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上寄生 作品

70. 望门新寡1

顾府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让人望而却步,而石狮子口中含着的熠熠生辉的玉珠,更是让人垂涎三尺,即便如此却无人敢随意触碰,因为那是先帝御赐的殊荣。


顾家府邸坐落在朱雀大街,百年银杏树冠从青砖墙瓦探出头,足以荫蔽三驾马车并行。每逢年节,前来送拜帖的马车能从卯时排到申时,车辕上挂着的徽记在阳光下灿若星河。


“想当年,咱们家老太爷在御前议政,圣上那可都要赐座的……”老管家领着新进府的小厮穿过九曲回廊,语带荣焉的照例搬出了老黄历,“瞧见中庭那株红珊瑚没有?南海节度使去年送来的,说是给三爷庆功……”


阿梨的花轿便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抬进了西角门,轿帘缝隙漏进的霞光照在嫁衣针脚歪斜的孔雀翎,原本该用金丝线缝制百子千孙的喜服,只因是冲喜,竟连绣娘也跟着敷衍起来。


轿外唢呐声忽高忽低,众人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药渣焚烧过后的苦涩味,不像是迎亲,倒像是送殡。


两个月前的雨夜,阿梨跪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妄图祈求父亲母亲婉拒顾家亲事。


嫡母戴着护甲的手却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虽说是冲喜,可顾家大郎到底是正经嫡出,你姨娘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如今能有这份体面,是你求来的福分,宋家待你不薄,你便安心待嫁,日后切勿辱没了宋家门楣!”


雨丝顺着发丝滴在女子交叠的手背上,明知是奢求阿梨仍走了这一遭,仿佛只有这般,才能断了心中微薄的念想。


雨雾模糊了她的眼睛,顺着光亮遥遥望向供桌上生母的牌位,不知道是不是阿梨的错觉,昏黄的烛火下檀木好似裂了道细缝,像极了姨娘死不瞑目的眼睛。


向来威严少语的父亲正安坐在太师椅上,犹如当朝议政般慎重,一心翻看着顾家送来的聘礼单子,对外间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顾家冲喜要的是八字相合的姑娘,”嫡姐宋嫣笑得温婉大方,裙摆上金丝缠线的芍药开得正艳,“阿梨妹妹是赶巧生的好,不然可高攀不上顾家。”


花轿里,阿梨摸着玉镯外侧凹凸的缠枝纹,那是生母留下的玉镯,如今正贴着心口发烫,这便是她磕破了额头才求来的唯一的嫁妆。


暮色浸透朱雀大街时,顾府檐角的铜铃突然齐齐作响。路过的老乞丐眯眼数着琉璃瓦当上的脊兽,第九只獬豸的独角映着残阳,竟泛出金戈铁马的寒光,让人不敢直视,他裹了裹身上的破袄,蹒跚着退到墙根下。


正房里,一直闭目轻捻紫檀佛珠的顾老夫人缓缓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神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耳畔隐约传来了唢呐声,老夫人干枯的手不自觉的抓紧手中佛珠,望向窗外簌簌飘落的金叶,顾老夫人想起四十年前自己嫁进来那日,花轿从银杏树下走过,那时树冠才刚够荫蔽一架马车,如今却遮住了整片演武场。


廊下传来环佩叮咚,二房夫人领着丫鬟们捧着鎏金铜盆鱼贯而入,老夫人将枯枝般的手浸入水中,发出沙哑又低沉的声音,“东南角的银杏该修枝了。”


此刻西角门外,阿梨的花轿正卡在褪色的门槛上。轿帘被风吹起一角,青砖地上刻着奇怪的纹路映入眼帘,喜婆啐了口唾沫,抬轿的粗使婆子们齐声吆喝。


轿子猛地一颠,阿梨额头撞在窗棂上,金丝缠花的盖头滑落半幅,露出女子方显稚嫩的眉眼。


轿子终于停在垂花门前时,暮鼓恰好敲响。阿梨踩着满地彩绸走下轿子,嫁衣下摆扫过门廊下挂着辟邪的青铜古剑。


“新人跨火盆!”


此时的西北荒漠,漫天黄沙正卷起遮天沙暴。顾怀之勒住嘶鸣的战马,玄铁护腕下的旧伤又开始渗血,怀中揣着截获的密报隐隐发烫,北狄王帐竟夜潜至百里之内。


男人敛目抬眉,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脑中忽然忆起今晨占星官说的“红鸾星动”。


“将军!东南方狼烟!”亲卫的惊呼与喜乐声隔着千里同时炸响。


阿梨被搀着迈过火盆,鎏金镯子撞在铜盆上发出清越的颤音,本该由新郎执手共跨的礼俗,此刻她形单影只的走过,裙摆上的金丝鸾鸟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正堂里昏暗而静谧,盖头下的阿梨如芒刺在背,攥着红绸的手微微颤抖,跟着喜婆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谨慎,腰间禁步发出了极轻的玉碎声。


顾老夫人顿住手中佛珠,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眼前跪着的女子,许久干瘪的嘴唇方道,“扶少夫人去祠堂添盏长明灯。”


阿梨被引往东侧廊道,经过月洞门时,秋风掀起盖头一角,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青石板上留下一串串梅花印,转眼便消失在朱漆小门。


“那是老夫人养的墨玉。”引路婆子见阿梨停住脚步,不由开口解释,手中灯笼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这是宫里娴妃娘娘的赏赐,平日最得老夫人欢心,日后少夫人免不得多照拂。”


与此同时,顾怀之的剑锋正劈开北狄斥候的咽喉。血雾喷溅在随风乱舞的军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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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得他眼眶生疼。连日来的快马加鞭让旧伤崩裂,铠甲内衬早已被血浸透。


当那支淬毒箭矢破空而来时,顾怀之眼睁睁看着毒箭入怀,而无力躲闪,血迹斑驳中他仿佛看到了京城春日梨花满枝头。


“三郎!”


副将的嘶吼惊飞荒漠秃鹫,顾怀之单膝跪地,箭羽在胸腔震颤的幅度,竟与千里之外祠堂的诵经声重合。


此刻阿梨正踮脚去够最高处的长明灯,嫁衣广袖滑落,露出腕间银镯,灯芯爆开的刹那,阿梨望着祠堂灯座上未干的烛泪,仿佛听见了风里传来的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此灯为大郎所供。”顾老夫人枯枝般的手掌按住阿梨肩头,“一愿身如琉璃盏,病痛不沾;二愿命似菩提树,枯木逢春……”阿梨如棋子般亦步亦趋,不敢乱动分毫。


洞房安置在听雪阁,这里是顾家历代嫡长子成婚的地方,阿梨独坐床沿,窗外隐约传来细碎的凿击声,听闻西北角正在修葺佛堂。


“少夫人,该饮合卺酒了。”嬷嬷端来药盏时,腕上翡翠镯子磕在碗沿,发出催命般的脆响。


阿梨紧紧攥着合卺酒的银杯,嫁衣上的孔雀翎在烛火中若隐若现,喜床垂落的青纱帐被夜风掀起一角,不经意露出半截枯瘦如朽木的手腕,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诡异的血腥气。


“少夫人!”喜婆催促着将阿梨向前推去。


阿梨心有惴惴地跌坐床头,正对上顾怀瑾青灰色面容,男人如枯骨般的手探出轻轻搭在她手腕,凹陷的眼窝却执拗的望向雕花窗棂外,嘴唇蠕蠕仿佛费力说着什么,暗红色血沫却从嘴角争先恐后的溢出。


喜婆尖叫着打翻了合卺酒,琥珀色液体在青砖上蜿蜒成蛇。


子时敲起梆子声,凄切的哭喊惊起满树寒鸦。前院人影着着,只见漫天纸钱混着细雨飘落,竟比迎亲时的彩绸还要密,身着嫁衣的阿梨被人遗忘在新房。


“大少爷……去了……”


千里之外,顾怀之正被亲卫架着在荒漠中奔逃,断裂的箭杆随着马蹄颠簸愈刺愈深。男人嘴角溢出的血丝,犹如怀中被血浸染的密报上那蜿蜒的北狄文字。


顾怀瑾终究没能饮下冲喜的合卺酒,阖府哗然,听雪阁的仆妇慌乱中碰倒了喜烛,火舌四窜,阿梨慌忙后退半步,腕间银镯磕在紫檀木上铿然作响,不小心撞翻了供案边的长明灯。


琉璃盏触地碎裂的瞬间,西北荒原上已奄奄一息的顾怀之忽然睁开了眼,剧痛中竟嗅到一缕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