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的春天
复健中心
肌电图的波纹在屏幕上跳动,像垂死挣扎的心电图。温玉调整着电极片的位置,金属贴片在我枯萎的右膝上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最后一次测试。"他声音发紧,"电流强度是安全值的五倍。"
我看向观察窗外的暖暖。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掌心贴着玻璃,留下模糊的汗渍。这三个月来,她看着我从t10平面退化到t6,看着我的左手从能签字退化到只能按开关。
"开始。"我说。
电流窜过神经的瞬间,右膝传来不存在的灼烧感。屏幕上的波纹剧烈震荡,突然——一条微弱的绿色曲线跃出基线。
"0.3秒!"温玉猛地抓住记录板,"右膝腱反射!"
暖暖冲进检测室时,眼泪已经流到下巴。她跪在检测台前,双手颤抖着覆上我的膝盖,仿佛那里真的会动。
"你看见了吗?"她仰起脸问我,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真的动了!"
我缓慢地眨眼——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一次代表"是",两次"否"。但此刻我眨了三下,意思是"我爱你"。
她没看懂,只顾着去摸监测仪的打印纸。那张热敏纸上,绿色波纹像春天最早萌发的嫩芽,在死寂的寒冬里不合时宜地探头。
"温医生,这表示..."
"神经残留功能。"温玉的声音很远,"虽然微弱,但证明..."
我没听后面的谎言。左手藏在轮椅暗格里,拇指正按着超频键。电流沿着脊椎窜上来,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在刮我的骨头——这是轮椅的隐藏功能,用高位截瘫平面的永久损伤,换取下游神经的短暂诈尸。
代价是t6到t4的不可逆退化。
但换来她此刻的笑容,值了。
暖暖捧着那张热敏纸的样子,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不知道这是用我最后能自主呼吸的代价换来的,不知道超频电流正在啃噬我的膈神经。
"我们回家。"她吻了吻我的右膝,那里明明早已没有知觉,我却错觉感受到她嘴唇的温度,"我给你做樱花糕,就像..."
就像十七岁那年,在我第一次生日时做的。
轮椅推出复健室时,我的呼吸已经开始费力。t4平面的退化比想象中快,横膈膜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暖暖哼着歌走在前方,裙摆扫过走廊的绿萝,丝毫没发现我逐渐发青的指尖。
"商司瀚?"她突然回头,"你脸色好白..."
"累。"我挤出一个音节。
她蹲下来整理我的领带,突然皱眉:"你的呼吸..."
警报器在此时响起。温玉举着刚出来的检测报告冲过来,脸色比我的还难看:"立刻回iCu!t4平面正在..."
暖暖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终于看向我一直藏在扶手里的左手——超频键的Led灯还亮着猩红的光。
"你...!"她猛地扯开我的衬衫,电极贴片的灼痕从心口蔓延到腹部,像一朵腐烂的花。
我期待她愤怒,崩溃,甚至扇我一耳光。
但她只是轻轻贴上我的额头,眼泪砸在我干裂的唇上。
"骗子。"她抵着我的鼻尖说,"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疼的吗..."
监护仪的警报声越来越急。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我数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天——十岁的她蹲在福利院门口,也是这样数着花瓣上的雨滴。
那时我还能走,却不敢靠近。
现在我想靠近,却再也走不动了。
iCu的灯光惨白,像一场永不融化的雪。
呼吸机的管道缠绕在我脖颈上,每一次机械送气都让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疼痛。t4平面的损伤比预想中更残忍——横膈肌罢工后,连咳嗽都成了奢望。
暖暖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张肌电图报告。0.3秒的绿色波纹被护士用红笔圈了出来,像病历本上的一道伤口。
"为什么?"她问。
窗外的樱花被风吹散,几片花瓣粘在玻璃上,像褪色的血点。
我眨了两次眼。
"不,你撒谎。"她拆开轮椅扶手,抽出里面的超频控制器,"温玉告诉我了,这玩意每用一次,你的瘫痪平面就上移一节。"
她的指尖划过我脖颈以下的皮肤——那里本该没有知觉,可当她的眼泪落在锁骨上时,我竟错觉那里在发烫。
"下次......"她哽咽着,把控制器塞进自己口袋,"用我的。"
监测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温玉冲进来时,暖暖正握着我的手按在她颈动脉上——那里跳动的频率与我紊乱的心律逐渐同步。
"神经耦合反应?"温玉盯着突然平稳的波形,"这不可能......"
暖暖笑了。她解开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锁骨间的凤凰胎记泛着淡金色微光,与我腰间手术疤痕的形状完美重合。
"记得吗?"她俯身在我耳边说,"我们是共犯。"
呼吸突然变得容易了些。我看向窗外,发现那些粘在玻璃上的樱花瓣不知何时组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就像肌电图上那道转瞬即逝的波纹,就像她此刻在我掌心写下的摩斯密码:
【下次装睡时,别让睫毛抖得那么厉害】
三个月后,我们在康复中心的花园里发现第一只蓝翅蝴蝶。它停在我再也不能动的右膝上,翅膀折射出虹彩。
暖暖说那是母亲派来的信使。
而我知道——
那是,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