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里 作品

45. 璇花篇·四十五

除夕前夜,琼花楼将美男榜用红布遮上,当晚百姓投注不再示榜,待到除夕当日午时,方会揭晓结果,众人纷纷猜测魁首为何人,有说六皇子,有说王御史,还有颤颤巍巍的声音念叨着霍将军。


霍将军?


罗羡仙站在廊下,扑哧笑出了声:“这俊男也是有分别的,像王御史,温润如玉,六皇子,儒雅斯文,翩翩佳公子自是赏心悦目,你的霍将军是地府里来的无常大人,杀伐果断,手里不是血就是箭,纵使想选他,也得哆嗦一番。”


俞沅之不满。


王御史她没见过,但霍琅怎可能输给徐鄞。


“这东西做不得数。”她道。


罗羡仙笑,转头赏院中梅景。


俞沅之又道:“若说手中是血是箭,顾将军又好到哪里去?”


罗羡仙:“所以遮上红布前,他排在十名开外啊。”


顾浔阳暂列美男榜第十二位,也不知是谁画的“北上提刀图”,将顾浔阳画老十岁,满脸胡茬,颇为沧桑,就连罗羡仙都不忍下注在他身上。


俞沅之仰头望,襄京城接连多日乌云蔽天,尽然灰白,雪花松松散散,偶有飘落,未待铺满一层,就被狂风卷离,露出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地。


不过即便天寒地冻,也挡不住百姓热火朝天的迎春劲头,随着一声声炮竹响……


除夕来了。


新宅子年味颇浓,大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前院后院洒扫得干净,每张窗子上,窗花形态各异,图样栩栩如生。红枣、花生、麻糖、果子摆得满盘,还有阿娘亲手做的杏仁糕和枣泥酥,罗羡仙咬一口就止不住地夸赞。


阿娘虽然听不见,但瞧女子模样心中已了然,欣慰笑着。


俞沅之与阿娘简单提过罗家事,隐去罗国公父女与罗羡仙的微妙关系,只说对方孤零零一个,阿娘拉着她的手,慈爱比划着罗姑娘无辜,既无亲人在世,一道过年。


罗羡仙与娘很亲,这倒出乎俞沅之预料,晌午膳后,罗羡仙双眼雾盈盈,躲不过她一再追问,方说起刚刚呛水咳嗽,阿娘为罗羡仙抚背,女子记忆里,罗母也曾这样做过,但亲娘过世后,再无人如此。


“有娘真好。”罗羡仙扬起嘴角,转身抹了抹眼睛。


傍晚,青石地上逐渐积满一层薄雪,映着灯笼更亮,巷口常有孩童跑过,或互扔雪球打闹,或捂耳放炮仗,嬉笑声不断,北街更有舞龙舞狮,锣鼓齐鸣,热闹非凡。


罗羡仙与枣花搀着阿娘走在前头,兴致勃勃观赏舞龙舞狮,俞沅之稍微靠后,留心百姓闲话,说是琼花楼掌柜揭开红布,结果始料未及,最终美男榜魁首竟不是徐鄞,也不是王御史,而是霍琅。


自前夜起,东南西北四营地将士轮休回京,虽是民间玩乐,他们知悉便不约而同奔赴琼花楼,高喊霍将军常胜,路人也纷纷论起,论血性男儿,丰神俊朗,当属霍琅,仅一夜便扭转乾坤,独占鳌头。


她抿唇低头笑,却被罗羡仙抓了个正着。


“谁说的来着,这东西做不得数。”罗羡仙揶揄道。


“那不重要。”俞沅之唇角翘起,目光灼灼。


罗羡仙宠溺地笑,凑近小声说着:“对了,越国公今年想要霍琅回霍宅守岁,听说亲自至御前求旨,不许他巡夜。”


俞沅之的笑意僵在脸上。


良久,她轻点了下头:“应该的。”


若霍琅不巡城,今晚就不会出现。


眼前晃过鲜亮的舞龙舞狮服,在她眼里竟一点点褪了色。


当晚,罗羡仙宿在新宅子偏屋,阿娘酿的米酒她连喝三杯,再不愿挪地方,车夫唯有明早来接人,喊着守岁的枣花也困得打盹,与阿娘一道就寝。


俞沅之独自站在廊下赏月,睡不着。


子时将至,她掀开帘子缓步迈入正堂,烛火被带进的小风吹得晃动,窗沿摆着几盆腊梅,上头的窗花喜庆,俞沅之瞧见一对喜鹊图样,低头拿出袖中那只香囊,捧在掌心,手指温柔抚过。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一阵极轻的马蹄声……


是霍琅!


俞沅之忙裹上披风,从正堂一路跑到大门口,小心翼翼抬起门闩,推开道缝隙,跨出门槛向巷口望。


然而满目冷寂,除了呼吸的白气,唯有细雪慢飘。


是她听岔了,越国公若要霍琅回府守岁,一家团聚,岂会容许他深夜离宅。


俞沅之搓了搓掌心,捂热后揉着冰凉脸颊,她打算回房安置,但在转身时,后方忽地传来咣当声响——


她立刻回头,黑乎乎的人影从巷口经过!


但再仔细瞧瞧,原是个老头,颤颤巍巍地挪步,因路滑打了个趔趄,怀中抱着的灯笼不留神摔在地上,捡起后蹒跚走远。


俞沅之:“……”


他不会来了。


手搭在门板上,木头在深冬发涩变重,指尖触碰也被冰得一抖,俞沅之用力推它欲入内,一只大手突然从后扣住她的手背……


“出来做什么?”


那声音低沉,夹杂丁点不满。


俞沅之诧异转头,一双漆黑杏眸瞬间变亮,像黯淡夜空划过几颗流星,进门后她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霍琅莫要出声,拽住男子衣袖绕道至后园古树旁。


霍琅任由她牵,只不过中途故意挣脱衣袖,让她握着他的手。


狡猾如斯。


两人至树下驻足,霍琅将俞沅之的披风仔细围好,又从怀中拿出些竖条,各自包着皮纸,像蜡烛,却又比蜡烛高些,细些。


“宫里的新鲜玩意儿,就是等得太久,耽搁半个时辰。”他解释道。


“你……进宫了?”


“巡夜到亥时,刚好进宫去取,轮休至子时三刻,能再留一会儿。”霍琅认真摆弄几根细条,撕开一圈皮纸,问道,“困不困?”


俞沅之摇摇头。


霍琅不曾回越国公府守岁,依旧坚持巡城值守,她不明白但也不想追问,目光扫过男子手背,他好像从不曾佩手衣,双手冻得通红。


雪花比方才更密更大,一朵刚好飘落于霍琅眉间,俞沅之伸手轻抚过那朵璇花,融化在指尖。


男子动作一顿,挑眉看她。


俞沅之垂下眼眸,盯着那几根细条,轻声问:“这是什么?”


霍琅回神:“七彩火棒。”


七彩火棒,因工艺严苛,制作繁琐,每年仅能制出那么几十根,大多分给后妃,皇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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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又或宗室女眷孩童,每人得两三根,此物既无杂响刺耳,又炫目好看。


“握好。”


他将四五条火棒塞到俞沅之手里。


“我……我要不要离远些!”


她从未碰过这东西,竟有种挨火刑的滋味,心跳得飞快。


霍琅轻笑,站在她身后将人环住,下巴贴靠她的鬓发,左手握住她微微颤抖,举着火棒的手,右手拿起火折子。


远处看,两人犹如一体。


点燃火棒霎那——


“睁眼。”他附耳道。


掌心仿佛有股火流穿过,又急又热,俞沅之轻咬下唇,鼓起勇气睁开双目……


一团淡金光圈萦绕半空,极弱的呲呲声,最顶端白芯处火花四溅,绽开大片碎芒,如同夏日萤火,在飞舞雪雾中不断地浮跃。


她半张嘴巴,眼睛不眨,那夜空坠着的繁星,纷纷散落在眼前,美不胜收。


“好漂亮!”她笑道。


霍琅牢牢握着她的手,看她的欢喜。


俞沅之耳朵滚烫,不想再躲,稍转过脸仰起头,彼此视线交汇,呼吸近乎缠绕在一处。


火花打亮夜色,霍琅能够清楚辨认,她眸中羞涩。


他靠近,她阖眼。


唇瓣触碰刹那,俞沅之的身体开始不住地抖,寒意从内而外,连带着她的手臂,指尖抖不由得颤,停不下。


霍琅察觉到不对劲,未再深入,仅蜻蜓点水,缓慢离开那份温软。


俞沅之并不是怕,她也说不清缘故。


待到她恢复平稳,手中的七彩火棒已燃尽,零星碎芒渐消,雪打在火棒上,因残存炽热浸了圈水润。


他拥着她,沉默良久。


“我……”她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霍琅不舍得追问,转移她的注意力,一字一字道:“今后每一年除夕,都在一起,好吗?”


俞沅之低头未应,小声催促道:“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霍琅顿了顿,嗯一声。


“我有点困,还得进去瞧瞧,她们被惊醒了没。”


她挣脱男子怀抱,寻了个借口。


霍琅站在树下,黑沉眼眸全然映着俞沅之的身影。


他道:“回去吧。”


她颔首向屋内走,但刚走到长廊忽地停下,转身看他,犹豫再三张开嘴巴:“霍……”


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而袖口藏着的那枚香囊被她扯出,紧紧攥着。


“霍……”俞沅之稳稳神,声色清透唤他,“霍琅。”


男子正捡碎物收拾残局,闻声动作明显一僵。


她心跳如鼓,且是节奏极乱的鼓,疾步至霍琅身后驻足,同刻,他转过身。


俞沅之掌心向下,缓缓伸直手臂。


霍琅慢摊开手,接在她掌心下方,一枚柔软团子轻巧落下。


她什么都没说,也不曾瞧他的神情,松开手指便向长廊跑去,转个弯就不见影子。


雪越下越大,寒风裹挟着大片鹅毛,席卷枯枝,余下奔赴在霍琅身畔,夜幕染了几分檀色,稍显亮意。


他望向掌心,是枚飞燕草香囊,上面绣着一只燕隼。