽然一阵闷响,周围所有人影被清空了,匕首掉在他身边,一根巨大的触手从雾中伸了过来。


【谁也不能动这个人类】


被震怒的索图拉钻进脑袋里威胁过后,之前的黑影们像是卢息安的幻觉彻底消失。


一阵刺啦声,束缚他的网和绳索同时裂开来,他被松绑了。


卢息安隐隐松了口气,是守护灯塔的索图拉,这是他的朋友……


一股大力猛地将他压倒,卢息安头顶大片的黑暗笼罩下来,一根触手蟒蛇般卷起他,卷得越来越紧——


【他是我的】


卢息安瞬间捡起那匕首,忽然一阵风刮来,吹散了身边的白雾,彻底露出了索图拉巨大的身形。


大家伙根本没有关注他,那奇异瑰丽的横眼看着远处的灯塔。


卢息安也焦急地看过去——灯室的四壁竟然打开了。


塔主站在最高处,脚踩熄灭的塔灯,雷光照亮了他的身影,肆虐的狂风誓要将他吹倒在地。


卢息安听到有莫尔迦德人仍在塔下质问塔主,那种语言过于古老,卢息安始终听不懂,但塔主在狂风骤雨中回答着众人什么——


……


……


始终没能走出塔门、被罗莉的父亲抛回来的卢息安,战栗地自地板上清醒过来。


他深吸口气,眼前分明是一楼的天花板,他却满脑袋都是塔主站在塔顶上,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


“呜——————”


“梦”中的雾号声真的震响了卢息安眼前的空气!


他的身体顷刻间被穿透,那威严的声音冲刺了出去。


一声接一声,悠长而充斥着强大的能量。


在这样的雾号声中,卢息安的记忆仿佛彻底和塔外的卢息安同步,他们有了相同的不安,心里产生了同一个疑问。


当塔灯熄灭,雾号停止,那浓雾中的鬼东西,会怎么样?


它们也会停止吗?


还有那白雾……那白雾里将“自己”捆绑起来的“人”,会是之前和塔主说话的那种生灵?


塔主为什么要和对方交易?


交易的内容又是什么?


难道塔主是要配合造物主……狩猎所有莫尔迦德人?


不,这似乎说不通。


因为雾号的响起,短暂地延长了莫尔迦德人的生命。


还是……塔主难道要诱使幸存的莫尔迦德人集中起来?


集中到塔下?!


不……不可能……我不相信。


已经“看”过塔外惨状的卢息安,浑身紧绷,冷汗浸湿了皮肤。


这个时候,卢息安竟记起了自己的那些疑惑,他望向天花板,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直接穿透层层房间,看向此时的塔顶。


塔主是否像梦里那样,已经疯了一般立在塔尖上,随时会坠落下来?


卢息安目光渐渐冷冽。


大人……是个好人。


如果这样的塔主,刻意要逼死所有莫尔迦德人,那也一定是受了……塔主所信仰的那位造物主的蛊惑!


卢息安胸口深深地起伏,是为了压制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


其实答案很容易确认,只是儿时的惨痛教训令他变得怯懦,刻意逃避着寻找答案的机会。


……


卢息安缓缓自原地坐起来,深吸着气,调匀呼吸,垂下眼帘,心中开始默念那段他打从记事起,就念过无数遍、几乎已经刻在他灵魂上的祷文。


那同样是由古老的语言书写而成,随着华美的语言在他唇齿间流淌,祷文的真实内容也自他心中流过——


【我仁慈的造物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祷告】


【献出我的全部灵魂,我成为空壳,祷文毕时,我将脱胎换骨】


【献出我的全部肉.体,我已是虚无,祷文毕时,我将重获新生】


【我仁慈的造物主】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您祷告】


【准许我是一片光明,与您一体】


【准许我完全进入您无限的躯体,祷文毕时,我已消逝、转化、变迁。】


【成我自身的神灵】


【仁慈的造物主,祷文已毕】


卢息安寂静地坐在原处,但他全副精神,已经消失融化在空气中。


他几乎感受不到手脚,但他意识深处,却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熟悉的冰棱。


同时,一个声音飞快自他意识中掠过。


卢息安没能抓住其含义——是多年没有练习,此时已经生疏的结果。


但他非常清楚,那被他漏失的“声音”,就和索图拉的语言一样,是一种精神力量,但这种力量非常宽广,他在一个狭窄的范围,所以反而难以捕捉,除非他全神贯注地去理解。


终于,他抓住了一道有意义的声音。


【快了】


【就快了】


【茵克莱,我的宝珠】


【立即毁灭,立即黯淡下去】


多年过去,卢息安再次听到自己造物主的“声音”,心口像是被无数根冰凌刺中,又痛又冷,叫他齿关几乎要打战。


果然……是这样!


塔主信仰的,正是这位造物主!


那一切毁灭的源头!


卢息安艰难站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台阶,他要上楼去,到最高处寻找塔主。


因为若塔主信仰的真是这位最擅长蛊惑、欺瞒、冷血抛弃的神,那塔主也有极大的危险,会被卷进这场灾难中丢了性命。


卢息安心神备受冲击,甚至忘了他怀中的毒剂与画着魔纹的莎草纸,他只想立刻上去,又忍不住继续偷听造物主的思想。


那是一片庞大、杂乱无章的思维洪流,卢息安全力地去解读,托儿时经验的福,他耳边的声音渐渐连贯。


【快来吧,快来,莫尔迦德人】


【这是最后一段路】


【不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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惧,不要吝啬,我早告诉你们,你们生来就一无所有】


卢息安手撑着墙壁,逐渐加快了脚步,越来越快,他迈开腿,开始一次跨上三四级台阶。


瞬间超过二楼,掠过他的卧室。


三楼,他视线扫过,一间瓶瓶罐罐堆满架子的药剂室,这里也有休息的角落,也有桌椅,也有大大小小堆积如山的储物柜,架子一直顶到天花板。


四楼,一间简洁的卧室,一个挂着厚重的蓝丝绒帘幕用来遮挡光线的四柱床,内部一片漆黑。大床周围立着雕花工整,形状完美贴合塔身的立柜,而房间另一边还有一个浴缸。


五楼的房间一下收拢了许多,显得十分拥挤,数层围绕墙壁的窄窄架子上摆满了密实的短卷轴和墨水瓶之类的小物件,一张月牙形的书桌,上面乱扔着各种各样的羽毛笔、纸张、还有一些奇怪的小东西,卢息安没有细看,但这转瞬即逝的一眼,他忍不住地深深刻在记忆里。


上面就是灯室,卢息安已经感觉到狂风从楼梯上方吹进塔里。


而几乎是在他迈步的同时,另一个卢息安,塔外的卢息安,也已经被罗莉的父亲卷着奔向了灯塔——两个卢息安的记忆在当下这个时间彻底吻合了。


加上卢息安根本没有停止偷听神的声音,瞬间三方力量在撕扯他的灵魂,他整个意识顿时像风中的残烛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进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造物主说:【莫尔迦德人就此消失】


【正如鸟儿不能一直飞翔,越高的巢穴越容易落地】


【落地吧,莫尔迦德人,你们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资格】


【没有飞的必要了】


【就这么消失吧】


塔外的卢息安视野则极其颠簸,他被攥在索图拉巨兽的触肢中,看到四面八方那些浓雾里的诡异生物,在雾号声音止歇后,开始疯狂涌向熄灭的灯塔!


塔主站在塔尖上,向塔下那些莫尔迦德人高喊着什么。


……


塔内的卢息安咬牙攀向灯室,他已经听到了塔主的声音,塔主就在灯室的顶上,朝下面喊:


“快点坦然地接受吧,你们将要消失的命运!”


“你们别无选择!”


“信任祂,信任你们的造物主!”


“唯有信任!才能减少痛苦!”


卢息安冲进雨水里,试图爬上去抱住塔主的腿。


“大人!”


“卢息安?!你做什么?”


塔主显然吓了一跳,而且有点生气。


“大人!对不起,我错了!”卢息安想到自己终究是违抗了塔主的命令,“求您快下来!躲进塔里,关上灯室!快点亮灯塔吧!”


“滚开,卢息安,放开我!”


“大人——雾要来了,朝您来了!大人!”


来到塔顶,卢息安更轻易看到,塔下再度起了雾,而远处,更有滚滚烟尘般的浓雾,丝毫不受暴雨的影响,朝灯塔海啸般席卷而来。


“滚开!”


塔主一脚踢开了卢息安。


卢息安还想上前,忽然腰上一紧,一根粗壮的触肢将他卷走,竟然带着他直接从塔顶上跳了下去!


混乱间,卢息安怀里的毒剂瓶与羽毛笔被甩出去,两样都砸在灯塔上摔了个粉碎。


他们瞬间进入了浓雾中。


这一刻,卢息安的经历,与塔外的卢息安的经历变得完全相同。


他们都被扔在了塔外、都被罗莉的父亲挟持,而恐怕是按照塔主的吩咐,那触肢拧着他越来越紧,突然,一个尖锐的东西狠狠刺进了他的后背,一股冰冷的毒液,顺着索图拉那传说中的锥钻,直接被灌进了他的血肉中。


卢息安呆呆望着高处,他竟然清楚看到,雨水敲击出了一些诡异的轮廓,那些雾里的生物,正逆着雨水疯狂爬向塔尖,冲向了塔主。


【父亲?卢息安?伙伴?你怎么了!】


发觉他中毒,罗莉困惑的声音在他已经足够拥挤的脑海中响起一瞬就被淹没了。


剧痛蔓延全身,卢息安意识恍惚起来,他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塔主的身影被无形生物凶狠地撞进了塔里,灯室开始碎裂,塔内发出巨响,塔壁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纹,不敢想象里面是什么景象。


卢息安脸色惨白,口中溢出毒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一张被淋湿的莎草纸挡住了卢息安绝望到了极点的视线,纸上那奇怪的魔纹成了映入他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随着他无力地闭上眼,那魔纹漩涡般在他意识中疯狂旋转起来,他被卷入其中。


【卢息安!】


【罗莉宝贝,留下来】


……


……


大人……


……


……


不知过去多久,卢息安仿佛碎成千片的意识终于一点点合拢。


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四肢,他艰难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了躺着。


呆呆望了稀疏的树顶半晌,他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一切。


卢息安喘着粗气坐起来,没想到刚支起上身,就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但这之后,他一切都好转了。


极其充沛的魔力在他血液中流转,头脑渐渐变得清醒,他能清楚感知到周围空气中不同属性的魔法元素……


缓缓摸向后背,那里有一处新鲜的、还在淌血的伤口,像一个洞,真的很深。


闪念间他明白过来,一直以来,他每晚服下的毒剂,其中正是索图拉的毒液。


而这处稀疏的林子,周遭静谧而平和,很像他被塔主捡回塔里的地方……没错,他回来了!


回到了几百年后,正常的时代?


甚至他的两份记忆,也完美地合拢,从被塔主捡到的第一天,到刚才的最后一刻,他即是塔内的卢息安,也是塔外的卢息安,拥有严丝合缝的作为塔主学徒的记忆,那些基础与深奥的书籍,都双倍地被他牢牢记在脑袋里。


……


可塔呢?


塔主呢?


顽皮的绿藤呢?


他照料的婴儿呢?


他活下来了,不仅活下来了,还分明是自由了。


可他心中升不起一丝一毫的高兴。


卢息安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将脸埋在了掌心。


又一次,他所得之物,一夜之间彻底消失,彻底毁灭。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仁慈的造物主所赐。


……


……


路诚满头虚汗、气喘吁吁,浑身酸疼地回到了星醋栗的房间里。


他瘫软在床上,湿透的身上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只顾着吨吨吨喝炼金水。


现在他就是个肾虚到了极致的饥渴变态,哪怕是王莲的洗澡水,他也能喝下两盆。


没办法,这个身体比原来的虚弱太多,魔力也低微,如果不是他疯狂地灌药,根本无法走完莫尔迦德人的剧情。


他熄灭塔灯、敞开守护结界后,地使者大军冲向他,幸亏小助理王莲早早等着,将他团团保护起来,争取了几秒钟的时间,不然他就彻底粉身碎骨,连跑都没地方跑。


就这样还被挤得浑身散架了一样。


而且就和上一次一样,灯塔被毁,王莲的藤蔓损失惨重。


幸好它得到路诚的预警,早有准备,带着炼金水金蝉脱壳,主体扎根在河流底下才逃过一劫。


当然了,路诚走了它也走,路诚不召唤它的时候,它就和塔一起沉睡,毕竟是炼金池的一部分,还是活的生灵,王莲自己会生长修复,现在早都全须全尾了。


可哪怕是经历第二遍,路诚还是心跳得十分剧烈,虽然小命无恙,但心灵受创,一个地使者已经够恶心了,面对一群地使者更是审美的极限碾压,叫他脑洞大开开开都扩张得合不拢了。


说到漂亮。


路诚长叹一声。


他倒霉催的天使们又陨落了第二次。


这事他不愿意也没办法,这片大陆不是他一个人设计的。莫尔迦德人正因为太完美,太显眼,成了棋盘上第一颗弃子,所有造物主都想方设法地让他们陨落。


这种情况下,路诚能抢救就抢救,抢救不了只有顺从……个屁啊!当然抢救了!


幸好今天也还算顺利,路诚也重新落下了一步棋,只求求卢息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别上来就掀飞棋盘。


路诚渐渐放松下来,完整回味一下这次挽回卢息安黑化的任务。


不错啊,自己真棒!


职责尽到了,卢息安生存待遇也提高了,好大儿现在应该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没必要毁灭吧?


对吧?


不过……


路诚不自觉皱眉。


卢息安最后怎么又跑回来了?


而且他当时的眼神,真的超级可怕……


当卢息安突然抱住路诚的腿,路诚还以为他想掰折了还是干什么,眼里都要喷火了。


唉算了不管了,反正总算可以休息了。


今晚这件大事,已经折磨路诚好几天,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路诚渐渐在老板娘换的干净床单上睡着了。


【造物主啊……】


【为什么您要抛弃我们……】


或许是今晚太刺激,让路诚梦中眉头也没能松开,同时因为喝了太多补药,他睡得死沉,现在就是天塌了也醒不过来。


轻柔的、兽类般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一步一步,最终停在了路诚的卧室门前。


一只用力到痉挛的手,狠狠抓住了门把,想要打开,又莫名地挣扎。


来客摩挲着手中那铜球,口中喘息,终于无法再忍耐,默念简短的咒语,崩坏了锁孔,门把一松,来人缓缓推开了门。


来客的意识早已被汹涌的欲望吞没,只知道自己最最渴求的就在其中,在这间卧室里。


那份温暖与光明透过一切遮蔽,明晃晃地在他的意识中勾引着他!


可恶!


这不检点的光芒!


正如将滚烫的池水抛入海洋,如果和对方合为一体,自己的所有渴望都将得到纾解,难熬的高热将迅速降温。


可恶啊!


就是这份诱惑,勾引了自己这么多天!


原来你在这里!


勒尔弥意识不清、眼神迷离地四下寻找,卧室里那张床自动吸引着他。


“勒尔弥?”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触及他的后颈,今夜被放出笼子的勒尔弥根本来不及反应,唇上更冰,一股清香的液体顺着焦渴的喉咙一路滚进了腹中。


“来喝点洗澡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