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的月光

2018年9月，高三开学第二周。

监控画面里，暖暖捂着肚子蹲在天台角落。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校服外套，头发松松地扎着，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手指死死掐着栏杆，指节绷得发白，但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我盯着屏幕，右腿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

"又是生理期？"李克低声问。

我没回答，只是调出她这学期的课表——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她请了假，但没去医务室，而是偷偷爬上了天台。

她总是这样。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等熬过去再若无其事地回去。

就像我一样。

"把教学楼的电闸拉了。"我说。

李克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

三分钟后，整栋楼陷入黑暗。

监控画面切换成夜视模式，灰白的影像里，暖暖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月光从云层后漏出来，照在她蜷缩的身影上，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我见过她很多种样子——被门夹伤手背时强忍眼泪的样子，弹钢琴时专注的样子，甚至是被杨宇欺负时倔强不服输的样子。

但唯独这种时候，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

像当年的我，缩在衣柜里，听着外面商子期的笑声，数着呼吸等疼痛过去。

"药。"我伸手。

李克递来止痛片和保温杯，又摸出一个暖宝宝："刚充好电，温度应该刚好。"

我盯着那个粉色包装的暖宝宝，上面印着幼稚的小熊图案——上周买的时候，店员笑着说"送给女朋友啊？"，我没解释。

"放她课桌。"我说，"老规矩。"

李克点头，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他："等等。"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便签纸，潦草地写：「校工巡查时发现，注意保暖。——后勤处」

字迹工整，毫无破绽。

这已经是第37次了。

暖宝宝、红糖姜茶、课桌里突然出现的止痛药……每一次，都伪装成学校后勤的例行关怀。

她永远不会知道是谁放的。

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天台的"月光"，是我亲手伪造的黑暗。

李克离开后，我继续看着监控。

暖暖还坐在那里，月光笼罩着她，像一层柔软的纱。她慢慢松开攥着栏杆的手，轻轻按在小腹上，眉头终于舒展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望着夜空，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是在对月亮说话，还是……

但下一秒，她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电闸重新合上，灯光亮起的瞬间，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仿佛刚才那个疼到发抖的女孩只是幻觉。

我关上监控，右腿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窗外，真实的月光洒进来，照在桌面上那张被她丢掉的止痛药包装纸上——那是我上周塞进她书包的，她吃完后，把空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但盒子内侧，她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

「不知道你是谁，但……真的帮了大忙。」

我轻轻摩挲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或许有些温柔，不需要被看见。

只要她不再疼，就够了。

凌晨三点，我被右腿的痉挛痛醒。

窗外月光依旧明亮，但我的耳鸣比白天更严重了。我摸索着戴上助听器，尖锐的蜂鸣声中，我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学校的监控系统。

暖暖的座位空空荡荡，但桌洞里隐约露出粉色的一角——是那个暖宝宝。我放大画面，发现它被小心地用纸巾包着，像是珍贵的礼物。

"她用了。"我哑着嗓子说，才发现自己笑了。

李克递来止痛药和热毛巾："您该睡了，明天还有董事会。"

我摇头，调出今天的监控回放。画面里，暖暖在放学时偷偷把暖宝宝塞进书包，还左右张望了一下，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真傻。我在心里说。校工怎么会买这种卡通图案的？

"老板，"李克突然说，"您为什么不直接..."

"闭嘴。"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出现？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年是谁在暗中护着她？

因为我见过她看我的眼神——在商氏集团的走廊上，她和其他员工一样，恭敬地叫"商总"，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我腿上，又很快移开。

那不是厌恶，但比厌恶更让我窒息。

是怜悯。

我宁愿她永远不知道，那些"校工放的"暖宝宝，那些"后勤处准备"的红糖水，那些恰到好处出现的止痛药——全都来自一个连走到她面前都需要扶着墙的残废。

月光偏移，照在床头柜的相框上。那是十八岁的我，站在校运会的领奖台上，右腿还完好无损。

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多好。

如果车祸那天，我和妈妈没有坐上那辆车多好。

如果...

我闭上眼，想象着暖暖此刻的样子。她应该蜷在床上，暖宝宝贴着小腹，眉头舒展开来，睡得像个孩子。

这就够了。

我摘掉助听器，让世界重归寂静。在彻底的黑暗中，我终于敢轻声说出那句白天永远不能说出口的话：

"晚安，暖暖。"

月光依旧温柔，伪造的，真实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有一束光曾照在她身上，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