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非木 作品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九章:妖

于“花神”而言,卓无昭身上既没有锐气,也没有杀气。

那柄刀更是。

平凡无奇,连应有的锋锐都被岁月洗去。

但转眼,冰凉气息已在鼻息之间。

“花神”的视野中,玄影占据身前,刀比玄影还要逼近三分。

吃过亏的桃花蛰自然不敢再和玄刀硬碰。

它蕊心开合,倏地将女子包裹,二者“啪”的散落,溅起水珠无数。

琴音骤响。

水珠流转、交错,又是一张看起来柔软、实则致命的网。

它稍稍触及卓无昭发丝,便迅速分化成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无数细线,聚合、缠绕,将发丝切碎至粉末。

卓无昭只一挥刀。

风雨开道。

琴音未收,卓无昭又在眼前。

他像一只纠缠的亡灵,极有耐心,极其紧迫。

甩不开,逃不掉。

步步欺身、无数攻守之间,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和情绪。

连那柄刀上惯常泛起的死气,都仿佛被摒弃,不存在了。

这一点,第一次与卓无昭交手的“花神”无从知晓。

她,或者它,都只在搏命中激发出最深刻的本能。

杀。

杀灭所有的威胁,杀出个人人胆寒,毫厘莫进。

这样的场景,反倒成了“神”的腾腾煞气,不死不休。

女子指尖氤出血迹,肩头的桃花蛰开合更急。

透明的触手时而猛冲,时而飞切,时而紧绷,时而阻拦。

哪怕是被刀锋切断,它也会迅速舍弃枯萎的部分,生长出新的透明嫩芽。

渐渐地,触手越来越细,越来越无力。

桃花蛰坑洼的头颅低垂着,女子握琴的手开始颤抖。

卓无昭刀锋一转,铮——

琴弦又一次尽断。

崩散开的细长水线与刀刃相交,隐隐迸溅星火。

刀势却未尽。

这一刀斜斜挥去,斩向桃花蛰。

电光石火,女子旋身换位,后颈被刀风堪堪擦开一道,鲜血涌出。

她却一折身借力退出数尺,手上轻拨,新琴弦再现,比起之前更纤细三分。

而除了弦上水色,整把琴都散发出了一种诡异的透明和变形感。

连脚下的高台实地,都仿佛为之酥软。

卓无昭能感受到一股强盛且沉重的气劲,正在勃发。

那不单是修仙士的气息,还有另一股更为张狂的力量。

两道分化的气息相融,暴涨,翻涌。

她终于不再藏匿。

卓无昭知道,他猜对了。

面前的敌人,并非异族同盟,而是出自同一只——

妖。

在神陆,从极久远开始,“妖”就存在。

它们是新生出智慧的天灵地精,又或者更古老的既有种族,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去考究。

在流传下来的各类典籍里,它们一向与“魔”交好,受“魔”使役。

在祸世魔君入侵之时,这个印象达到巅峰。

于是自魔君落败,大多数妖也销声匿迹,边缘求活。

当然也有些天赋特殊的、胆大的,悄悄地装起了“人”。

这一只是,又不完全是。

它竟好像是真的将自己的人形和妖身剥离开,各有思想。

包括对《五之三》的感悟,都产生了分裂般的差别。

除此之外,卓无昭还确定了另一点。

妖族要害在于妖丹,女子与桃花蛰之间,最重要的妖丹仍存在于桃花蛰腹内。

至于人形,大不了从头修炼。

所以“她”会拼死保护桃花蛰,乃至愤怒。

在生死面前,没有其他。

卓无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在游移的地面稳立,拿刀的手更稳。

做斩仙者这么久,他并非第一次面对“异化之妖”。

或许是与人族修炼思路不同,大多数妖对于《五之三》其实没有太大兴趣。

但总有特例。

比如这种有了“人”思维的“妖”,就不能以常理论。

不过看手段,一言不合,你死我活,非常符合“异化之妖”的一贯作风。

也有点儿像是……当年舍生忘死,为魔君冲锋陷阵的气势。

卓无昭沉腰,凝神。

深水之下,越来越多的暗影起伏、隐现。

墨色从梁顶暗处垂落,浸染飘飞的帘幔,渗进深水,漫过高台。

女子飞天御风,反手握琴,在半空中衣袂翩跹,形如千瓣桃花。

花枝清清淡淡,被一只鸟雀踩过似的,微微动了。

叮叮——

卓无昭也在这一刹那,扑了出去。

殷红光芒泼洒成无数点线,与墨色一起,将所沾染的、所包裹的,所见的,所不见的,一并切碎。

如果这个时候,河塔外,长街上的人们抬头,大概是能看到一瞬间的赤芒闪烁。

干脆、利落,了无余痕。

可其中仍有他意。

死意,决意。

是刀意。

天地暴虐中,刀起于绝险,落于惊骇,往复纵横,无声中平山捍海。

久蓄的气机在此刻澎湃,放纵,浩浩汤汤。

磅礴的浪涛传开,激起更剧烈的轰鸣。

河塔猛然一震。

原本华美的高台彻底崩毁,砖瓦摧折,散落开来。

深水成了无边的水域,只浅浅没过脚踝。

女子仰面倒在石木残骸中,脖颈间血如泉涌。

桃花蛰匍匐在她的胸口,蒲苇般的触手伸出,一层又一层,紧紧地缠住玄刀尖端。

玄刀反向,是自背后挑出,阻隔了一抹幽影。

如果不是桃花蛰阻挠,这一刀,必然将其斩断。

卓无昭脸上慢慢显现几道极深的伤口,身上亦有浸湿之处。

他还来不及往身后看。

但那一股令人心颤的凉意,不会作假。

幽影倒飞出去,一闪,金色的尾尖一勾,就倒挂在了一根修长的手指上。

来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在那儿。

竖瞳、金眸,碧玉冠,阴阳暗绣浮光氅。

眉心一点奇纹,耳畔鳞光闪闪,在发间变换出异样的锐利。

他像天神,也像鬼魅。

更像的,是缠绕在他指间那条黑鳞金尾的蛇,头颅尖尖,红信嘶嘶。

他和“它”,也都默契地注视着卓无昭。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卓无昭根本没有回头,便无从知晓那笑里究竟是旁观者的快意,还是对垂死挣扎猎物的欣赏。

他只看到——

脸色惨白的女子睁开眼,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