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小狗

第二天,姜桃早早就起来了,将殷夫人需要的东西列在清单上,仔细揣好,然后去厨房取早餐。


她到底还是不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力所能及之事都尽量亲自去做。路过偏院时,听见李靖和殷夫人在交谈。


她下意识躲在一棵树后,打算等他们离开再去取饭,难免将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


大体内容就是李靖不想让哪吒出门,生怕他再惹出祸端,让他精心筹划的拜师大宴泡汤,可殷夫人执拗地坚持己见,辩解几句后就开始抹眼泪,弄得李靖手足无措,最后叹着气同意了。


殷夫人转过身时,立刻破涕为笑,贴心地给夫君整理了下衣襟和腰带,挥着手帕送他离开,然后自己也折返回居室。


姜桃偷偷地掩口笑了,李靖看似一家之主,实则被夫人游刃有余地拿捏,这与她的想象很是有些出入。


吃过早饭后,她慢悠悠斜穿庭院,来到哪吒房间前,刚打算叩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哪吒小朋友直挺挺立在门口,换了一身藕粉色新衣服,与她昨日穿的那件曲裾颜色相近,衣襟领口难得板板正正,扣子也整整齐齐都扣上了。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每次冷不丁看见他时姜桃都会忍不住感慨一句。


可不知为何,看见她时他眼里飞速闪过一丝失落,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裳,又瞅了瞅姜桃新换的水绿色镶白边的曲裾。


“早上好啊,哪吒。吃过早饭了吗?”姜桃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顶着金灿灿的阳光笑着问道。


哪吒敛去眼中情绪波动,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


“那、那我们出发吧……”姜桃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一个冷漠桀骜,冲动强悍,还时不时黑化一下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副小老头模样,她跟在他身后,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叛逆期吗?她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


走在集市上,行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不是很大声的那种,毕竟李靖地位摆在那里,可这种嗡嗡嘤嘤的蛐蛐声比大声责骂还让人浑身难受,仿佛是一群苍蝇在耳边聒噪。


可哪吒丝毫不在意,挺着胸背着手往前走,人们蛐蛐的声音越密集,他走得越坦荡自豪,有种对着干的意思在里面。


可姜桃知道,他心里肯定很难受。他是那样渴望朋友与陪伴,甚至连她这种半吊子都死不放手,想要发展成“唯一”,不可能不对人们不加掩饰的恶意无动于衷。


也许他正偷偷握着拳,以此抵御内心的痛苦吧——


姜桃低眸看过去,他并没有握拳,也没有任何能暴露内心真实情绪的微动作,仿佛是真的毫不在意。


“我们先买布料吧,夫人说要给你做两件新衣服,来,哪吒,挑一个你喜欢的颜色。”姜桃在布匹店停住脚步,指着垂挂下来的布料,笑盈盈道。


殷商时代布料染色还很困难,因此彩色布料,尤其是浅颜色的,价格异常昂贵,可夫人却能每周都去采购一趟,足可见李府财力雄厚。


所以排除那些神话因素,哪吒妥妥就是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嘛。


哪吒煞有介事迈进布店,吓得店里伙计直往后跳。


“就要这个颜色。”小大人转了一圈,淡定地指着一匹水绿色布料,笃定道。


“可是,哪吒,男孩子很少穿这个颜色哦。”姜桃好心建议道。


“我就要这个。”哪吒坚持己见,一侧眉毛挑了起来,依稀可见先前气场。


“那好吧。”姜桃将殷夫人告诉她的尺寸报了出去,店伙计哆哆嗦嗦地扯布,眼角余光直往哪吒身上斜。


“喂,你认真点,扯坏了我可不要哦。”姜桃挡住他斜睨的目光,不大客气地威胁道。


伙计连忙老实,收回目光专心工作,心里却想不愧是能跟小魔头混在一起的小丫头,果然也是个刁钻的女魔头。


买完布,然后是装饰彩带、书墨绢帛,还有一些零碎小物,看似不起眼,最后也装了满满三个大口袋。


她现在没有石矶娘娘的法宝了,所以只能用胳膊挎着。


哪吒扭头四顾,无视那些一见到他视线就连忙躲闪的老百姓,注意到集市上凡是男女一同购物的,都是男人拎着较多的袋子,女人只挎着篮子,于是把头扭回来,用手指头生硬地戳了戳姜桃的胳膊。


“我来拿。”他指指袋子,以校霸般口吻要求道,眼睛黑漆漆的,似乎望不到底。


“啊,没事没事,一点都不沉。”姜桃往旁边闪了一下,“你还是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拎重的东西会长不高哦。”


哪吒唰地止住脚步,周身溢出一些低气压,唬得姜桃肩膀一颤,也停下脚步。


这小少爷又咋了?


他垂着脑袋,表情隐匿在阴影中,好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姜桃的眼睛。


“阿桃,总有一天我会长高的,长得很高很高,比兄长还高。师父说只要我认真跟他修行,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他说得十分认真,仿佛是在宣誓,以至于姜桃都愣住了。


咋又执着起长个了呢?


她脑补了一下长大后的哪吒,但好像没有具体的参考形象,大部分哪吒都是少年模样,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


但肯定是个无敌美少年就是了。


可能是先入为主吧,她还是觉得小小的哪吒最可爱,现在这个半大不小的样子也很惹人疼爱。


“为什么要着急长大呀?”她歪歪脑袋,“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好啊。我说,哪吒,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总觉得你怪怪的——”


哪吒被戳中心窝,目光躲闪起来,这时一只小狗窜过来,绕着他脚踝转圈撒欢,尾巴摇得十分热烈。


那是一只可爱的田园犬,俗称小土狗,哪吒被他吸引住目光,面色稍稍和缓下来,做出弯身想要抱的动作,却很快又止住了。


姜桃注意到他脸上闪过一丝厌弃。


肯定不是针对狗子的,她脑子一转,立刻就猜到怎么回事了。


记得她第一天偷窥,哪吒就因为捏死一条狗被李靖关了禁闭,可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哪吒虽然杀气很重,对认定的敌方手不留情,却也有冲小猴子扮鬼脸的孩子气一面,对于毫无攻击性的小狗,他不大可能下杀手。


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可谁又会污蔑他呢?他本来就因为出生时的异兆,被整个陈塘关畏惧,根本不差这一次了。


姜桃看得出他挺喜欢小狗的,却又倔强地不肯弯下身抚摸它,便率先蹲下来,在小狗脊背上顺了几顺,见它不排斥,才轻轻抱起来,放在怀里,掏出一只肉包子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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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立刻转了主攻方向,一边舔包子,一边冲她摇尾巴。


“哪吒,你喜欢小狗吗?”姜桃假装什么也不懂,仰起头问道。


哪吒固执地□□在原地,把头一扭,咕哝道:“不喜欢,又吵又多动,谁会喜欢那种东西。”


姜桃叹了一口气,心想傲娇还是需要直球,便开口言道:“那只狗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是你弄死的,你能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吗?”


狗子应景地“汪汪”了两声,尾巴摇得敷衍起来。


哪吒这回紧紧攥了一下拳头,然后扑通一下盘腿坐了下来,抱着手臂盯着吃肉包子吃得起劲的小土狗,耷拉着眼皮道:


“那天我在家附近看见了一只落单的小狗,它一点也不怕我,还凑过来蹭我的腿,人们都说狗是最忠心的好朋友,我没有朋友,便想也许狗会愿意与我做朋友。很快我发现它身上有很多伤,都隐藏在皮毛下面,没多久一个杂耍艺人找过来,说这是他的狗,让我还给他,我不给,他就急了,抽出长剑想要砍我,我很生气就揍了他一顿,可最终小狗还是选择跟他一起离开,再然后它就死了。那个杂耍艺人上门告状,说是我掐死了他的狗,还把他殴打了一顿,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信了他的话,给了他一笔补偿,把我关进仓库。”


他一口气说道。许是真的十分委屈,说的时候表情深恶痛绝,还散发出浓烈的杀气,吓得小狗丢下包子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他对杀生可能不甚在意,但对于被冤枉,可是会一直耿耿于怀,指不定做出何种疯狂举动的。


姜桃全然没注意到小狗跑路了,她听得眼泪汪汪,心里想的全是哪吒也太不容易了,他有什么错,他只是想要一只小狗陪伴而已。


忽然,她灵机一动,抱着膝盖凑近道:“哪吒,你还能找到他表演杂耍的地方吗?我们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虐待小狗。”


哪吒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点点头,两人没费多长时间,就找到了那个一瘸一拐的杂耍艺人。


“你是不是给人家的腿打折了一条?”姜桃小声嘀咕道。


“本来两条都想打折的。”哪吒露出懊恼的神情,“可那只小狗一直叼着我的裤腿,我就心软了。”


这就是狗狗啊,忠心到都有些愚蠢了,认定主子便不离不弃,即便被虐待也仍然护着他。


只见那艺人身边围了很多观众,铜罐子里堆满了钱币,正指挥着一只小狗跳火圈。


姜桃心里涌上一股厌恶,尤其在看到小狗瑟瑟发抖,尾巴被烧秃了好几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可恶,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拍下这一幕,回去给李靖看。


除了小狗,他身边还有一只笼子,关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猴,另还有一只陶罐,盖子封得紧紧的,里面似乎是蛇,因为他腰间别着一只竖笛。


忽然一阵风吹过,那只小巧的笛子毫无征兆吹响,声音凄厉,仿佛是婴孩的呜咽之声,令人骨头缝里都渗进阴冷。


姜桃感到一阵心悸,她拉了拉哪吒的手臂,面色苍白地说咱们走吧。


给石矶打工的这两个月,别的没学会,对各色骨头倒是被迫如数家珍,那艺人腰间别的笛子,绝对是人骨打磨而成的,而且看成色与密度,应该是个孩子的。


甚至很可能是活着的时候,硬生生取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