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卫生间的距离

卫生间门到马桶的距离是1.5米。

商司瀚死死盯着这个数字——温玉刚刚用卷尺测量过，精确到毫米。对于常人而言，这只是两三步的距离；但对于一个脊椎损伤刚恢复部分知觉的人，这无异于一场马拉松。

"第一次尝试，开始记录。"温玉站在角落，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

文暖暖将轮椅停在卫生间门口最佳起立位置。地面上已经铺好了防滑垫，墙上安装了辅助扶手，一切都按照康复手册布置得完美无缺。她蹲下身，为商司瀚调整好护膝，手指不经意地掠过他左大脚趾——那里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应她的触碰。

"准备好了吗？"她轻声问，手掌向上伸出。

商司瀚深吸一口气，抓住墙上的扶手。他的左手已经很有力了，能稳稳地支撑大部分体重。右手的抓握虽然仍不理想，但至少不再像几个月前那样完全瘫痪。文暖暖的手虚环在他腰侧，既不会妨碍他的自主尝试，又能在危急时刻提供支撑。

"三、二、一，起立。"

商司瀚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额头上的青筋凸起。他慢慢将自己从轮椅上撑起，病号服后背立刻被汗水浸湿一片。文暖暖能看到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在跳动，但他确实站起来了——这是奇迹的第一步。

然后灾难发生了。

就在商司瀚试图转身面向马桶时，他的盆底肌突然失控。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下，滴在防滑垫上发出令人尴尬的"啪嗒"声。他的脸瞬间失去血色，手指在扶手上绷得发白。

"没关系。"文暖暖立刻说，声音轻柔得像羽毛，"第一次都这样。"

但商司瀚的眼神已经变了，那种熟悉的自我厌恶再次浮现。他任由文暖暖扶他坐回轮椅，全程避开她的目光。尿液的气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耻辱感。

温玉默默在记录本上写下："第一次尝试：站立成功，转向失败，尿失禁。"

"第二次尝试，间隔四小时。"

文暖暖将轮椅重新定位，这次她调整了角度，让商司瀚起立后能直接面对马桶，减少转身难度。地面已经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防滑垫。八音盒在洗手台上静静等待，芭蕾舞者定格在起跳前的瞬间。

"调整策略。"温玉低声建议，"先练习平移，再尝试如厕。"

商司瀚没有回应，只是再次抓住扶手。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但眼神比上午坚定许多。文暖暖注意到他先做了几次盆底肌收缩练习——这是温玉上周教的小技巧。

起立比第一次顺利。商司瀚稳稳地站在轮椅前，双腿虽然颤抖但确实支撑住了体重。当他尝试向马桶移动时，文暖暖屏住了呼吸——半步，仅仅半步，他的右膝突然一软。

时间仿佛慢放。文暖暖看到商司瀚的身体向前倾斜，右臂徒劳地在空中抓握，像是要抓住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她本能地扑上前，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他下方。

"砰！"

两人重重摔在防滑垫上。文暖暖的背部撞上瓷砖地面，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椎窜上来，但她的手臂仍然紧紧环着商司瀚的腰，防止他撞到马桶边缘。他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但更让她心痛的是他瞬间灰败的脸色。

"我没事。"她抢先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真的。"

温玉迅速上前帮忙，但商司瀚已经自己挣扎着撑起上身。他的右手在摔倒时擦伤了，渗着细小的血珠，但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文暖暖看到他太阳穴处的血管剧烈跳动着，那是他极力克制情绪的标志。

"休息一下？"她试探地问，手指轻轻拂过他擦伤的手背。

商司瀚摇摇头，用左手抓住轮椅扶手，试图自己坐回去。文暖暖和温玉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协助他回到轮椅上，没有指出他颤抖的手臂已经无力完成这个动作。

温玉在记录本上写下："第二次尝试：站立稳定，移动半步后跌倒。备注：建议加强膝关节稳定性训练。"

"第三次尝试，次日清晨。"

文暖暖在天亮前就醒了。她轻手轻脚地准备好一切：防滑垫边缘用胶带固定，马桶圈提前加热，甚至连卫生纸都折成了容易抽取的三角形。商司瀚在病床上静静看着她忙碌，眼神晦暗不明。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磨砂玻璃照进来时，尝试开始了。这次没有温玉在场——是商司瀚要求的。只有他们两人，和那个静静旋转的八音盒。

起立很顺利。平移半步也很稳。当商司瀚的手终于碰到马桶边缘时，文暖暖几乎要欢呼出声。但随即她看到问题——他的手指无力解开病号裤的松紧带。那该死的塑料扣子像是故意刁难人，在他指尖滑来滑去。

一滴汗水从商司瀚的额头滑落，砸在陶瓷马桶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左手因过度用力而颤抖。文暖暖咬住嘴唇，强迫自己不要伸手帮忙——这是他坚持要自己完成的部分。

五分钟后，扣子依然没解开。商司瀚的左手突然狠狠砸向马桶水箱，一声闷响在卫生间里回荡。当他抬起头时，文暖暖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挫败和愤怒，还有更深的东西——恐惧，对永远无法真正康复的恐惧。

"明天再试。"她轻声说，伸手扶住他的腰。

商司瀚猛地推开她，自己跌回轮椅。动作太急，轮椅向后滑去，撞上洗手台。八音盒摇晃了几下，最终被文暖暖及时稳住。芭蕾舞者依然优雅地旋转着，仿佛对这场闹剧无动于衷。

文暖暖跪在轮椅前，轻轻握住商司瀚的手。他的掌心湿冷，指甲深深掐入自己手掌，留下四个月牙形的印记。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直到晨光洒满整个卫生间。

当天下午，文暖暖推着购物车在宠物用品区徘徊。当她把第二十包宠物吸水垫放进车里时，收银员忍不住好奇："您养了很多狗吗？"

"嗯，一只特别倔强的。"文暖暖笑着回答，眼睛却微微发红。

回到康复中心时，商司瀚正在午睡。文暖暖轻手轻脚地将卫生间地面铺满吸水垫，淡蓝色的垫子像拼图一样严丝合缝，覆盖了每一寸可能摔倒的地方。她在最上层又铺了一层防滑垫，然后退后欣赏自己的作品——看起来就像某种古怪的艺术装置。

商司瀚醒来时，文暖暖正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螺旋，垂到垃圾桶里。

"卫生间我改造了一下。"她头也不抬地说，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超市打折，买多了。"

商司瀚转动轮椅来到卫生间门口，愣住了。整个地面变成了淡蓝色的海洋，踩上去会有轻微的"嘎吱"声。吸水垫上印着卡通爪印，莫名有些可爱。最离谱的是马桶正前方贴了一张念荨的画——一个火柴人英雄正对着马桶"发射激光"。

"第四次尝试？"文暖暖递给他一个苹果片，嘴角沾着一点果屑。

商司瀚盯着那片蓝色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抹掉她嘴角的果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让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点头，自己转动轮椅进入卫生间。

这一次，当失禁再次发生时，尿液被吸水垫瞬间吸收，没有难堪的滴答声，没有挥之不去的气味。当商司瀚第五次摔倒时，他身下是柔软的吸水层，而不是冰冷的瓷砖。当他终于，终于在第七天成功完成全套动作时，淡蓝色的垫子已经换过三轮，但文暖暖始终笑着说："反正打折。"

温玉在最终记录上写下："目标达成：独立如厕。备注：患者创造性使用宠物护理产品作为安全防护。"

但在文暖暖的蓝色笔记本里，这一页画满了淡蓝色的爪印，下面只有一行小字："今天，他走完了1.5米。不是因为他不再摔倒，而是因为知道总有一片海洋等着接住他。有时候，让人勇敢的不是不会失败，而是失败后还能笑着咬一口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