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助听器调试
"一。"
"二。"
"三。"
听力师机械般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每个数字间隔三秒,音调平板得令人昏昏欲睡。商司瀚坐在轮椅上,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扶手,节奏越来越快。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轮测试了,同样的数字,同样的语调,同样的——无聊。
"能换个方式吗?"他摘下耳机,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而有些嘶哑。
听力室很小,墙壁覆盖着吸音材料,给人一种奇怪的窒息感。商司瀚的轮椅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文暖暖不得不站在角落里,手里捧着那本蓝色封面的记录本。她今天穿了一件浅黄色的连衣裙,在灰暗的听力室里像一束阳光。
"标准流程必须完成。"听力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疲惫而固执,"请重新戴上耳机,我们从500hz开始。"
商司瀚的嘴角绷紧了。他看了一眼文暖暖,后者对他轻轻摇头——别发脾气。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那副笨重的测试耳机。耳机压着他耳后的疤痕,那里是灵梧植入第一代声波芯片的位置,如今换成了最新型的神经耦合助听器。
"一。"
"二。"
"三。"
数字再次响起,这次音调更高一些。商司瀚机械地举起左手,每次听到声音就竖起一根手指。他的右手仍然无力地垂在轮椅扶手上,像一只折翼的鸟。
测试进行到第八分钟时,一阵杂音突然从耳机左侧传来。商司瀚皱眉,以为是设备故障。但随即他意识到——那不是杂音,而是从隔壁房间漏进来的钢琴声。有人正在笨拙地弹奏《小星星》,节奏忽快忽慢,音符时高时低,简直是对音乐的亵渎。
商司瀚的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请集中注意力。"听力师严肃地说,调整着控制台上的旋钮,"接下来是1000hz测试。"
钢琴声越来越清晰,虽然隔着一堵墙和一副降噪耳机,但那荒腔走板的旋律顽强地钻入商司瀚的耳中。突然,演奏者在一个高音处严重跑调,刺耳的音符像指甲刮过黑板。
"升f弹成f了。"商司瀚脱口而出,再次摘下耳机。
听力室陷入死寂。文暖暖的笔停在记录本上,墨水晕开一个小圆点。听力师的手悬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圆。
"什么?"文暖暖先反应过来。
商司瀚似乎也被自己的话惊到了。他指了指隔壁:"念荨。弹错了。《小星星》。"每个词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听到了隔壁的钢琴声,而且准确分辨出了错误的音符。
听力师猛地站起来,差点带翻椅子。他扑到控制台前,快速检查设备设置:"不可能!测试频率范围是500-4000hz,钢琴声的基频虽然在这个范围内,但隔壁有隔音处理,声压级至少低于30分贝..."
文暖暖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放下记录本,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把门拉开一条缝。立刻,《小星星》的旋律清晰地飘进来,比之前更加惨不忍睹。确实是念荨——她今天跟着护士长去儿童活动区玩了,那里有架老旧的立式钢琴。
"再来一次!"听力师激动地说,快速调整设备,"这次我会播放不同频率的纯音,您只需要告诉我是从哪边耳机听到的。"
商司瀚重新戴上耳机。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听力师播放了从低频到高频的各种声音,有些甚至超出了常规测试范围。商司瀚的反应时好时坏,有时能准确指出声源方向,有时则完全听不到。
"奇怪..."听力师挠着头,翻阅测试结果,"对某些频率的反应异常敏感,尤其是2000-3000hz区间,这正好是儿童声音的主要频率范围。但对其他频率..."他摇摇头,"完全不符合听力曲线的正常分布。"
文暖暖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悄悄退出听力室,几分钟后带着念荨回来了。小女孩的头发乱蓬蓬的,小脸上还沾着钢琴键上的灰尘,显然玩得不亦乐乎。
"爸爸!"念荨一看到商司瀚就欢呼起来,完全无视听力师"请保持安静"的手势,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轮椅。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
商司瀚的右手——那只几乎三年没有自主活动过的手——突然抬起了几厘米,手指微微张开,似乎要接住扑来的女儿。虽然动作很快消失,但文暖暖和听力师都看得清清楚楚。
更惊人的是监护仪上的数据——当念荨靠近时,商司瀚耳后的助听器捕捉到异常的神经电信号,显示屏上的波形突然变得活跃起来。
"天啊..."听力师喃喃自语,快速记录数据,"这完全不符合神经传导规律..."
念荨已经爬上了爸爸的膝盖,小手好奇地去摸那副测试耳机。商司瀚没有阻止她,只是用左手轻轻环住她的腰,防止她摔下去。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文暖暖注意到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那是只有面对女儿时才会出现的温柔。
"爸爸听见我弹琴了吗?"念荨仰着小脸问,鼻子皱成一团,"护士阿姨说我弹得像小猫咪踩键盘。"
商司瀚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他缓慢地点点头,然后出人意料地开口:"升f...弹成f了。"声音依然嘶哑,但比之前流畅多了。
念荨瞪大眼睛:"爸爸知道升f?"
文暖暖突然笑出声来。她走到轮椅旁,手指轻轻梳理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爸爸以前会弹钢琴,很厉害的那种。"
"真的吗?"念荨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那爸爸教我!我要弹《小星星》给爸爸听!"
商司瀚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文暖暖知道他在想什么——那双曾经能在琴键上飞舞的手,现在连茶杯都端不稳。但念荨充满期待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等爸爸...好一点。"他最终说道,左手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
听力师突然清了清嗓子:"我想调整一下康复计划。"他指着屏幕上的波形图,"当念荨小姐说话时,商先生的听觉皮层活动明显增强。我建议将亲子互动纳入正式治疗环节。"
文暖暖看向商司瀚,后者正低头看着怀里的念荨。小女孩不知何时抓住了他的右手,正用自己小小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爸爸的手指。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是某种神圣的加冕。
"我们回家练习。"文暖暖对听力师说,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喜悦,"《小星星》,升f版。"
离开听力室时,念荨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哼着自创的调子——依然跑调得厉害。商司瀚的轮椅缓缓跟在后面,文暖暖走在他身侧。突然,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正是那天晚上他掐出淤青的位置。
"谢谢。"他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文暖暖蹲下身,与他平视。走廊的灯光在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像是冰封的湖面开始融化的迹象。
"不客气,"她微笑着回答,"我的钢琴家。"
在康复档案里,这只是一次常规的听力测试。但在文暖暖心中,这是她失去的那个商司瀚——会弹肖邦夜曲、能分辨最细微音高的商司瀚——慢慢回来的第一个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