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猫猫2012 作品

逃不开的耳鸣

18岁,车祸后第三个月。

我躲在出租屋的窗帘后面,左耳的助听器里灌满了尖锐的嗡鸣。

医生说这是神经损伤的后遗症,听力会逐渐退化,最终完全消失。但现在,它只是无休止地折磨我,像一根细长的针,从耳膜一路刺进大脑,搅得我眼前发黑。

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不怕,残疾也没关系。”

十岁的文暖暖蹲在巷子口,正用一条旧围巾给一只瘸腿的流浪猫包扎。她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指尖被猫抓出几道红痕,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死死攥着窗帘,指节发白。

她不知道,这只猫是三天前被商宇哲那群人用石头砸伤的。

她也不知道,此刻我就站在这里,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视着她。

更不知道,我本该是她的……

“司瀚。”

身后传来温玉的声音,我猛地松手,窗帘“唰”地合上,将她的身影彻底隔绝在外。

“该换药了。”温玉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注射器和纱布。

我没动,只是盯着地板。

“你又在看她?”温玉叹了口气,走过来拉开窗帘一角,目光扫向巷子里的女孩。

“她今天……”我喉咙干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像比昨天瘦了。”

温玉没接话,只是熟练地卷起我的裤腿,露出膝盖上狰狞的伤口。车祸时,我的右腿几乎被碾碎,现在虽然能勉强行走,但医生说我迟早会彻底失去它。

就像我的听力一样。

针头刺进皮肤的瞬间,我咬紧牙关,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温玉看了我一眼:“疼就叫出来。”

我摇头。

疼?

比起耳鸣,比起右腿每走一步就像被刀刮的痛,比起……母亲死前攥着我的手,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留下的窒息感——

这点疼算什么?

温玉给我注射完镇痛剂,又检查了助听器:“听力又下降了?”

我没回答,只是侧头看向窗外。

暖暖已经抱着猫离开了,巷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小块血迹,和几根被风吹散的猫毛。

“她今天说了什么?”温玉突然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她说……‘残疾也没关系’。”

温玉的手顿了顿。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尝到满嘴血腥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把口腔内壁咬破了。

“真可笑。”我盯着自己发抖的右手,“一个健全的小女孩,对一只猫说‘残疾也没关系’……”

温玉收起医疗箱,平静地说:“至少她没嫌弃它。”

我没吭声。

是啊,她连一只瘸腿的猫都不嫌弃。

可如果她知道,窗帘后藏着的是一个听力残废、右腿快废掉、连走路都像具行尸走肉的怪物——

她还会说“没关系”吗?

当晚,复健室。

我摔倒了第七次。

膝盖重重砸在地板上,剧痛顺着神经炸开,我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吐出来。

李克想扶我,被我一把推开。

“滚。”

我撑着墙,一点一点把自己拽起来,右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迈出下一步——

然后,第八次摔倒。

这次我没急着爬起来,而是躺在地上,盯着天花板,突然笑了。

多可笑啊。

十八岁的商司瀚,曾经能轻松跑完五公里的商司瀚,现在连走三步都要摔得狼狈不堪。

我闭上眼,耳边又响起她软软的声音——

“不怕,残疾也没关系。”

——骗人。

如果真没关系,为什么我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真没关系,为什么我连一句“你好”都不敢说?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没关系?

——那就等我真正站到她面前时,亲口告诉她,什么叫“残疾也没关系”。

在那之前……

我会让这句话,成为我复健时咬碎的牙。

我睁开眼时,温玉正俯身调整我的助听器。他的嘴唇在动,但我只听见尖锐的蜂鸣声。我摇摇头,指了指耳朵。

温玉叹了口气,在平板上快速打字:「听力又恶化了,需要重新调试频率」

我盯着窗外。阳光很好,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闪闪发亮。十岁的暖暖正蹲在树下,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的嘴唇也在动,大概是在跟蚂蚁说话。

我摸到床头的笔记本,潦草地写:「她今天说了什么?」

温玉犹豫了一下,写道:「问你要不要吃她做的饼干。烤焦了,但很用心」

我扯了扯嘴角。饼干。我连食物的味道都快尝不出来了。

温玉继续写:「李医生说可以试试新研发的神经刺激器,或许能改善你的耳鸣」

我摇头,写下:「不用」

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实验。商子骞的"神经修复项目",用活人当小白鼠。母亲死前警告过我,永远不要相信商家的"好意"。

窗外的暖暖突然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她抬头看向我的窗户,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但她只是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跑开了。

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温玉拍了拍我的肩。他递给我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烤得黑乎乎的饼干,形状歪歪扭扭的,像朵畸形的花。

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焦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但不知为什么,耳鸣似乎轻了一些。

温玉写道:「好吃吗?」

我摇摇头,却把剩下的饼干小心地包好,塞在枕头下面。

晚上,我梦见自己站在阳光下,暖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商司瀚,来玩呀!"我想走过去,但右腿像灌了铅一样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影子是残缺的,少了半条腿。

惊醒时,枕头湿了一片。耳鸣比白天更严重了,像有一万只蜜蜂在脑子里筑巢。我摸出那块没吃完的饼干,一点点掰碎,放进嘴里。

焦苦的味道里,我仿佛又听见她说:"不怕,残疾也没关系。"

我蜷缩起来,把助听器摘掉。在彻底的寂静中,我终于敢小声地说出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愿望:

"暖暖...等我...等我好起来..."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像是指引迷途者的路标。我盯着那道光,直到眼睛发酸。

明天,也许我会试着多走一步。

也许,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